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行性遗忘》

　　沈叙一夜没睡。
　　从旧实验楼回来后，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脑子里反复回放着赵临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细微的语气变化。那些话像钉子一样钉进他的意识里，拔不出来，一动就疼。
　　“你只是这个庞大治疗方案中的一个环节。”
　　“一个……可变的环节。”
　　“三天时间。”
　　“重新评估江寻的环境设置。”
　　这些句子在黑暗里循环播放，配合着机柜指示灯的闪烁，金属床的皮革束缚带，还有陈列柜里江寻那张苍白空洞的脸。
　　凌晨四点，沈叙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但很快就被噩梦惊醒。梦里江寻被绑在那张金属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他，嘴唇无声地动，像是在说“救我”，又像是在说“别管我”。
　　醒来时浑身冷汗，天还没亮。
　　他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早上六点十七分。屏幕上有两条未读消息，都来自陈烁，发送时间是凌晨两点多。
　　【陈烁：沈叙，睡了没？】
　　【陈烁：江寻好像有点不对劲。】
　　沈叙的心脏猛地一缩。他立刻坐起身，回拨陈烁的电话。
　　电话响了三声才接，陈烁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还带着明显的担忧：“喂？沈叙？”
　　“江寻怎么了？”沈叙直接问，一边说一边开始穿衣服。
　　“不知道，就是……不太对劲。”陈烁压低声音，像是在避开什么人说话，“昨天晚上你回来后，江寻就有点蔫儿。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事，就是有点累。然后很早就睡了。但是半夜里……我起来上厕所，听见他那边有声音。”
　　“什么声音？”
　　“就是……很小声的哼哼，像做噩梦那种。还有……像是在哭。”陈烁停顿了一下，“我过去看他，发现他在发烧，额头烫得吓人。我想叫校医，但他抓着我的手不让，说……说不要叫医生。”
　　沈叙已经穿好衣服，抓起书包：“我马上过来。你别叫校医，等我。”
　　“行，你快点儿。”
　　沈叙冲出宿舍时，天刚蒙蒙亮。晨雾很重，把整个校园笼罩在一片灰白色的氤氲里，远处的建筑物只剩下模糊的轮廓。他跑过空荡荡的操场，跑过寂静的教学楼，跑过那片小树林——昨晚他就是从这里穿过去旧校区的。
　　江寻的宿舍在主校区最东边，是一栋相对独立的小楼。这栋楼以前是给外教住的，后来外教搬去了新公寓，这里就空出来了。江寻转学过来时，校方“特别关照”，给他安排了这里的单人宿舍——现在沈叙明白了，那不是关照，是隔离，是方便观察。
　　小楼只有三层，江寻住二楼最里面的房间。沈叙跑上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到门口时，他停下，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一些，然后才抬手敲门。
　　门很快开了，陈烁站在门口，脸色憔悴，眼睛里满是血丝。
　　“怎么样？”沈叙问，声音压得很低。
　　“烧没退，还高了。”陈烁侧身让他进来，“我刚才量了一下，三十九度二。”
　　沈叙走进房间。
　　房间不大，大约十五平米，陈设简单得近乎简陋：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一个衣柜。墙上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窗户拉着厚重的窗帘，只留一条缝，透进一点点灰白的天光。
　　江寻躺在床上，被子盖到下巴，只露出半张脸。他的脸很红，不是健康的那种红晕，而是一种病态的、不正常的潮红。眼睛闭着，睫毛不安地颤动着，嘴唇干裂，微微张开，呼吸又急又浅。
