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卿

　　云柔哲与六宫妃嫔围坐于仪元殿中。

　　虽只是圣宸宫东偏殿，却极为宽敞明亮，除了到处用浅金绮罗层层铺就的寝殿和膳桌外，甚至还有一间可用于会客的主堂——黄花梨木高榻椅立于龙凤金绣屏风前，两侧依序摆开数张木椅桌几，中央铺设凤鸾牡丹纹样的轻软地毯，处处透着端庄素雅的气派。

　　这仪元殿向来是皇帝在自己的寝宫中为皇后专辟的居所，卓公公差人将一应用物从福宁宫搬进来时如此提及。

　　其实福宁宫中也有一间专用于召见六宫妃嫔的厅堂，云柔哲因非居后位尚未用过，没曾想倒在这仪元殿先用上了。

　　“皇上疼惜贵妃娘娘，专赐了这仪元殿给娘娘安胎，和娘娘的封号甚为相配呢~”景贵人笑容满面地左顾右看，话中极尽热络谀奉之态，“只不过若非问了前来宣旨的公公，嫔妾们差点就要去福宁宫扑空了~”

　　德妃失势之后，景贵人一如失去靠山，但其父工部尚书景大人在此次旱灾中颇为得力，倒让她一向左右逢源的圆滑作风中多了几分得意。

　　“贵妃娘娘身怀皇嗣，自然是金贵地不得了，皇上不仅昭告大赦天下，就连咱们每个宫中也跟着分赏不少～”妤美人接过话柄，虽然字字句句皆是好意，但连起来听总是难以言喻的酸涩。毕竟她不能再做生身母亲，专宠妃嫔有孕不比平日逗着良贵嫔膝下的皇子，少不得有些吃心。

　　可是良贵嫔一如往昔沉静恭贺的眉眼里也显出几分落寞。

　　二皇子降生时她已屡感威胁。此次皇上直言贵妃诞下皇嗣之后便封后位，可见她的大皇子或将面临与嫡子的争斗。

　　“姐姐宫中的青梅茶明明用了最甜润的品种，怎么还能闻到这么重的酸味呀？”颂妃在旁若无其事的一番言语，竟把所有人都逗笑了。

　　可见入宫短短几月间，香凝已与后宫诸位相处得不错。无人再刻意将她当做外邦妃嫔加以排斥。

　　“姐姐这几日害喜可好些了？”贤妃的宫女先行奉上一盘珠光宝气的新颖钗环和几匹花色少见的新贡锦缎，“过段时间便该裁制新衣了，我备了些时兴料子和配套首饰，等姐姐有精神时一起选选~”

　　云柔哲对着夏倾妩恬然一笑，“这才刚一个多月，哪就急着做新衣裳了？”

　　“那给小皇儿挑个长命锁、金镯子也好呀。”夏倾妩轻快地眨了眨眼，“就算是义母给的定礼了~”

　　“贤妃娘娘如此齐全，让我们可怎么办才好？”景贵人适时打趣着，同时婢女在她的眼色下端上了一柄玉如意。“知道娘娘定是什么都不缺的，所以嫔妾托父亲带了北方出产的蓝田玉制成这件精品，玉质触手生温，正衬娘娘如今万事顺意的好兆头。”

　　“景贵人的心意本宫领了，但这贺礼未免过于贵重……”

　　“娘娘莫要拒绝，这玉正产自此次遭受旱灾的北方地区，多亏娘娘随皇上祈福求雨，才让那里的百姓重新过上风调雨顺的好日子，娘娘自然受得~”

　　云柔哲已听出她话中的意思，微微点头道，“北方受灾得以恢复，乃是地方治理有功，举国官民齐心的结果。不如将它摆在皇上的书房里，也好时时观赏警醒。”

　　景贵人方满意落座，颂妃便从怀中掏出一盒香粉，“臣妾倒是要与倾姐姐争一争这义母的位置。柔姐姐孕中不宜用过浓的香，所以我新调了一种以柑橘、黎檬子和雪松搭配的清新香味，夏天用最适合不过~”

