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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院开演
四季小筑的首演《东街笑传》,成了开春以来京城最火爆的盛事,一票难求。
达官显贵们将这出市井喜剧视为新鲜热辣的趣味。
文人清流们则一边嫌弃戏文不够雅驯,一边又被其中“礼失求诸野”的朴素智慧逗得莞尔。
而对于数量最庞大的平民百姓而言,能在台上看到“自己”用生活智慧扬眉吐气,简直是破天荒的头一遭!掌声、喝彩声、叫好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正如江泓所料,这步棋走对了。
不同阶层的人们,竟在这方小小的戏台前,找到了短暂的共鸣,共同沉浸在欢声笑语里。
二楼雅座,权贵云集,等级分明。
中心最尊之位,坐着父仪天下的皇正君与嫡出的永宁皇女。
永宁一身杏黄常服,姿态闲适,带着被全世界宠爱浇灌出的、毋庸置疑的尊贵欣赏着演出,偶尔侧首对身旁的靖安侯璎珞低语两句,眉眼间尽是舒展的愉悦。
她是这繁华盛景中天然的一部分,光明正大地享受着这份快乐。
稍次之位,则坐着大皇女凤琏。她姿态优雅,唇角含笑,一派沉静。直到戏中演到市井小民为几文盐钱与官差机智周旋时,她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
盐……
这个字,像根细针,精准扎进她最敏感的神经。
台上那看似滑稽的纠缠,在她眼中瞬间变了味,成了对她手中那个庞大、精密体系的粗鄙映射。一丝极淡的不安,掠过心头。
身旁的皇正君保持着完美仪态,只是在听到一句关于“海上风浪”的台词时,那双保养得宜的手,微微收紧了帕子。
海上……
那两个字让他心头一紧,母族那些倚仗风浪搏命的商船,以及航线上虎视眈眈的对手,瞬间浮现在眼前。
更靠边的位置,凤宸与其他几位皇女坐在一起。
她神色平静,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掠过主位——那里,皇正君与永宁之间流动着一种近乎亲生的默契,那是她从未体验过、也永远无法企及的庇护。她的目光扫过台下欢腾的民众,冷静评估着这出戏能撬动的人心与风向。
同时,凤琏与皇正君那细微的反应,也一丝不落地映在她眼中。
在这座皇宫里,她没有任何依靠。
父君早亡,留下的只有一团模糊的影子和不可触碰的禁忌。
她能依靠的,只有这双看得懂“戏中戏”的眼睛,和一颗时刻计算得失的心。
这戏台上下,每个人都在演戏,每个人也都在看戏。
而她,从出生起,就注定只能是那个最清醒的看客,与……潜在的操盘手。
首演大获成功的消息,像长了翅膀般飞遍京城。
四季小筑的门槛几乎被踏破。
夜色降临,江泓别院的小厨房里飘出诱人的香辣气息。
永宁皇女未带仪仗,只让贴身宫侍提着御酒,径直闯入。靖安侯璎珞也提着食盒笑嘻嘻地跟了进来。
“江泓呢?”
永宁挑眉,语气带着被偏爱的嫡皇女特有的、不容置疑的亲昵与随意。
江泓忙从灶间走出,行礼问候。
“免了免了,”永宁大手一挥,自顾自在主位坐下,将酒壶往桌上一顿,“今日高兴,借你这宝地庆功!璎珞,陈默,都坐,不必拘礼!”
她喜欢这里,喜欢这种抛开身份束缚的松弛感,这是在她那规矩森严的宫殿里,在皇正君慈爱却也同样审视的目光下,难得能喘息的角落。
陈默笑嘻嘻地端上刚出锅的辣鸭脖、卤蹄髈等一众下酒菜,红油赤酱,香气扑鼻。璎珞则笑着奉承:“全赖殿下洪福,今日方能如此圆满!”
四人围坐,永宁自然是绝对的中心。
几杯御酒下肚,她白皙的脸颊泛起红晕,眼神愈发明亮,那股嫡皇女的霸气里透出几分被娇养出的娇蛮与天真。
她拿起一根辣鸭脖,斯文地啃着,随即开始活灵活现地模仿:“你们是没瞧见我那位二皇姐凤瑛,看戏时坐得笔直,跟军中点将似的!结果呢?演到屠夫娘子一把揪住酸秀才衣领时,她嘴角分明抽了一下,定是憋笑憋得辛苦!”她自己先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陈默立刻拍桌子捧场:“殿下好眼力!镇北侯家那位小郡主,笑得直接钻她娘亲怀里去了!”
