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中惊澜

　　齐玥踏入府邸后院时，夜露已重。

　　府中出奇地安静，连平日总在门前迎候的连竹也不见踪影。
　　她脚步微顿，这般反常，莫不是七叔来了？

　　夜风带起一阵寒意，她刚抬手整理衣襟，转角处便传来一声轻咳。这声音她太熟悉了，心跳骤然加快。

　　“七叔？”她敛起神色，恭敬行礼。

　　月光下，齐湛一袭月白锦袍立在廊下，腰间玉佩纹丝不动，显然是等候多时。

　　“这么晚才从段小姐处回来？”齐湛的声音温润如玉，指尖却有意无意地摸着腰间玉带钩。

　　齐玥悄悄将段觅微的绣帕往袖口外扯了扯，让那金线牡丹的纹样显露。

　　“侄儿去平原王府复诊段小姐的箭伤。”她故意让声音带着几分倦意，像是疲于应付，“段小姐执意要亲自答谢，耽搁得久了些。”

　　齐湛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
　　新换的锦袍、微乱的发梢、唇上未擦净的胭脂，每处细节都让他的眼神暗了几分。

　　“看来诊治得很……深入？”他突然伸手，指尖擦过齐玥的衣领，那里有一道不起眼的红痕，“都到需要更衣的地步了。”

　　齐玥暗自庆幸自己早有准备。
　　她露出一个暧昧不明的笑容，故意惹他多想，“段小姐非要亲自给侄儿上药，不小心打翻了茶盏。”

　　她故意将绣帕往地上一落，金线牡丹在月光下格外刺眼，齐湛弯腰拾起，指腹在丝帕上轻轻碾压。

　　“长陵，你当真只是为了骗取段觅微的信任？”他突然逼近，龙涎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齐玥不退反进，反而将绣帕从容收回怀中：“七叔不信？”她压低声音，带着几分邀功的意味，“段家与南疆的往来密函，侄儿已经得手了。”

　　齐湛未立刻接话。他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轻笑一声，“是吗？”

　　他的笑声里带着意味不明的试探，像是在说，你骗得了别人，骗得了自己吗？

　　齐玥心头一凛，面上却依旧从容。她没想到自己不过出去这一次，齐湛就亲自找上门来。

　　话里话外都在试探，似乎真的开始怀疑，她不是在做戏，而是真的对段觅微动了心。

　　“三日后启程去南疆。”齐湛没再追问，只是伸手替她正了正玉冠，“别误了时辰。”

　　待那抹月白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回廊尽头，齐玥才松开攥得发白的指尖。

　　她庆幸自己留了后手，让人替自己去平原王府走了一遭，否则以齐湛多疑的性子，绝不会轻易信她这套说辞。

　　若是被他发现自己是去南明王府找芜姐姐，那么久的隐忍和蛰伏都将白费，更会让芜姐姐也惹火上身。

　　连竹匆匆从偏院赶来，脸色煞白：“王爷，安广王突然到访，奴婢……”

　　齐玥收回目光，对连竹摆了摆手：“不怪你。七叔要来，谁也拦不住。”

　　连竹绞着手指，声音压得极低：“王爷，安广王来时把府里上下都查问了一遍，连您这几日的膳食单子都要去了。”

　　“他问什么了？”

　　“问您这几日都去过哪儿，见了什么人。”连竹声音发颤，“奴婢按您交代的，只说您一直在府中养伤，今日是头一回出门。”

　　“还有……”连竹欲言又止，“安广王特意问了您和上官女傅……”

　　齐玥指尖一顿，“你怎么回的？”

　　“奴婢说，说您自从乞巧节后，就再没见过上官女傅。”连竹低着头，“安广王听了，脸色更难看了。”

　　齐玥轻轻嗯了一声。
　　目光落在院角的梅树上，那株梅树是她亲手栽的，如今已抽出新芽。她看着嫩绿的芽尖，嘴角多了几分笑意。

　　齐湛越怀疑她和段觅微，就越不会注意到芜姐姐。

　　.
　　翌日清晨，段觅微不请自来。

　　齐玥下了朝，正在书房查看南疆地图，听见脚步声抬头，就见段觅微倚在门框上，指尖把玩着一支金簪。

　　“王爷昨日做的事，当真是精彩。”她朱唇轻启，嗓音带着几分寒意。

　　齐玥搁下毛笔，示意一旁的侍从退下，待房门轻轻合上，才执起茶壶，“段小姐来得正好，新到的茶。”

　　茶汤缓缓注入青瓷盏中。段觅微轻哼一声，在案几旁坐下，却不动那盏茶。

　　“昨日齐湛的人来我府上查问，说是见王爷的马车来过。”
　　她两指捏起茶盏，却不饮，只是垂眸盯着水面沉浮舒展的嫩绿茶叶，“可那会儿我正敷着药，哪见着什么王爷？”

　　齐玥没有出声，手指摩挲着地图边缘，她身侧的茶水已经凉了。

　　“好在我反应快，立刻让兄长派人拦下了。”段觅微继续说道，眼中带着几分得意，“以女子名节和伤势未愈需要静养为由，这才将人打发走。”

　　她放下茶盏，眼中讥诮更浓，“王爷可知，若昨夜去是南明王府上，会是什么后果？”