　　“好好好，义母再多一个有何妨~”云柔哲略带宠溺地笑道，香凝虽然与她年龄相差无几，却总让人想以幼妹待之。

　　“娘娘孕中难免脾胃不适，臣妾做了燕窝炖煮的药膳粥带来，若娘娘觉得适口，臣妾可以日日做了送来~”良贵嫔的侍女将一盅陶碗交给郁雾，由她呈在云柔哲面前的桌几上。

　　“良妹妹怎得如此客气？许久未见小泽儿，以后还要多向妹妹讨教育儿之道呢。”云柔哲见良贵嫔似与自己生分得厉害，不由试图用孩子拉进距离，毕竟她也是大皇子的义母。

　　楚嫔也看出良贵嫔的低落，用安抚的目光跟随她落座，而后献上了一幅巧夺天工的《送子观音图》，被云柔哲命人挂在寝殿中。

　　沐贵人因为知道绣球花微毒但云柔哲又喜欢得紧，亲手做了风干花束放在琉璃瓶中以供观赏。

　　就连妤美人也送上了一条乍看透明若水、随身飘动时溢彩流光的彩云披帛。

　　这些贺礼虽不华贵，却件件藏着真情实意。

　　云柔哲感受到被她们的暖意层层包围，不知是否孕中心绪不稳的缘故，竟险些掉下泪来。

　　君珩恰巧在这时走了进来。

　　众妃齐齐起身跪身行礼。

　　云柔哲也微一屈膝，君珩快步上前扶住她，低头时眉眼一沉。

　　他果然注意到了她眼角的星点泪意。

　　“怎么了？”他的手掌轻轻抚上她的脸庞，语气里的惊慌夹杂着心疼，一副以为她受了委屈而准备严惩罪魁祸首的严肃神情。

　　“臣妾与姐妹们说话谈心呢，可是搅扰到皇上了？”云柔哲立刻露出一如往日的温柔浅笑，君珩又瞥见桌上的一堆贺礼，表情才放松下来。

　　“无妨，朕看了半天折子，过来看看你。”他轻揽着她的肩扶她重新坐回椅上，自己才在她身侧正身坐下。

　　“皇上果然心疼娘娘，嫔妾们方才正恭贺娘娘有喜呢。”众妃起身落座，景贵人果然头个发话。

　　“嗯。”君珩注意到景贵人，似乎想起了什么，沉吟片刻缓缓开口，“景贵人之父应对旱灾功绩卓越，朕已下令重赏。”

　　“臣妾替家父谢过皇上~”景贵人旋即喜上眉梢地起身谢恩。

　　“此次女官亦出力不少，就由贵妃替朕论功行赏。”

　　“臣妾遵旨。”云柔哲微微颔首，顿了顿继续道，“景贵人自入宫以来尚未有过晋封，皇上不如成全景家喜上加喜。”

　　自君珩一开口她便看出他的意图，只等着她把这人情顺水推舟地讲出来。

　　“既然贵妃如此说，便赐封号‘懋’，晋为美人吧。”君珩温和说着，脸上却如同按章办事一般毫无波澜。

　　“嫔妾谢陛下隆恩，也谢过贵妃娘娘！”懋美人喜出望外地叩头谢恩。

　　“下个月就是大皇子的周岁礼了，臣妾有孕之后更能感同身受良妹妹养育子女的不易。况且现下妃位只有颂妹妹一人，皇上何不再添一位？”

　　云柔哲望着君珩淡淡道，话间已感受到良贵嫔向自己投来感激的目光。

　　君珩略一思索，轻微点点头：“也好，良贵嫔晋为良妃，与贵妃一同行册封礼。”

　　“臣妾多谢陛下，多谢娘娘。”良妃欣然起身谢礼，在坐诸妃嫔皆连连恭喜。

　　君珩却在这一派欢愉声中，略带忐忑地握住了云柔哲的手。

　　霍然她抽回手去侧脸掩住唇口，胸前剧烈起伏了几次，额上渗出点点虚津。

　　君珩担心不已地轻抚着她的背，郁雾赶忙上前用丝帕帮她擦着额头，松萝则拿来了痰盂，她只面色苍白地摆了摆手。

　　“臣妾失仪了。”她的嘴唇毫无血色。

　　君珩只无比怜惜地轻轻剥开她额前的发丝，“柔儿受苦了。”

　　殿内登时一片寂静，众妃纷纷转头望向高座。

　　这已是皇帝的第三个子嗣，却从未见过他这样欣喜若狂又小心翼翼，仿佛初为人父一般。

　　“只是天气渐热罢了。”

　　云柔哲以往并不怎么畏热，但如今还没到酷暑便总易胸闷不适，加之不能贪凉，所以今年夏天恐怕格外难熬些。

　　“今日朝上夏国公称避暑行宫已修建妥当，待你胎象坐稳了，朕带你去纳凉消暑可好？”

　　那双桃花眸里满心满眼都只有她一人。

　　“自然是好~不过宫中妃嫔不多，若能都一起去才热闹呢。”

　　君珩随着她的目光移向殿下，意会点头道：“这样也好。贵妃身子不适，就先由贤妃安排避暑事宜。”

　　“是。”夏倾妩笑容明亮纯净，“臣妾曾看过那行宫的修建舆图，此次特地取了江南景观布设其中，别有一番意境呢~”