永宁更来劲了,拿起一块蹄髈指向璎珞:“还有你!是不是偷偷给那个演官差的小生使眼色了?我瞧他后来腿肚子都在打颤!”
靖安侯璎珞连忙喊冤作揖:“殿下明鉴!臣冤啊!是那小子自己头回登台,见了这场面发怵!臣回头就赏他压惊钱!”她那夸张的委屈样又引来一阵大笑。
“要我说,最数大皇姐会装,”永宁凑近江泓,带着分享秘密的亲昵压低声音(虽然音量并没小多少),“明明心里指不定怎么盘算这戏能赚多少,面上却一副‘哀民生多艰’的模样。我瞧着都替她费力!”她说着,还夸张地揉了揉自己的脸颊。
她可以如此轻松地评判他人,因为她从不需如此伪装。
她的地位,生来就稳如磐石。
江泓虽仍保持惯有的沉静,但唇角已不自觉微微上扬,适时为她斟满酒杯。
这出戏,不仅是为了名利,更是他立足京城、织就人脉的第一步。
陈默趁兴要在自家妻主面前显摆,拿起一根完整的辣鸭脖非要表演一口吞,结果被辣得满脸通红,眼泪直流,满屋子找水喝,活像只炸了毛的猫。璎珞笑得直抹眼泪——永宁更是指着他,笑得前仰后合,毫无形象地差点滑到椅子下面去,还是江泓眼疾手快虚扶了一把。
什么皇女威严、君侯体面,此刻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小小房间里,只剩下美食、美酒和毫无负担的快活喧闹。
永宁只觉得,这是她多年来过得最畅快、最像自己的一个夜晚。在这里,她不是那个需要时刻体现皇正君教养的完美嫡女,而只是永宁。
主院露台上,凤宸凭栏而立。
夜风送来别院方向隐约的欢声笑语,尤其是永宁那清脆而张扬的笑声,格外刺耳。
那笑声如此坦荡,仿佛在嘲笑她所有的谨小慎微与夜不能寐。她望着那扇透出温暖灯光的窗户,想象着江泓在其中作陪的样子,一种混杂着孤寂、不甘与尖锐嫉妒的情绪,像藤蔓一样绞紧了她的心脏,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她与永宁,同为失怙,命运却云泥之别。永宁站在阳光下,拥有名分、宠爱和江泓的松弛相对;而她,藏在阴影里,只有一身无法言说的秘密和无人可依的荒凉。
她转身,径直向别院走去。
“端王到——”
通传声像一颗冷水坠入油锅,让室内快活的气氛瞬间凝固。陈默和璎珞立刻起身,垂首肃立。江泓也随之站起。唯有永宁,依旧安稳坐在上首,只是嘴角笑意淡了些,抬眸看向门口,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凤宸步入室内,目光先掠过杯盘狼藉的桌面,继而落在主位的永宁身上,最后才看向江泓。
她向永宁微一颔首:“不知皇姐在此,冒昧了。”
永宁受了她的礼,才慢条斯理道:“皇妹不必多礼。本皇女正与江正君、陈大家商议小筑后续事宜。端王此来是……?”
凤宸袖中的手微微收紧,面上波澜不惊:“首演成功,本王特来向正君道贺。正君辛苦了。”
“分内之事。”江泓垂眸回应,姿态恭谨,却无半分在永宁面前的那种松弛。
室内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
凤宸自然感觉到了自己是个“闯入者”。
按常理,她该走了。可看着永宁那主人般的姿态,看着江泓静立一旁的身影,一种源自内心深处、对那点点“温暖”与“归属”的疯狂渴望,混合着尖锐的竞争意识,让她寸步难行。
她偏不走。
即便格格不入,她也要在这片不属于她的温暖里,刻下自己的存在。
“看来诸位正在庆贺?”
她仿佛才注意到桌上酒菜,语气听不出喜怒,“首演成功,本王心中亦喜。既来了,便同乐一番。都坐下吧。”说罢,竟自顾自在江泓身侧挤出个空位坐下,恰好隔开了永宁与江泓。
这一下,连永宁都挑了挑眉,露出些许玩味。
陈默和璎珞更是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地看向江泓。
江泓眼底掠过一丝极快的无奈与了然,面上却依旧温润:“殿下驾临,蓬荜生辉。”他从容吩咐下人:“为端王殿下添副碗筷,再备几样清淡茶点。”
碗筷很快上来,然而满桌红油赤酱的辣菜,像一片无声的战场,彰显着此地主人与座上宾的默契,让凤宸根本无从下箸。空气里弥漫着霸道的椒麻香气,对她而言却充满了挑衅的意味。
永宁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故意夹起一块裹满红油的辣鸭脖,吃得津津有味,还笑着对江泓道:“江正君,这鸭脖风味绝佳,辣而不燥,明日再让厨房做些,本皇女带回宫去慢慢品尝。”
凤宸仿佛未闻,目光落在离自己最近的那碟清炒时蔬上。
她优雅地伸筷,夹起一筷,放入口中。
菜叶入口的瞬间,一股被红油浸润过的辛辣味便猛地窜开!