　　沈叙走到床边，伸手探了探江寻的额头。
　　烫。
　　烫得吓人。
　　“江寻？”他轻声唤道。
　　江寻的眼皮动了动，但没有睁开，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
　　“江寻，是我，沈叙。”沈叙在床边坐下，又试了试他的脸颊，“你发烧了，很难受吗？”
　　江寻终于睁开眼睛。他的眼神涣散，没有焦距，看了沈叙好几秒，才像是认出来：“沈叙……”
　　“嗯，我在。”沈叙握住他的手，发现那只手也在发烫，手心全是汗，“你发烧了，得吃药。”
　　“不……”江寻摇头，动作很轻，但很坚决，“不吃药……他们会知道……”
　　“谁会知道？”沈叙的心沉了沉。
　　“他们……”江寻的眼神更加涣散了，像是陷入了某种混乱的回忆，“穿白衣服的人……戴眼镜的……他们给我吃药……然后我就……什么都记不住了……”
　　沈叙的手僵住了。
　　“江寻，”他靠近一些，声音放得更轻，“看着我，我是沈叙。你现在在学校，在宿舍里，没有穿白衣服的人。你只是感冒了，发烧了，需要吃药退烧，明白吗？”
　　江寻盯着他看了很久，浅色的瞳孔在发烧的状态下显得更加透明，像蒙着一层水雾。最后，他点了点头，很轻很轻。
　　“陈烁，”沈叙转头，“有退烧药吗？”
　　“有，我带了。”陈烁从自己书包里翻出一个小药盒，拿出两片退烧药，又去倒了杯温水，“不过这是成人剂量，江寻这体格……”
　　“先吃半片。”沈叙接过药片，小心地掰开，把其中一半递到江寻嘴边，“来，张嘴，吃药。”
　　江寻看着他，眼神里有种孩子般的依赖和信任。他张开嘴，含住药片，就着沈叙手里的水杯喝了一口，把药吞下去。整个过程很乖，很顺从，但沈叙能感觉到，他握住自己的那只手，收得更紧了。
　　“好了，躺下休息。”沈叙帮他掖了掖被角，“睡一觉，醒来就会好一点。”
　　江寻点点头，闭上眼睛。但几秒后，他又睁开眼，看着沈叙，声音很轻：“你别走。”
　　“我不走。”沈叙说，“我就在这里。”
　　“真的？”
　　“真的。”
　　江寻这才重新闭上眼睛。但他的手指依然紧紧攥着沈叙的手，力道大得指节都泛白了，像是怕一松手，沈叙就会消失。
　　陈烁拉了把椅子过来，在床边坐下，压低声音说：“沈叙，这不对劲。普通的感冒发烧，不会说这种胡话吧？什么白衣服的人，什么吃药记不住……”
　　沈叙没有回答。他盯着江寻的睡脸，盯着那张因为发烧而潮红的脸，盯着那不安颤动的睫毛，盯着那干裂的嘴唇——昨晚在实验室，赵临说江寻八岁时经历了创伤，记忆混乱，情绪失控。
　　那么现在呢？
　　现在的发烧，现在的胡话，现在的恐惧——是普通的生病，还是记忆抑制系统的副作用？还是那些被压抑的记忆，正在以某种方式试图冲破封锁？
　　“陈烁，”沈叙开口，声音很轻，“你去帮我办件事。”
　　“你说。”
　　“去医务室，就说你自己有点头疼，开点感冒药回来。顺便……观察一下医务室的情况。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人，有没有人在打听江寻。”
　　陈烁的表情严肃起来：“你怀疑……”
　　“我什么都怀疑。”沈叙打断他，“现在，去吧。小心点。”
　　陈烁点点头，起身出去了。关门的声音很轻，但在安静的房间里依然清晰。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窗外的天光渐渐亮起来，但窗帘太厚，房间里依然昏暗。沈叙就坐在床边，一只手被江寻紧紧攥着，另一只手轻轻放在江寻的额头上，感受着那灼人的温度。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江寻睡得很不安稳。他时不时会皱眉，会无意识地摇头，会发出含糊的梦呓。沈叙俯身去听，只能捕捉到几个破碎的词：
　　“……别打针……”
　　“……妈妈……”
　　“……黑……好黑……”
　　“……沈叙……”
　　最后一个词他说得很清晰，清晰得让沈叙的心脏狠狠揪了一下。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江寻的呼吸稍微平稳了一些，但额头依然很烫。沈叙想去换条湿毛巾给他敷一敷，刚想抽出手，江寻立刻就惊醒了。
