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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失楼台月迷津(五)
秋笙兴冲冲地跑进来:“娘娘!陛下早朝前特意吩咐了,车马已在朱雀门外候着,护卫也安排妥了,只等娘娘用过早膳,随时可以出宫!”
春橝闻言,一边为夜旖缃梳理长发,一边轻声道:“陛下……还是有心的。”
夜旖缃对镜理了理鬓角,没说什么,眼中却闪过一丝微光。她挑了一身月白色暗竹纹的男装,乌发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簪束起,手持一柄素面折扇,对镜照了照,竟真有几分清雅书生的模样。
“娘娘这身打扮,当真玉树临风,翩翩佳公子!”秋笙围着转了一圈,眼睛亮晶晶地赞叹。
夜旖缃被她逗得唇角微扬,连日来的沉郁似乎也被这难得的放风机会冲淡了些许。“今个儿本宫心情好,带你们都出去玩个尽兴。”她看向乌洛珠,“去把你弟弟也叫上,打进宫来你们二人总是聚少离多。”
乌洛珠却露出些许为难:“娘娘,陛下前日给乌勒辞安排了司马监的差事,奴婢不知他今日是否当值……”
“当值就换一换嘛!”秋笙抢着道,脸上是灿烂的笑容,“难得出去一趟,娘娘您说是不是?”
夜旖缃看向乌洛珠。
乌洛珠垂眸,恭敬却坚定地回道:“乌勒辞那孩子,性子实,总说不能辜负娘娘和陛下的赏识。依奴婢看,比起去街上玩闹,他恐怕更想做好分内的差事,才是对娘娘和陛下最好的报答。”
听她这般说,夜旖缃便点了点头:“既如此,那便算了。我们自去玩,若是碰上什么稀罕有趣的玩意儿,便给他带回来。”
用罢早膳,主仆几人来到朱雀门外。裴鸿已带着几名便装侍卫候在一辆青帷马车旁,见她们出来,恭敬拱手:“夫人,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马车驶出宫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辚辚声响。起初还能感受到皇城周边的肃穆,越往前行,市井的喧闹声便如潮水般涌来。
秋笙早已按捺不住,悄悄掀开车窗帘幔一角。
顿时,各种鲜活的气息扑面而来。
刚出笼的蒸饼麦香,油炸果子的甜腻,卤煮下水的浓烈,还有不知何处飘来的清新艾草与菖蒲气味,混杂着五色丝线的染料味道。
小贩嘹亮的吆喝声也随之清晰入耳:
“新鲜的粽叶!宽又绿嘞——”
“雄黄酒!驱五毒,保平安——”
“五彩缕,长命缕,给娃儿系上咯——”
“香囊!香囊!艾草菖蒲丁香配,驱虫辟邪样样好嘞——”
夜旖缃透过纱帘,望着窗外掠过的鲜活面孔,一直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了下来。宫墙内的惊心动魄,被隔绝在了这片热闹的烟火气之外。
见秋笙几乎要把半个身子探出窗外,一双眼睛亮晶晶地左顾右盼,看到糖画摊子便“哇”一声,见到彩绸风车又“呀”一句。
她不由得想起自己尚在闺中时的光景。那时每逢节庆也能带着丫鬟婆子出门逛逛,虽不及眼前这般自由随意,却也曾在人潮中啃个烧肉胡饼。
“停车。”她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久违的轻松,“既出来了,便下去走走。坐在车里,倒辜负了这好光景。”
裴鸿依言勒住缰绳,马车在街边稳妥停下。
夜旖缃扶着乌洛珠的手下了车,置身于熙攘的人流中,那喧嚣声浪更是扑面而来。她今日作男装打扮,月白衣袍,玉簪束发,手持折扇,面如冠玉,虽身形略显单薄,但通身的气度在人群中仍颇为显眼,引来不少侧目。
“秋笙,”她转头看向仍兴奋难抑的小丫头,见她眼巴巴望着不远处的彩绳编织摊,不由莞尔,“喜欢什么,便同春橝姐姐一起去买些。不必拘着,今日就是出来散心的。”
秋笙眼睛一亮,却仍记得规矩,先看向春橝。春橝稳重,知道娘娘是想让她们也松快松快,便笑着点头,又对夜旖缃道:“公子,那奴婢带秋笙去那边看看,很快就回。”
“去吧,”夜旖缃示意两名侍卫跟上她们,“不必急着回来,仔细逛逛。”
春橝领着欢天喜地的秋笙挤入人群。乌洛珠却依旧安静地站在夜旖缃身侧半步处,没有离开的意思。
“你也去转转?”夜旖缃温声道,“我身边有裴大人跟着,不妨事。”
乌洛珠摇摇头,低眉顺目:“奴婢跟着公子就好。”
见她坚持,夜旖缃也不再勉强,主仆二人便沿着街边缓步前行。裴鸿领着剩余两名侍卫,不远不近地跟着,既护卫周全,又不打扰她们赏玩。
街市热闹,货物琳琅。
夜旖缃饶有兴致地看着手艺人现场编五彩缕,画雄黄额,包各式各样的粽子,鼻端嗅着艾草菖蒲的清冽香气。
正走到一处相对开阔的十字路口,几个总角年纪的小童嬉笑着从旁边巷子里窜出来,手里举着新买的糖葫芦和风车,边跑边用稚嫩的嗓音唱着什么歌谣。起初离得远听不真切,待他们跑得近了,那童谣便清晰地飘了过来:
“金銮殿上燕儿忙,
扫尽蛛网亮堂堂。
新帝执印坐朝堂,
不见胭脂染诏章。”
夜旖缃脚步微顿。这童谣……前两句似在称颂新帝勤政,扫除太皇太后临朝时的积弊?
