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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值得
一路上相顾无言地回到幻空之间,早朝时分已过,定了一室凝结的阒静,寒烟翠微淡的倒影姗姗移动,阳光在她身后铺练一条金黄锦缎。
君圣无故消失一整个早上,且不说大臣暗附议论,后宫一众侍者急得都要疯了,此刻见她无恙,随行身旁的又是那忠心谨敬的凯旋侯,均是心头一松,贴身侍女连忙献上早就准备好的纯白色狐皮氅,道,“女帝这一晚去哪儿了,本来就身体不适,又不让咱们请太医,守护侯来问话,咱们好不容易才支回去......”
话没说完便戛然止在半途,原是得到寒烟翠警惕冷淡的一个瞪眼,枫岫心中已是明白了几分,走上前替她接了过来,“有我在这服侍,你们下去吧。”
殿角紫铜香炉逸出低沉瑰丽的香味,猛烈而经久地,冲撞着裙摆上被晨露妆缀的薄寒之气,将皮氅披上她的肩头,又不透一丝缝地拢合襟口,枫岫淡淡叹了口气,“像你这么任性胡来的君主,以前我在苦境的时候,也见到过一个。”
蛰伏中原时拂若雁过无痕的二十年,他把那些磨破鞋底的山川草木,看遍洞透的人世风情,筑成一座铜铁坚固,不容任何人靠近的城池。
此时听他主动敞开记忆的大门,寒烟翠煞是欢欣,“是哪位君主,你在何处遇见?”
枫岫星眸微阖,心烟轻飘悠然神往着,良久之后,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是一个骄傲又自私的人,为了他笃定是正确的一件事,付出了性命。”
“是什么令他坚信,这是正确的事情?”
“是另一个人,一个对他而言,很特别的人。”
敏锐地捕捉到他遮掩躲闪的神色,八成是什么艳丽恣狂的宫闱秘事,寒烟翠虽不好奇,却怔怔地问道,“难道是像汉皇玉环那样的一段倾世传奇?”
想起黄泉那不逊于妙龄少女的倾国姿容和截然相悖激烈尖锐的性格,枫岫想笑,却是笑不出来,“事情远比你想象的复杂,不过若说各中情深,奈何缘浅,空余长恨,到也差不多了。”
这话谙尽悲欢离合多少味,寒烟翠星眸中掠过一丝感同身受的失落,道,“那他,后悔吗?”
枫岫摇头,“死亡让一个人趋向自由,后悔,永远是对生者的惩罚。”
这话云山雾绕的,寒烟翠沉默了片刻,道,“所谓的正确,不过是值不值得,你不也是一直这样坚持的吗?”
“路途还没到告别的时候,前顾后盼却都已苍茫荒凉,这人间,真的有倾尽所有也能心安的事情吗?”
一切都远了,一切都挽留不住,枫岫嘴角勾出一抹不清不楚的笑意,黝黯而晦涩,再不多透露一分。
这一束不知所从出而撩动的回忆风铃,无论风声纵宠了多少浓烈复杂的心绪,仓皇收音在韵律最抓人心脏的一霎,将檐下所有殷切绚丽的心事,都投向千万倾广不可及的白色。
寒烟翠一阵后脊发冷,这几天的变化动态极是微妙,若说同那凝渊一事有关,又好像不是凭空出来的,一经触动,或者爆发,或者终结,都无法半途而返。
正想继续深问,门外侍女忽然隔着帘栊道,“主上,到用药的时间了。”
寒烟翠如梦初醒地一惊,也不避讳枫岫在旁,接过宫女端上来的一个碗,忙不迭地就要送入口中。
瓷碗蓦地被抓住,边缘处的手指关节挺硬的发白,耳畔人的语调温和却又斩钉截铁,令人生不出抗拒之意,“吹凉了再喝不好么,碗又不长脚。”
果然碗中药汤,灰黑不见底地滚着沸腾挣动的气泡,一口下去怕是要烫破了喉咙,寒烟翠依言放下手来,把碗交还给了宫女,道,“是我心急,总是担心一会忘了。”
“无妨,有我在。”
他自是云淡风轻,侍候的宫女却是恳切,“可是太医说,这药每天必须两副,不按点儿服用,效果就没那么好了,恐是会出岔子......”