　　“别走！”他的眼睛猛地睁开，瞳孔因为发烧和惊恐而放大，“沈叙别走！”
　　“我不走，我不走。”沈叙赶紧坐回来，重新握住他的手，“我只是想去弄条湿毛巾，给你降降温。”
　　“不要……”江寻摇头，眼睛里涌出泪水，不知道是因为难受还是因为害怕，“你别离开……就在这里……”
　　他的眼泪顺着潮红的脸颊滑下来，落在枕头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沈叙看着那眼泪，感觉自己的心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好，我不离开。”他低声说，用另一只手轻轻擦掉江寻的眼泪，“我就在这里，哪儿都不去。”
　　江寻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做了一个让沈叙完全没想到的动作——
　　他把沈叙的手拉到脸边，无意识地把脸颊贴上去，蹭了蹭。
　　那是一个完全依赖的、寻求安慰的动作，像小动物在向信任的人撒娇。江寻的脸颊很烫，贴在手背上，那种温度几乎要灼伤皮肤。但他的动作那么自然，那么不加掩饰，仿佛这个动作已经做过千百遍，已经刻进了本能里。
　　沈叙僵住了。
　　他不敢动，不敢呼吸，怕惊扰了这一刻。
　　江寻闭着眼睛，脸颊贴着他的手背，呼吸慢慢变得均匀。几秒后，他含糊地开口，声音因为贴着皮肤而显得闷闷的：
　　“沈叙……”
　　“嗯？”
　　“你身上……有阳光的味道。”
　　沈叙愣了一下：“什么？”
　　“阳光……”江寻重复道，眼睛依然闭着，“晒过的被子的味道……暖暖的……和这里不一样……”
　　沈叙环顾四周。这个房间确实有一种特殊的味道——不是霉味，不是灰尘味，而是一种很淡的、类似消毒水但又不太一样的化学气味。那是实验室的味道。是昨晚他在旧实验楼闻到的味道。
　　“这里是什么味道？”沈叙轻声问。
　　江寻的眉头蹙起来，像是在努力分辨：“冷……金属……还有……药。很苦的药。”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含糊：“他们给我吃过……白色的药片……很苦……吃完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妈妈也不记得了……爸爸也不记得了……连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沈叙的手在发抖。他强迫自己稳住，用另一只手轻轻拍着江寻的肩膀，像在安抚一个做噩梦的孩子：“都过去了，江寻。那些都过去了。你现在在学校，和我在一起，你很安全。”
　　“安全……”江寻重复着这个词，像是第一次理解它的含义，“和你在一起……就安全吗？”
　　“嗯。”沈叙点头，虽然知道江寻闭着眼睛看不见，“和我在一起，你就安全。我保证。”
　　江寻沉默了很久。就在沈叙以为他又睡着的时候，他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
　　“沈叙……别走……他们……会把你带走……像带走梦一样……”
　　沈叙的心脏停跳了一拍。
　　“谁？”他问，声音控制不住地发抖，“谁会把我带走？”
　　“他们……”江寻的眼睛睁开一条缝，眼神涣散而恐惧，“穿白衣服的人……戴眼镜的……他们说……所有不属于这里的东西……都要清理掉……所有不该存在的……都要拿走……”
　　他的眼泪又流下来了，这次是无声的，只是顺着脸颊往下淌，没有抽泣，没有声音，但那种悲伤和恐惧几乎要实质化，弥漫在整个房间里。
　　“梦……”江寻继续说，声音几乎听不见，“我做过的梦……都被他们拿走了……他们说梦是杂质……会影响数据……所以每天晚上……他们都会来……把梦拿走……把记忆拿走……把所有……不属于他们的东西……都拿走……”
　　沈叙感觉浑身冰冷。
　　每天晚上。清理记忆。拿走梦。
　　这就是记忆重置的真相吗？不是简单的遗忘，而是有意识的、系统性的“清理”？每晚午夜，当江寻睡着的时候，某种装置或者药物会启动，把他二十四小时内形成的一切记忆——包括那些无意识的梦——全部抹除？