小童们跑到她们近前,约莫五六个孩子,最大的不过八九岁,最小的才五六岁模样,脸上洋溢着无忧无虑的笑,继续扯着嗓子唱道:
“可惜殿角藏旧芳,
一枝缠住天子裳。
春宵懒数更漏长,
忘了社稷重如山。”
“忽有星君少年郎,
踏云挥剑破宫墙。
斩断枯藤送远香,
王朝从此日日昌!”
唱罢,孩子们又一阵风似的笑着跑远了,清脆的童音穿过热闹的市坊,渐行渐远。
夜旖缃站在原地,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褪去。
那歌词像冰锥,猝不及防地刺入她刚刚回暖些许的心房。
“殿角藏旧芳”、“一枝缠住天子裳”、“春宵懒数更漏长”……
这分明是在影射她!暗示她是迷惑君王的祸水!而最后那“星君少年郎”斩断枯藤……又是何意?是指萧陌?还是……另有其人?
裴鸿在一旁听完,脸色已然大变,急忙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公子莫要将这些混话放在心上!不过是无知孩童受人教唆,胡乱传唱!臣回去便禀明陛下,定能揪出幕后主使,严惩不贷!”
夜旖缃望着孩童们消失的巷口,半晌,才轻轻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发涩:“孩子家的玩闹罢了,词儿都未必记得全,何必大动干戈,兴师问罪。”
话虽如此,方才因出宫而泛起的那点轻松喜悦,此刻已被这突如其来的童谣冲刷得干干净净。
心底泛起丝丝缕缕的冰凉与自嘲。难道……自己当真成了他的阻碍?成了旁人攻讦他的把柄?那“星君少年郎”……又是谁在暗中传播这样的期盼?
正心乱如麻间,一阵清雅的胭脂香风拂过,几个结伴而行的妙龄少女说笑着从她面前走过。她们衣着鲜亮,头戴艾虎,臂系彩缕,正是出游的模样。
其中一个鹅黄衫子的少女声音清脆:“听大慈恩寺的方丈大师说,今年端阳逢甲子,是六十年一遇的吉年,在佛前许愿放河灯,最是灵验呢!”
旁边粉衣的少女接口道:“那我们也去买盏河灯放放如何?替我兄长求个前程!”
另一个着水绿裙子的姑娘却道:“二姐姐,若是真心祈求,需得自己动手制灯,方显诚意。听说大慈恩寺后院备有金纸竹篾,可供香客自行取用制作。”
“现下开始做,来得及吗?”粉衣少女问。
“自然来得及,河灯总要入夜才放。我们现在就去寺里,求了金纸,慢慢做便是。”鹅黄衫子的少女笑道,“只是要早些,晚了曲江边可就挤满了人,连个放灯的好位置都难寻。”
“怕什么,”水绿裙子的姑娘不以为然,“曲江大得很,宫里的贵人们为了引那东来的福水,不是特意挖了池子,引曲江水入皇城么?大不了我们去城外放,那里人肯定少,又清净!”
几个少女说说笑笑,拐进了旁边一条卖香囊彩缕的巷子。
夜旖缃心中微微一动。当真有这么灵验么?大慈恩寺……金纸……自己动手……
一个念头悄然升起:若是在佛祖注视下求得金纸,亲折河灯,那祈求……是否会多一分被聆听的可能?她不敢奢求太多,只求家人平安,求……这纷乱世事中,能有一线清明。
“裴大人,”她转身,对神色仍有些紧绷的裴鸿道,“劳烦驱车,我想去一趟大慈恩寺。”
裴鸿略有迟疑:“公子,寺中人多眼杂,不如……”
“无妨,”夜旖缃打断他,语气温和却坚定,“只是去求几张金纸,不会耽搁太久。明日既是端阳,理当去佛前上一炷香。”
见她心意已决,裴鸿只得应下,命人将马车驶来。
大慈恩寺位于长安城东南,香火鼎盛。因是端阳前夕,前来祈福的百姓络绎不绝。寺前广场上摆满了售卖香烛、彩缕、符袋的摊子,人头攒动,比西市不遑多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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