女声的咬字发腔略有特殊,模糊了口音方言,却温婉又斯文的甚是熟悉,枫岫定睛细看,那宫女至多不超过十六岁年纪,五官清丽,眼双波长的眸子更是秀美如鹿,原是夜宴那一晚指路给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当下点点头道,“新入宫不久,不经调/教,便如此细致体贴,真是难得。”
说着目光在她脸上来回盘旋,颇有些异样的讽刺之意,那宫女直觉冷冷飒飒的一阵风刮过面颊,双肩骤然缩了缩,不寒而栗地低下了头。
讶于他这突如其来的莫名敌意,寒烟翠耐心解释道,“从外殿调入内殿不足半年,你一定没印象,我看她做事老实勤快,又不多事,赐名小芙,以后跟在我身边。”
“这不就知道名字了么,时间长了,就熟悉了。”
枫岫移开眼神,“你下去吧。”
小芙满脸无辜,“可是这药......”
“还要犹豫什么,你问问你的主上,是我关心她,还是那些庸医更关心一些?”
方才只觉得他明利老辣不好对付,可这一句话不经意地带出些浓重的威慑压迫之力,小芙吃了一惊似的,睁圆了眼睛望向寒烟翠,见她微微颔首,把药碗放正在桌子上,呐呐退下。
寒烟翠眉头微蹙,“堂堂三公,吓唬一个小姑娘很有意思吗,这药是我早就叫太医准备了的,实在苛责不到他们头上。”
“是药三分毒,更遑论此物绝人子嗣,有悖天道人伦,一经折损,穷势难回,没有人提醒你这些可怕的后果,你自己也不当回事了。”
枫岫背着阳光,一双瞳孔烟水晶也似的洞透幽深,俨然将她心思了若指掌,寒烟翠怔了怔,也不再隐瞒,“与凝渊的这一战,若非我拼尽全力速战决胜,一旦佛狱内政动荡的消息传出去,戢武王能壁上观多久不动作,之前你和我已经讨论过,他用心深沉,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都会被他任势利用,我和他在一起一天,就苞藏一分凶险,不需要再增加更多的不可控了。”
料到她固执一端,枫岫只得慢慢劝导,“巧立名目是权者最擅长的事情,戢武王想对佛狱出手,会顺势调整策略计划,却不会因为你的意志而发生本质上的改变。”
寒烟翠明显早就有了打算,挑眉道,“只要佛狱的农业生产见到起色,能够保持债务在未来连续的时间里还清,我便能有足够的底气跟他解除婚约,反正这么僵持下去,他也迟早会因不耐烦而放弃我。”
戢武王那坚毅自信的眉眼压迫而来,有时候放弃远比坚持要困难,要无法申诉,枫岫欲言又止地摇摇头。
寒烟翠道,“我的态度一直很清楚,为什么你三番四次企图动摇我,三公和而不同,也要提出建设性的意见。”
枫岫犹是恍若未闻,“你青春年轻,却注定一生无子,未免太过绝情,皇嗣伶仃,于佛狱更是永世之灾,委屈自己求全苟安,也不过一时之计,难道每一次都要依附新的牺牲,才能实现目的吗?”
他神色不动,寒烟翠却只觉得陌生,以乘风破浪的气度成就辉煌之心的盖世英雄,竟会渐渐有了顾虑而退缩,生杀不过眼的浴血修罗,又满口纯洁仁爱的道理,竟会高尚的像个圣人.......
甚至,有些像是......那个人!
卡在喉咙里的名字,逼仄的令人喘息都紊乱,假设性的答案无计可施,眼泪里的誓约还没来得及实现的诺言,成了胸臆间勃发的一声闷雷,外面听不到一个响,自己已经尸骨无存。
也不知枫岫自顾盘算着什么,略显沉郁忧伤的模样,俨然就是当年压低姿态跪首身前,一颗心正踏实地放下来,再看一眼,又不是他了,清晰地那么刺眼,不是他了。
想紧紧捂住自己的双眼,她陡然一阵晕眩,手肘撑着桌面,再不看他一眼。
这时枫岫抬起头来,声音清亮,有拔刀之利,“臣有些话想上禀圣算......”