　　“他们拿不走我。”沈叙听见自己说，声音很稳，稳得让他自己都惊讶，“江寻，你听好。他们可以拿走梦，可以拿走记忆，但他们拿不走我。因为我会每天回来，每天重新出现在你面前，每天告诉你我是谁。他们清理一次，我就来一次。清理一百次，我就来一百次。直到他们明白——有些东西，是清理不掉的。”
　　江寻看着他，眼泪还在流，但眼神里多了一丝微弱的光亮：“真的吗？”
　　“真的。”沈叙点头，“这是承诺。比任何记忆都坚固的承诺。”
　　江寻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完全懂。但他点了点头，重新闭上眼睛，脸颊依然贴着沈叙的手背。这一次，他睡得更安稳了一些，眉头不再紧锁，呼吸也不再那么急促。
　　沈叙就那样坐着，一动不动，任由江寻攥着他的手，贴着他的手背。窗外的天完全亮了，阳光试图透过厚重的窗帘挤进来，在边缘染上一圈金色的光晕。远处传来学生们去食堂吃早饭的喧闹声，隐约的，像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大约又过了二十分钟，门轻轻开了。陈烁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药。
　　“怎么样？”陈烁小声问。
　　“烧还没退，但睡着了。”沈叙说，声音压得很低，“医务室那边怎么样？”
　　陈烁的表情有些凝重：“我去了，开了点感冒药。但是……”他顿了顿，“我在那里看到了赵老师。”
　　沈叙的心脏猛地一紧：“赵临？”
　　“嗯。他在和校医说话，看到我进去，还跟我打了招呼，问我是不是不舒服。”陈烁走过来，把药放在桌上，“但我感觉……他好像在等什么。或者说，在观察什么。我拿药出来的时候，他还特意问了一句：‘就你一个人来吗？’”
　　“你怎么说？”
　　“我说是啊，就我头疼。”陈烁拉了把椅子坐下，眉头紧锁，“但我感觉他不太信。沈叙，你说……他是不是知道江寻生病了？是不是在等着我们去找校医，然后……”
　　然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介入。
　　可以以“治疗”的名义，把江寻带离这个房间，带离沈叙的视线，带回那个实验室。
　　沈叙看着床上熟睡的江寻，看着他依然潮红的脸，看着他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感觉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燃烧。
　　“他不会得逞的。”沈叙说，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淬了火的钢，“只要我还在这里，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他就别想把江寻带走。”
　　陈烁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点头：“算我一个。虽然我不太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但江寻是我兄弟，你也是。你们需要帮忙，我就上。”
　　沈叙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谢谢。”
　　“客气啥。”陈烁站起来，“我去买点早饭，你肯定也没吃。江寻醒来估计也得吃点东西，发烧的人得补充水分。”
　　“买点粥吧，清淡的。”
　　“行。”
　　陈烁出去了。房间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沈叙保持着那个姿势，手被江寻攥着，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江寻的头发。他的头发很软，因为出汗而有些潮湿，贴在额头上。沈叙小心地把那些湿发拨开，露出光洁的额头。
　　就在这时，江寻又动了动。
　　“冷……”他含糊地说，身体往被子里缩了缩。