　　齐玥手中的茶盏一颤，她看见段觅微眼底的寒霜正层层漫上来，像冬日御河上渐渐冻结的冰面。

　　“昨日是我考虑不周。”齐玥承认道，想起昨夜的大胆举动，她确实有些后怕。

　　段觅微轻笑出声：“男人动了情，当真比发了情的野狗还疯。”
　　她意有所指地看着齐玥，“尤其是像齐湛这样偏执成狂的男人。我真是心疼她，竟要与这样的疯子争风吃醋，周旋其中。”

　　齐玥将茶盏放回案几，神色复杂。

　　她当然知道段觅微在说什么，昨夜若被齐湛发现她去找上官时芜，后果不堪设想。

　　“横竖现下担着虚名的是我。”段觅微自顾自地倒了杯茶，意味深长道，“若换成是她……”话音戛然而止，只余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屋内一时沉默。

　　齐玥看着段觅微纤细的手指，心中五味杂陈。她知晓段觅微对芜姐姐那份深藏的情意，也明白此人虽有心思，却自有骄傲，绝不会做出任何越界之事。

　　“这场戏我之所以演下去，也是为了她远离这些事。王爷若真在将她放在心上，就该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窗外一阵风过，海棠花纷纷扬扬落下，像是下了一场红雪。

　　齐玥望着那些飘零的花瓣，喉头滚动，“我日后定会小心。”

　　段觅微不打算再多言语，起身轻声交待着，“此去南疆，王爷务必小心，我会替你照顾好她的。”

　　齐玥抬头，正撞进段觅微坦荡的目光里，眼底明晃晃的情意刺得她心头发紧。

　　“那可真是多谢了。”齐玥扯了扯嘴角，仰头饮尽残茶。凉透的茶汤裹着陈叶的涩，一路烧进肺腑。

　　她心里清楚，段觅微不会真的做什么。芜姐姐那样的人，岂是旁人能轻易动摇的？但她不在时有人能照应一二，还是安心些。

　　段觅微已行至廊下，又回首，“这场仗，王爷非赢不可。”她顿了顿，声音轻了几分，“我也不愿她嫁给常阳王。”

　　齐玥不自觉地攥紧了茶盏。

　　窗外，朝阳已经爬上了海棠树的枝头。

　　齐玥还站在窗前一动不动，她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开始。而她必须要在南疆战场上赢够筹码。

　　为了那个在国子监批阅文书的身影，为了昨夜为她补胭脂的人。

　　午后，齐玥从齐湛府中用完午膳回来，刚踏入府门，连竹便匆匆迎上来，低声道：“王爷，慕容小姐来了，在花厅候着。”

　　齐玥脚步一顿。

　　重阳宫宴上，慕容仪当众请旨赐婚时的场面又回到脑海里。她知道慕容蕴的心思，可这份情意，她注定无法回应。

　　她本不想见，想到后日便要启程去南疆，还是抬步往花厅走去。

　　慕容蕴正坐在窗边，指尖绞着帕子，听见脚步声，抬起头，眼睛一亮，又迅速低下头去，耳尖泛红。

　　“王爷……”她起身行礼，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齐玥颔首，语气疏离却客气：“慕容小姐怎么来了？”

　　慕容蕴抿了抿唇，目光落在齐玥的衣襟上，又移开，低声道：“听闻王爷明日要去南疆，我……带了些药材和护身的物件，想着或许用得上。”

　　她指了指案几上的包裹，里面整齐码着几瓶金疮药、一盒安神的香丸，还有一枚绣着平安符的香囊，针脚细密，大抵是亲手缝制的。

　　齐玥看了一眼，淡淡道：“多谢慕容小姐费心。”

　　慕容蕴指尖微微发颤，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她偷偷抬眼，见齐玥神色冷淡，心里一阵酸涩，却还是勉强笑了笑：“王爷此去……千万保重。”

　　齐玥“嗯”了一声，不再多言。

　　花厅里一时静默，只有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慕容蕴攥紧了帕子，终于鼓起勇气，轻声问：“王爷和段小姐……”

　　话未说完，她又后悔了。她怕听到答案，怕听到齐玥亲口承认与段觅微的情意，更怕自己连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余地都没有。

　　齐玥看了她一眼，语气平静：“慕容小姐不该过问这些。”

　　慕容蕴眼眶一热，慌忙低下头，声音更轻了：“是……是我唐突了。”

　　她不敢再留，匆匆福身：“王爷明日还要启程去南疆，我不多打扰了。”

　　齐玥点头，未挽留。

　　慕容蕴转身往外走，脚步有些仓促，跨出门槛时，裙角绊了一下，险些跌倒。
　　她稳住身形，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背影单薄。

　　齐玥站在原地看着她远去，心里涌上复杂的情绪。

　　慕容蕴的心思，她不是不懂，可她给不了回应。她心里装着的，从来只有芜姐姐一人。

　　可如今，她连光明正大地去见那人一面都成了奢望，只能借着与段觅微的虚情假意来遮掩这份刻骨铭心的真情。

　　爱而不得是痛。
　　相爱却不能相守，亦是痛入骨髓。

　　她闭了闭眼，压下心口翻涌的闷涩与无奈，转身地走向书房。

　　窗外，慕容蕴乘坐的马车辘辘远去，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渐渐消散在午后的微风里，只留下一片空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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