寒烟翠不耐烦地打断,“我累了,什么话都以后再说吧。”
离开书房的枫岫垂着眼皮缓步而行,弯绕道夹地就走到了后花园,满院绿树妍华的盛意恣肆,云蒸霞蔚一般的飘花浮枝里,一株黑樱树跃然蔓出,那展转如织的枝条,从极致的深沉中开出了令人昏迷的妖冶。
枫岫走近树前,眼瞳里璀璨闪烁,如迎向一个灿烂的前程。
“心无旁骛着一个信念,人生会很轻松吧,如果是你站在这里,会不会有一个瞬间,也想去阻止她,就如同那一刻沉海之时,你有没有动摇过,我们其实不值得?”
草木不觉痛痒,不会回以任何喜怒,风舔舐树叶的沙沙声,又别有一番细腻粘稠的多情滋味。
枫岫注目片刻,伸出手抚上树身,墨青色的嫩条解放着活力,绕枝低回缠了过来,恼人的小刺挠出隐隐艳痕红现,赌气又撒娇一般,吸允着咸腥的体/液。
他手指颤抖,剧痛攻心之余却另有一种畅快淋漓,好像压抑沉睡多年的情感一朝呼出,扒开皮和肉去掏空,指纹与树纹吸附生长,毫无感激地索取着的几近空虚的养料。
“为什么要对我发脾气呢,活着的人总会越来越软弱,直到罪恶深重地死去。”
仿佛被他的情绪感染,花枝失力地垂落梢首,他靠近了些,额头抵在树干上,再无可亲密了,就好像白首相依,就好像真的拥有。
忽地身后脚步声响,不是武功内力低微,就是刻意暴露之意,他心下顿时一凛,回头看去,是刚刚才见过面的宫女小芙,黄衫俏丽,在水一方。
枫岫收敛心神,“是你。”
小芙微微一笑,“刚才没有机会向大人问安,您莫要见怪。”
枫岫道,“你敢主动找我,不怕我揭穿你的身份,破坏你的计划吗?”
小芙眉梢一扬,单刀直入,“大人已经察觉出我的身份,自然也清楚,汤药经过置换,已非女帝要求的麝香事物,不会对身体造成任何不妥的损害,与您对女帝的劝意并不矛盾,大人为何要坚持坳阻?”
“原先我只是猜测,什么样的计划会令戢武王如此沉得住气?”
昨日小春才得信,没想到消息灵通迅捷至此,枫岫声音里稍露几分讥诮嘲弄,“治天下更治家,从调伏枕边人开始,好高明的手段。”
“作为交易的令一方,您用什么立场来不满我王的行为?”
那小芙竟也不遑多让地词锋狰狞,“从您亲临碎岛的那一刻,这个计划无论成败,都有您的一份出力,无论您愿意还是不愿意。”
后生不驯,出林劲草,枫岫有一瞬间的失语,随即嘴角一抿,诗性大来,“湘君一夜白发生,灵迹暗来还暗去。”
这下轮到小芙发愣,“你说什么?”
枫岫眼神变幻,“没有人告诉你,你和碎岛公主长得很像吗?”
他东拉西扯的,好在小芙转念极快,幡然醒悟这藏头诗的精妙,有些慌乱,“你是怎么知道的,禳命女极少走出碎岛,你不应该见过才对。”
枫岫笑道,“湘灵江源自芙蓉江,她给你赐名小芙,这点情怀心思,瞒得过别人,如何瞒得过我呢?”
