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蛛丝马迹
接下来的几日,沈青瓷的生活陷入了一种高度规律且紧绷的节奏。
白日,她埋首于案牍库浩瀚的卷宗海洋,夜晚,则在她那间守卫森严的小院静室中,对着那幅日益庞大的关系图沉思推演。
陆绎赐下的伤药效果奇佳,手臂上的伤口已愈合大半,只留下一道浅粉色的新疤。
身体的恢复让她能更专注地投入这场无声的战役。
她与陆绎之间,似乎达成了一种无言的默契。
他不再频繁召见,她也无需事事禀报,但彼此都清楚,两条线正按照既定的方向,悄然并进。
案牍库内的书吏们已然适应了这位新任协理雷厉风行又沉默寡言的作风。
她调阅卷宗的权限似乎被无形中扩大,一些以往需要层层审批的、涉及户部漕运、工部矿税、乃至边镇军需的陈年旧档,如今都能被她轻易调出,堆满书案。
无人敢问缘由,只当是司丞特允,协理永嘉侯府案的后续。
唯有沈青瓷自己知道,她正在执行陆绎“主内”的指令,试图从这些看似枯燥繁琐的文书数据中,剥离出“玄翼”更深的脉络。
她的目光,超越了具体的人名与事件,开始专注于资金与物资的异常流动。
过目不忘之能在处理这等海量信息时,展现了惊人的效率。
她的大脑如同一架精密的筛盅,快速过滤着无关信息,将那些看似合理、实则经不起交叉核对的细微矛盾一一挑出。
这日午后,她正对着一堆关于近年来江南漕粮北运、以及与之对应的各边镇军饷拨付记录。
阳光透过高窗,落在泛黄的纸页上,灰尘在光柱中飞舞。
库房内只剩下书页翻动的沙沙声,以及她偶尔提笔在草稿上记录时,笔尖划过纸面的细微声响。
忽然,她的目光在一组数据上定格。
那是天盛十四年秋季,由户部签发,经由漕运运往北境“朔风镇”的一批额外“犒赏”记录。
数额不算特别巨大,但拨款理由颇为含糊,只说是“慰劳边军,提振士气”。
这本身并不稀奇,边镇时有此类额外赏赐。
引起她注意的是这笔款项的最终接收和分配记录,与其他同期的犒赏相比,显得过于简略,几乎是一笔带过,且经办官员的签押似乎也有些……过于整齐,缺乏日常文书往来中常见的细微停顿和墨色变化。
一种直觉般的警惕,让她放下了手中的卷宗。
她闭上眼,脑海中迅速调阅出与之相关的其他信息——同期从工部核销的、运往北境的一批“营建杂料”清单;兵部武库司关于朔风镇军械损耗与补充的记录;甚至还有一份看似无关的、关于朔风镇附近一座小型废弃铁矿被私人商号承包开采的简短批文。
这些信息单独看来,毫无关联。
但当她在脑中将它们与那笔“犒赏”并列时,一条极其隐蔽的线索,开始若隐若现地浮现。
她重新拿起笔,在一张新的草稿纸上快速演算。
那笔犒赏的银钱数目,若换算成等值的火硝、硫磺等物,其量恰好与周淮安册子中记录的、同期兵部“流失”的部分军工原料大致吻合!而那座被私人承包的废弃铁矿,虽已无大规模开采价值,但其矿渣和伴生矿中,恰好含有可用于提纯火硝的原料!工部运去的“营建杂料”中,有几项材料,若以特定方式处理,亦能用于火药的精炼与稳定!
一个大胆的推测在她心中成型:这笔看似正常的“犒赏”,极有可能并非真正的银钱,而是以某种复杂的账目运作,将等值的、被“漂白”后的资金,用于在北境当地,通过那个私人商号作为掩护,就地采购或提纯火药原料,甚至……直接资助一个小型的、隐秘的火药作坊!而受益者,并非朝廷边军,而是……
她的心脏猛地一沉,笔尖在纸上顿住。
黑水部族!
“玄翼”不仅在向黑水部族走私成品火药,他们甚至可能利用朝廷的款项和资源,在北境沿线,扶植起了为黑水部族服务的火药生产网络!这样才能解释,为何黑水部族能如此持续、稳定地获得威力巨大的“天雷”!也解释了为何边境清扫行动往往效果不彰——根源或许不在外部,而在内部,在这套隐藏在正常军政体系下的、吮吸国帑以资敌的毒瘤机制!
“养寇自重……”
这四个字,如同冰锥,带着刺骨的寒意,从她齿缝间缓缓挤出。
他们不仅仅是想搅乱京城,他们是要让边境永无宁日,甚至……意图让边境在某些关键时刻失守,造成天下震动,社稷倾危!唯有如此巨大的动荡,才能为他们所代表的、潜藏在暗处的势力,创造乱中夺权的机会!