她面不改色,细嚼慢咽,姿态依旧无可挑剔。
只有离得最近的江泓能看到,她吞咽时喉间几不可察地、困难地滚动了一下,握着筷子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以及那迅速漫上她眼角、被辣意激出的生理性水光,被她极力控制在眸中,未成泪滴。
但比起这点生理上的不适,她更无法忍受的,是被排除在外的屈辱感。
席间一时只剩下永宁与璎珞的说笑,以及陈默有些不安的沉默。
这诡异的寂静比之前的喧闹更让人难熬。
陈默觑着凤宸那看不出情绪的侧脸,心头一阵发紧。
他深知这位端亲王的手段与性子,此刻的低气压几乎要凝成实质。
一种想要打破僵局、在自己妻主面前圆个场的迫切,混着几分生意人惯有的、对场上最尊贵者(即便是位不请自来的)不得不做的表面热情,让他几乎是硬着头皮,挤出一个笑,用公筷夹了一块炖得肥糯油亮的卤蹄髈,小心放入凤宸碟中,语气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
“殿下……您也尝尝这、这卤味?是……是咱们小厨房的拿手菜,炖了许久的,极是软烂……”
话一出口,他便有些后悔。那红艳艳的辣椒段还粘在蹄髈上,对着凤宸张牙舞爪,也像是在嘲弄他的不合时宜。
凤宸沉默地瞥了一眼碟中那块“凶器”,在几道意味不明的目光注视下,终是再度举筷,极小口地咬了下去。
辛辣味如同火焰般在口中爆开,瞬间冲上头顶。
凤宸只觉得舌尖麻木,耳根迅速发热,一股汗意险些逼出额头。她强行压下,端起茶杯,借饮水的动作掩饰,小口小口地将那口蹄髈硬生生咽了下去,胃里顿时像点着了一把火。
只有江泓注意到。
在她吞咽那一下时,纤细的脖颈绷紧了一瞬,宛如天鹅垂首时无言的挣扎。
他执壶为永宁斟酒的手稳如平日,目光也未曾在她身上多停留一秒,心下却已了然——她是一点辣也沾不得的。这份了然,让他心底某处被极细微地牵动了一下,像被羽毛的尖端划过,不痛,却无法忽略。
她依旧坐得笔直,姿态甚至比刚才更挺括。
仿佛在出席什么庄严典礼,与周遭快活火辣的氛围格格不入。这颗投入温水中的冰块,正用自身的寒冷与坚硬,对抗着四周的暖意。即便融化自身会带来痛楚,她也绝不允许自己无声无息地消失。
永宁将她所有的细微挣扎尽收眼底,心底嗤笑一声,却不点破。
反而心情更好,与璎珞、陈默谈笑风生,吃得更加酣畅。
凤宸不再动筷,只端着那杯清茶,偶尔啜饮一口,冷却喉间的灼烧感。
她沉默地坐在那里,像一道清醒而孤寂的影子,投射在这片她无法融入的喧嚣之上。
直到宴席终了,她起身告辞,仪态依旧完美无瑕,只有转身时,袖摆带过桌面,不小心碰倒了手边那只小小的醋碟——黑色的醋汁洒了出来,如同她心底那片无法言说、已然发酵的酸涩。
江泓依礼相送至廊下。
夜风微凉,吹散了些许她周身沾染的麻辣气息,也吹动她额角被薄汗濡湿的碎发。
“殿下留步。”江泓的声音不高,恰好融在风里。
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盏温热的蜂蜜水解酲汤,由身旁侍从小厮捧着。
“今日菜式厚重,饮些汤水,可润喉安胃。”
他的话语恭敬周全,仿佛是对每一位离席客人的标准关怀,不给任何人留下话柄。凤宸脚步微顿,目光掠过那盏澄澈的汤水,又落回江泓平静无波的脸上。
她没有道谢,亦无多余表示,只微微颔首。
随行的侍从默然上前,接过那盏汤。
她输掉的不是一场宴席,而是一场关于归属的战争。
但那盏恰到好处出现的、与她此刻需求严丝合缝的汤,却让她在这场败仗里,保留了一丝不为人知的体面。
她的脊梁,未曾弯下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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