笑得苦涩,却又天假机缘地理解了,同是天涯沦落人。
略略一顿,他又大方道,“你也不必担心,我闲来无聊,当个灯谜泛泛一猜。昔年女帝被赐婚碎岛,公主和王后尤为妯娌交好,这就是戢武王部署你来执行这件事的原因,也亏得你伪装极佳,粉饰口音瞒得后宫,无人猜出你非是本地。”
“那又如何,反正事成以后,圣上与女帝龙凤携作,自然会满足您的心愿,望您还是配合行事,莫要旁生多余枝节。”
他虽有万转心机,小芙却不以为然,眼珠滴溜溜地一转,“其实,我也并非偷偷与您相见,女帝亲命我留住您,今晚夜宴百官,大人是阊阖重臣,不可缺席。”
说话间听到另有他人进得园内,不再同他多做耽搁,她转身匆匆走了几步,忽而回头,光影交界处的侧颜,天真无邪的千般世事都不足为道,“您与我一个在暗处,一个在明处,我们在女帝身边的目的和意义,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不是吗?”
触到他紧张的目光,她巧笑嫣然,学着他的口吻道,“您在担心什么,我也只是乱猜罢了,小芙什么也不知道,绝不会耽误大人的荣华富贵。”
凡君圣例宴礼于华庭,或是褒德赏功,或是祷祠得福,总要讲究些特殊上典的名目,此番虽有庆祝平定魔王子夺祚之乱的用意,免却皇室阋墙丑闻,也不得不假冠以他名。
时逢春仲,花事殷勤,备极幽雅,殿上不设肴馔,备馨香时鲜之味于廊下,看灯火中万枝红滴,听夜空里莺语轻簧,颇有些曲水流觞的古意。
便是芳酒良辰,也有人心居丘山,枫岫心不在焉地扒着米饭却不下口,迦陵同样较着劲似的一箸菜也没动,五指更是黏在酒杯上一般,
好容易没有外人碍事,群臣本是吃得津津有味,此刻见双侯一副明月照沟渠的漠然姿态,不由得面面相觑瞠目结舌。
偏偏狙击者最是那个喝着米汤也能划拳的,趁着进酒奉菜之际,忽地啪地一拍大腿,指着面前盘子里一条鲜亮肥浓油光滴淌的白鲦鱼道,“这鱼清淡,倒是别有滋味,侯爷可还记得二十多年前,咱们每每出海练水,您都是亲自下水,设卡捕鱼,咱们白天练兵,晚上就能吃到一口鲜活的,每一条都比得上盘里的这条实在,真是自在快活之极!”
他颇是神往地侧头回忆,宫内亲兵御部虽多是凯旋侯旧部,闲说遗事的白头老人经这些年惊涛骇浪的淘沙之后,也都是五更天的星星了,各自闷声不言语地四顾茫然状,倒是寒烟翠对此饶有兴致,“竟有这般趣事,凯旋侯原来也是性情中人。”
枫岫自顾低垂着眼睫,“年轻时招猫逗狗的荒唐事,说出来贻笑大方罢了。”
一旁沉默的迦陵忽地插嘴道,“佛狱三公都是刀口舔血的军人,理当有军兵同乐同忧的气度,不像慈光纸上江山,一群只知道勾心斗角的无用鼠辈。”
不懂怎么就被拐着弯地引火烧到了慈光,寒烟翠作斟酌沉吟状,枫岫反倒是心有戚戚焉地点了点头,“守护侯说得极是 ,弭界主贪婪刻薄,无衣师尹专权僭窃,那枫岫更是狡诈虚伪,该死该死,诺大的慈光竟是无肠之国,找不到一个有着真实心肝胆肺的人。”
不等话音落,他面向迦陵举起酒杯,“拂樱想同守护侯喝一杯。”
“客套了。”
“敬那些,在浊世里滚了一身和泥渥漉的人。”
说罢枫岫先干为敬地一仰脖,对面而坐的迦陵眼神微动,闪过一丝玩味的光芒,“敬那些,至始至终不曾变过的心。”
当下他不落人后,将一杯酒畅快喝尽,却见枫岫微微抬起头,目光绕过院中形态缥缈的石山古藤,掠过檐牙黑色的剪影边缘,凝注在虚空中一个至小至远至微茫的地方。
也许那里一定存在什么执着,什么令他愿意倾覆心头万千殷红的温柔。
也许只是因为无处安放,见识过最炽烈明媚的风光和最盛大的狂欢,满座衣冠来往匆匆,唯有长天永似云水颜色。
月光洒在他的脸上,好似积了一层薄薄的雪,他眼眸幽幽地一转,又给自己满上一杯,“若是有一日拂樱开罪了守护侯,希望侯爷相信一件事,你热血难凉,我也有我的念念不忘,我们的出发点或许相异,但是并不相悖,说不定会达到同一个彼岸。”
迦陵喝得两眼通红,良久不说话,寒烟翠打圆场道,“虽是双侯一王,三公忠诚坚强的精神意志依然得到传承,两位都是为了我们佛狱的前进而努力的人。“
竟是一副酒逢知契且尽欢之态,众人纷纷赞叹簇拥,寒烟翠很是高兴先前两人间的龃龉疑心都在这杯酒里融化消散,待歌舞上场助兴时,大家已喝得十分欢然自在。
园中一曲采云仙队舞毕,寒烟翠掩袖打了个浅浅的呵欠,迦陵见状起身告辞,群臣亦很有眼色地步后二公,一时沙泥随潮退落,廊上只剩枫岫一人,拎着半冷的酒,对着壶嘴一口接着一口地灌。
酒能灌输盲目而灼热的勇气,此刻的他却一双眼黑白分明,清醒地看着自己喝醉,如同这些年里所有清醒着的疯狂。
宫婢进来收拾,他随手叫住一人,“小芙来了吗?”