　　想来夏家为了讨好皇室，也委实下了一番功夫。

　　垂窈姑姑由卓公公引着走进门时，方才殿中的欢笑霎时安静下来。

　　“皇上，太后娘娘得了些新鲜的六月黄，想着皇上素爱食蟹，便派遣奴婢来问问，皇上若到哪个宫里用晚膳，就做好了送到哪个宫里去~”

　　殿中气氛顿时微妙起来。

　　太后的意思再明确不过，宠妃已有孕且不能侍奉，所以劝着皇上到别宫去呢。

　　垂窈姑姑观察着君珩的神色，在他开口前继续说道，“贵妃娘娘不能用这些寒凉食物，太后娘娘也记挂着，福寿宫里的佛跳墙做得最好，晚上就给贵妃娘娘送来~”

　　“还请垂窈姑姑替臣妾多谢太后娘娘挂怀。”云柔哲十分得体地颔首谢恩。

　　太后并不反对皇上对她极尽宠爱，还在明面上对她格外关照，但是照样有办法劝着皇帝雨露均沾，果然十分缜密又体面。

　　“太医言朕近日脾胃失和，不宜多食寒物，劳烦母后多做两碗佛跳墙，朕也好沾沾贵妃的光。”

　　君珩说得滴水不漏，任垂窈姑姑这等在宫中伺候了数十年的老人儿明知是托词也束手无策，只得点头行礼退身回去。

　　然而晚膳桌上依旧多了道蟹酿橙，那是云柔哲特意命福宁宫的小厨房做的。

　　“柔儿现在怀着身孕，何必费心这些。”君珩并未动箸，似乎果真兴趣缺缺。

　　“臣妾不想委屈皇上，因为臣妾不得满足口腹之欲。”

　　“柔儿所指仅是口腹之欲吗？”

　　他似乎有些不悦。

　　“不患寡而患不均，治民如此，后宫恩宠亦如此。”

　　君珩何尝不知道这些，所以除了专宠一人之外，他在位分和待遇上对六宫向来十分慷慨。

　　他郁闷的是云柔哲正如他一样深谙此理，从未在这方面表现过一丝妒忌。

　　“朕没有那么多欲望，柔儿也不必费心分宠。”

　　究竟是为了不让他为难，还是即便已怀了他的骨肉，还是没有那么爱呢。

　　“阿珩……”云柔哲的眼圈莫名红了半分，“我们总要先是帝妃，而后才是夫妻。”

　　“好了，都怪朕不好。”君珩略惊慌地将她揽入自己怀中，“朕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希望你不必再顾及这些伦理纲常，可以自在地做自己。”

　　……还有不吝表达对他的爱意。

　　“可是……”

　　“柔儿又要说，她们也从来没做错什么对不对？”

　　云柔哲蜷在他怀里点点头。

　　“可是你也没做错什么啊。”

　　错的大约只是这个蚕食女子命运的时代。

　　可她总有种想要拯救他人命运的责任感。

　　“先不想这些，朕陪你用些合胃口的菜膳，好不好？”温暖的大掌揉了揉她的头顶，传来一阵窝心。

　　脸上忽然被轻啄了一下，他怔然望着她，细细回味着蕴藏于温柔沉静下的几分娇软可爱。

　　他刚想凑上去回礼，她已经云淡风轻地坐直身子。

　　“不是皇上自己想晋懋美人的吗？”她不再看他，话间清冷如霜。

　　他顿时攥紧了手心——虽然她吃醋的样子比想象中还要令人上瘾，可自己好像没把握每次都能哄得好。

　　“工部尚书是个勤恳老实之人，与他这女儿截然不同。”君珩算是位刚正仁义、注重原则的帝王，极少见他这样评价他人，“朕有意褒奖他，希望朝中再多几个这样的踏实能臣，却无法给他更高的职位。”

　　因为那样会打破六部的平衡，反可能使皇帝失去这样的良臣。

　　“懋美人本已多次表达投靠之意，既是犒赏其父倒也无妨。”

　　云柔哲也想看看她的胃口到底有多大。

　　“只是皇上理应多去看看良妃母子。”

　　“朕知道了。”君珩轻柔抚了抚她散于肩头的长发，知道她总能敏锐察觉后宫每个人的情绪。

　　就寝时，云柔哲双手刚解开龙纹常服上的腰带，便被君珩握住阻止。

　　“朕自己来。”

　　他很快换好了寝衣，从背后拥着她躺在榻上。

　　时值五月，原本冷热适中的空气逐渐转为燥热，直教人心火难息。

　　她感受到他轻啄着她的发丝和后颈，袭来阵阵炙热。

　　虽然无论如何都要坚持陪着她，可单单相拥而眠自然不能令他满足。

　　何况原本松松拢在她肩上的轻薄宽衫，此刻已近乎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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