这个推测太过惊人,也太过骇人。
若果真如此,“玄翼”所图,已非简单的权争倾轧,而是动摇国本的弥天大罪!
她必须立刻告诉陆绎!
沈青瓷霍然起身,因动作过猛,牵扯到手臂伤处,带来一阵刺痛,但她浑然未觉。
她迅速将桌上关键的几份卷宗副本和她演算的草稿整理好,小心地纳入怀中,又将那张巨大的关系图重新卷起藏好。
她快步走出案牍库,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悠长。
守在库房外的两名缇骑见状,立刻无声地跟上。
“我要见司丞。”她语气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其中一名缇骑略一迟疑,似乎想询问缘由,但触及沈青瓷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眸子,立刻躬身道:“是,沈司直请随属下来。”
陆绎的值房外,守卫比往日更加森严。
通禀之后,沈青瓷被允入内。
值房内,陆绎正与赵司尉低声商议着什么,见她未经传唤便匆匆而来,且面色凝重异常,两人都停了下来,目光同时落在她身上。
“何事?”陆绎开口,声音沉稳,但眼神已锐利起来。
沈青瓷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看了一眼赵司尉。
陆绎会意,对赵司尉微一颔首。
赵司尉立刻躬身退了出去,并细心地带上了房门。
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沈青瓷不再犹豫,快步走到书案前,将怀中那叠卷宗副本和演算草稿尽数取出,铺在陆绎面前。
她的指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指着上面被她用朱笔圈出的关键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震惊与愤怒:
“大人,你看这里!天盛十四年秋,这笔发往朔风镇的‘犒赏’,账目存疑!还有这座废弃铁矿的承包,工部这些‘杂料’的流向……我怀疑,‘玄翼’根本不止是在走私火药!”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尽可能清晰逻辑的语言,将她方才的推测和盘托出:
“他们可能在利用朝廷的拨款和资源,在北境沿线,秘密建立为黑水部族服务的火药生产网络!他们在‘养寇自重’,甚至可能……意图让边境在某些关键时刻失守,震动天下,以便乱中牟利,甚或……觊觎神器!”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极轻,却重若千钧,砸在寂静的值房里,激起无形的涟漪。
陆绎的目光随着她的指引,快速扫过那些卷宗和草稿上的演算。
他看得极快,眉头越蹙越紧,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可怕的平静。
那是暴风雨来临前,海面极致的压抑。
他并未立刻质疑沈青瓷这看似惊世骇俗的推测。
因为他知道,她从不妄言。
她的每一个结论,都建立在庞杂的信息和严密的逻辑推理之上。
当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那张演算草稿上,看着那笔“犒赏”如何通过复杂的账目运作,与火药原料、私人矿场、可疑杂料一一对应起来时,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良久,他才重新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冰封的杀意。
“好一个‘养寇自重’……”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声音冷得如同数九寒冰,“好一个‘影先生’!当真是……好大的手笔,好毒的计策!”
他抬起头,看向沈青瓷,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有震惊,有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找到关键线索后,豁然开朗却又压力倍增的凝重。
“你提供的这条线索,至关重要。”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决绝,“这解释了为何黑水部族能如此‘及时’地获得大量火药,也解释了为何我们之前的边境清剿,总像是打在了棉花上。”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负手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背影挺拔却透着无形的沉重。
“若真如此,北境的局势,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危急。
这已非简单的边衅,而是一场精心策划、里应外合的倾国之祸!”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射向沈青瓷:“你立刻将所有这些相关卷宗、你的演算过程、以及最终推论,整理成一份详尽的密报。
我要最直接的证据链和最清晰的逻辑推演!”
“是!”沈青瓷肃然应道。
“还有,”陆绎沉吟片刻,补充道,“此事关系重大,在未有确凿铁证、并做好万全准备之前,绝不可泄露半分。
你的调查,也要更加隐秘。”
“我明白。”沈青瓷点头。
她深知,打草惊蛇的后果,可能是边境战火的提前引爆,也可能是朝堂的剧烈动荡,这都不是他们现在所能承受的。
“你去吧。”陆绎挥了挥手,重新坐回书案后,目光已落在摊开的北境舆图上,显然开始思考应对之策。
沈青瓷不再多言,躬身退出值房。
走出房门,傍晚的凉风拂面,她才惊觉自己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方才那一刻,将自己那惊人的推测说出口,需要莫大的勇气。
而陆绎的信任与果断,则让她心中稍安。
她抬头望向北方那片逐渐被夜色吞噬的天空,仿佛能听到来自遥远边境的、隐隐传来的风雷之声。
蛛丝马迹,已汇成指向惊天阴谋的利箭。
而她,正是那个在迷雾中,率先找到箭簇方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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