正在准备侍奉女帝。
夜色深黯,掌醢署里却是灯火通明,一道黄色人影正忙得脚不沾地,忽听身后一个声音传来,“我想知道戢武王允了你什么好处,要你亲手早造这恶业。”
本以为司膳侍者都集中在花园里忙碌,被这阎罗王催命也似的一声惊得她半边身子都是一颤,带着手里的陶锅晃了三晃,滚烫的药汤泼洒滴落了出来,素净的袖口染上些刺目的墨色。
恍然中她定神片刻,放下陶锅后回过身来,“利益往来无非是公平,可我有自知之明,又岂敢妄想绝对的公平,王上肯重用我,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她娇声甜软,这句话倒是说得不合年龄的通透洒落,多半也是个苦过累过的。
枫岫眉头紧锁,恨铁不成钢地劝导着,“你将戢武王的知遇之恩铭刻于心,不是个没心肝的,寒烟翠肯在短短时间内提拔你做她的贴身侍女,又多般护着你,这份情谊,难道只是你功成名就的路上,到了站就丢下来的驿马吗?”
又不是乌泥胎骨的无魂无魄,寒烟翠待她的好,她怎会不知?
小芙静默不动,垂眸看着自己的双手。
佛狱后宫分工理事各负其责,提水扫地整理宫室自有外间宫婢去打点,她身为贴身丫头,不过做些端茶磨墨梳妆整衣的细碎小事,早年粗重活计留下的重茧黄斑明显淡褪,连骨架子都纤细精致许多,十指色泽雪白剔透如玉雕,简直比得上官家大户小姐的娇嫩。
可这点淡薄脆弱的感动,不过是梅雨时节浇灌的枯井,短暂地喷薄新绿后困死更厚的污泥,映不出足整绮圆的月亮。
寒烟翠早晚会知道真相,她会原谅自己么?
若感动只是为了来日有还,背负不起的债宁可无动于衷。
鼻端闻到浓郁的药香,小芙回过神来,这药连续四五个月日夜两餐,若是不出意外,寒烟翠的喜报就是这几日,功成在即,怎能怯步在这弦紧关头?
她咬咬唇道,“戢武王说,女帝有孕是一件有利于两个国家的好事,就算我骗了她,我也是为了大局着想,她应该会原谅我。”
“你真的以为投胎一张与禳命女相仿的脸就是护身符,能化解中伤龙体的恶果?”
她义正言辞理所当然,把枫岫气得笑了,“大局两个字就意味着要有牺牲,你牵动了大局,一旦他二人的关系白热化,寒烟翠也是碎岛名义上的皇后,不至于和戢武王翻脸,倒是你,注定是这场游戏里不被衡量的牺牲品。”
什么政治时局国家经济她不懂,却也不能示弱,又生怕这一耽搁送药晚了时辰,急道,“我小人命贱,不敢劳大人费心,可大人一番酣酒不去休息,深夜附就掌醢署,被别人撞见了,又该作何解释?”