　　沈叙摸了摸他的额头，温度似乎降了一点，但依然很烫。他看了看房间——没有多余的被子，空调也不能开，怕加重病情。
　　犹豫了几秒，沈叙脱掉外套，掀开被子一角，躺了进去。
　　单人床很窄，两个少年躺在一起几乎要贴在一起。沈叙侧身，手臂小心地环过江寻的肩膀，把他往自己怀里带了带。江寻的身体很烫，像个小火炉，但又在发抖，显然是发烧时的寒战。
　　感觉到温暖的来源，江寻无意识地往沈叙怀里蹭了蹭，头埋在他颈窝里，呼吸喷洒在皮肤上，烫得惊人。
　　“沈叙……”他喃喃道。
　　“嗯，我在。”沈叙轻声回应，手臂收得更紧了一些，“睡吧，我在这儿。”
　　江寻没有再说话，只是把脸更深地埋进沈叙颈窝，一只手无意识地抓住了沈叙胸前的衣服，攥得很紧，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
　　沈叙就那样抱着他，感受着怀里滚烫的温度，听着他逐渐平稳的呼吸，闻着他头发上淡淡的、属于这个房间的化学气味。
　　阳光终于穿透了厚重的窗帘，在房间里投下一道细细的光柱。光柱里有无数灰尘在旋转，缓慢地，宁静地，像某个与世隔绝的小宇宙。
　　在这个小宇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一个在发烧的混沌中紧紧抓住唯一的光。
　　一个在清醒的疼痛中成为那束光。
　　沈叙闭上眼睛，把脸埋在江寻的发间。
　　他想，去他妈的普罗米修斯计划。
　　去他妈的观察实验。
　　去他妈的监控和数据。
　　怀里这个人，这个会发烧，会哭，会害怕，会攥着他的手不放，会无意识蹭他手背的人——不是什么07号样本。
　　他是江寻。
　　是一个会冷会热会痛会怕的、活生生的人。
　　而他沈叙，不是什么“可变环节”。
　　他是沈叙。
　　是江寻在混沌中唯一能认出的名字，是恐惧中唯一能抓住的手，是黑暗里唯一能看到的光。
　　窗外的校园渐渐喧闹起来，早读的铃声隐约传来。
　　但在这个被厚重窗帘隔绝的房间里，时间仿佛静止了。只有两道交缠的呼吸声，一个滚烫，一个温热；一个急促，一个平稳；一个在遗忘的深渊边缘徘徊，一个在深渊边紧紧拉住他的手。
　　不知过了多久，江寻的呼吸彻底平稳下来，身体也不再发抖。沈叙小心地探了探他的额头——温度终于开始下降了。
　　他松了口气，但依然没有动，就那样抱着江寻，像抱着全世界最易碎的珍宝。
　　门被轻轻推开，陈烁提着早餐回来了。看到床上的情形，他愣了一下，然后很轻地笑了笑，把早餐放在桌上，用口型说：“我先走了，有事叫我。”
　　沈叙点了点头。
　　门又关上了。
　　房间里重新恢复安静。
　　沈叙低头，看着怀里熟睡的江寻。少年的脸依然潮红，但眉头已经舒展开来，嘴唇也不再紧绷，甚至微微上扬，像是做了一个好梦。
　　他的手指还攥着沈叙的衣服，攥得那么紧，指节都泛白了。
　　沈叙轻轻握住那只手，一根一根掰开手指，然后把自己的手指插进去，十指相扣。
　　江寻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回握，力道很轻，但很坚定。
　　阳光又移动了一点，那道细细的光柱落在了床上，照在他们交握的手上。
　　沈叙看着那两只手——一只因为发烧而发红，一只因为用力而泛白；一只细瘦脆弱，一只修长有力；一只属于一个每天都会忘记一切的人，一只属于一个发誓要记住一切的人。
　　但它们握在一起。
　　握得那么紧。
　　紧到仿佛任何力量都无法分开。
　　沈叙闭上眼睛，把额头轻轻抵在江寻的额头上。
　　他在心里说：江寻，你听到吗？
　　无论他们拿走多少记忆，无论他们清理多少梦，无论他们设置多少障碍——
　　我都会在。
　　每一天。
　　每一次。
　　直到你不再需要我为止。
　　而你刚才在发烧的混沌中抓住我、贴着我、呼唤我的样子，你那些破碎的恐惧和全然的依赖——
　　那就是证明。
　　证明有些东西，比记忆更深刻。
　　比数据更真实。
　　比任何实验设计都更不可控。
　　那就是人心。
　　那就是眷恋。
　　那就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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