“要是我,不打算解释呢?”
他抚上陶壶,也不顾烫痛灼肤,轻轻揭掉瓷盖,手掌变戏法似的捧出一把深黄色的粉末。
一旁小芙双目圆睁,“大人喝多了不成,这是什么意思?”
惊喘着狠狠推他手腕,反被枫岫拦手挡住,一片涨到满溢的水气蒸腾升起中,他目光湛湛,没有一丝醉酒的醺靡懵意。
“我说了,无论我做什么,我都不会解释。”
话音方落,忽见门外有松油火把接连亮起,影影绰绰地立着些人影,均是高大剽悍如松之盛,当先一道笔直矫健的身姿,水墨剪影一般醒目洗练地渗出夜幕,正是那席毕以后当先告辞回府的迦陵。
不明白这烟火气熏灼的厨杂烹炙之地,怎么今日成了狮子龙灯腾跃共舞的庙会,小芙木头人似的怔在当场,待迦陵大步走近身前,才慌忙抽回手臂,低下头不敢直视。
枫岫倒是气定神闲,大大方方地侧身,“守护侯屈尊一顾,是想讨一杯顺心茶?可我看这火冷炉寒的,怕是暖不了众兄弟的脾胃。”
一眼瞧那立定桌面的瓷壶明明还冒着热气,迦陵冷哼一声,“我的这班兄弟临睡还要值班,区区一杯茶,不足以安定军心,只要凯旋侯给我一个合理的交待。”
枫岫如若无闻,“两天时间到了,对吗?”
“我在问你这个吗?”
迦陵眉目沉穆,一把抓住他落在壶身的手,他用力之大,甚至将他的手腕箍出一圈淤青,“你对此要作何解释,还要像在席上那样,混淆视听满口谎言吗?”
“既是人赃确凿,请守护侯依照法度规矩做事。”
粉末洒将一地,枫岫犹是脸不红气不喘,“我无话可讲,但是有一说一,你不能用现在的我去否定刚才的我,拂樱可是句句发自肺腑。”
迦陵被他这一番无耻气到发昏,却见他展开五指,掌心残留的药粉凝固般平稳,好像在炫耀世上最完美的一件艺术品,而并非作奸犯科的着紧铁证。
从未见人做错事还这般坦荡,仿佛期待的事情如期而至,这个夜晚的乱象无章,落定这一幕的完整明确。
小芙急怒着了这老狐狸的道,蛰伏寒烟翠身边的这半年是数着步子的小心,连药渣子都卷到白布里烧得风云销去,断无可能露出破绽,这枫岫才不得不拼着自污自陷,令这壶中配药得以享有重新检查的机会。
一念至此,她又品出些不对劲来,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枫岫对寒烟翠私下节育的态度再清楚不过的,为什么罔顾名声性命,也要执意破坏自己的行动?
看似矛盾,但细细一想,他既然早已知晓穷势难追,难道目的从来也不单纯是这副药,而是借此将戢武王的险恶用心披露于世?
穿过重重迷雾,她忽然福至心灵地开窍了,所有的疑虑最后落脚在一个最根本,最简单的问题,他为什么要背叛同戢武王之间的契约?
纵然他的真正身份微妙复杂,可这偷梁换柱一事不就是为了这肉身主人的爵位权力,不就是贪图那点儿世人皆趋之若素的富贵荣耀,这人明明坐拥大权,却刀劈毛竹地果断选择牺牲自己,他的真正立场又是什么?
一时琢磨不出枫岫究竟存了什么意图,却见迦陵已经松开他的手腕,冲着候命夜色的将士朗声道,“进来把东西收好,交给医院检查。”
说话间他朝门口倥偬行去,停步木槛前竟有一刹那的身形不稳,他斜睨一眼枫岫,眼神半隐在浓长的睫毛下,有种莫可名状的负气意味,“将凯旋侯押至噬魂囚!”
小芙彻彻底底惊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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柚子实现花式坐牢第?回合(保证不会虐身)
值得还是不值得?
死了的人成就了意志的永恒,质疑和后悔落在生者的肩上,前行寸步难移,回头满目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