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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护送
从这天起,太子殿下的心情貌似好起来了,军中又恢复了平日的活跃,几位大将军的情绪也放松了些,不像以前总是满面怒容,见谁都要吼上一吼。
和亲吉期定在明年上元之日,和亲团的正使要求虞昭在腊月三十之前抵达南栾,还剩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路途遥远,需渡沙漠、翻雪山,是以耽搁不得,该启程了。
使团抵此,短短两日,福城内外诸事皆安排妥帖了。凛雪、石典、郑霄霄、隋年等人留驻原地,而凌墨渊、仓畅、储满仓等人则随和亲使团一起启行。
只待明日西去。
此日申时,日光渐斜,金辉拉长影子,虞昭月背着手、低着头从衣甲营回来。
这些时日,为学男装,她极尽痞意,然其腰背不弯,落地的步伐也利落稳当,很是乖巧的小儿郎。隔着光秃秃的树影,她早望见主营之外,立有两个人。
一瘦弱,一壮实。
此二人,是金铃城凉水县那次大规模女子入军时,一同投军的。
他们不擅长舞刀耍枪,体能也逊,常跟不上队中节奏,但于矿物炼器倒是挺有天分,辨矿石、配比例、调合金之坚度,诸般冶炼之法,基本一点即透。虞昭月很是喜欢这两个认真且有天赋的孩子。
走到营房门口,见两个比她高出大半个头的少年徘徊迟疑,垂着眼睛,不肯上前来,她索性招手将人喊到跟前。“二蛋,大牛,你们怎么找这来了?”
“可是矿上出了什么事情?”
黝黑少年与胖圆少年立马抬头,他们身体站得笔直,双掌贴住大腿畔,有些拘谨,齐齐摇头。
虞昭月身兼数职,整日里忙碌地飞起,日常与他们相处不多,每次见面也只与他们说些要事。总共虽没见过几次面,但虞昭月对他们的印象挺深的,只因每次见面,他们都垂手垂首、木着一张脸,好似她是能吃人的大老虎,砍人的大尖刀。
没出事儿便好,虞昭月安心了些,她转身往营内走。招呼局促紧张的两个人。“进来吧,你们来得正好,天色未晚,我本想着先回来取物,给你们送过去了,我再回来吃饭的。”
“这下倒好,无需多费脚力,你们自己拿回去便是了。”
身着甲胄,戴着亮盔,从前,根本不会正眼瞧他们的士兵替他们撩开帘帐,请他们入内。
“坐椅上,先翻阅,不懂的就问我。”
受到示意,他们落座于精致雕花的檀木椅上,刚刚坐稳,又有一个高头大马的杂役兵,为他们奉茶。
案几下面的铜铸炭盆里燃着上好无烟炭的乌银炭,身前,一缕缕清冽又温厚的茶香从杯子里飘散出来,四周全是温暖的,冒着热气的。
安稳得让人有些忘了这些时日征战的悲苦。
虽是安逸,他们也只用半个屁股挨着暖凳。
他们因炼矿有功,受人尊敬,坐在着馨香柔软上好的毛毯里,还是觉得有些刺挠,有些不习惯。
夏时,原是打算躲进深林里避开照军征兵的,却不想,赶路途中遇到了流窜的南栾散兵,劫夺粮财犹嫌不足,还杀人泄愤。打斗、反抗中,他眼瞎年迈的外婆没了,大牛不过四岁的幼妹也没了。
纵使拼死反杀了那群带伤的乱兵,他们苟活了,但他们行尸走肉,痛苦万分,他们没了牵挂。
流寇、散兵,四方横行,他们两个舞勺少年躲不开的。
他们屡遭欺凌。
世道太乱了。
他们走投无路,还是来参军了。
受了伤的身子尚未痊愈,他一无所长,且身形不高。而大牛体胖欠灵活,原以为投军之后,他们一样会遭人歧视,受人欺辱。
没有。
农乡军的陈杛将军将他们纳入军营,百将传他们军令、学兵之法,队将教他们练习列队。
纪律是严格了些,但也管束着一些本就跋扈的粗汉,教他们敛去凶性,不敢随意欺人。
枯燥、辛苦,但营里常有他未见过的器械惊奇现身,是锻造营和木工坊所造的。于是他困厄、苦闷、暗如长夜的生命里,长出了灼灼鲜花。
每每得空,他便立定训练场的边角遥望矿山。
时常看得入了神。
他站的距离也越来越近。
一日,他昏了头,无知觉,步入了矿山。瞧着那些黑漆漆无用的石头,熔为浆液,数十道工序后,凝作黑硬坚利之材。他站在那里,回不了神。
不知看了多久,久到缺席了农兵习武。
拍打他肩膀,叫醒他的,是一位年轻官员。
他心颤抖,以为会被呵斥,会遭遣离军营。却不想那俊朗少年,意如春风,含笑问他。“瞧你看得入迷,很感兴趣啊?”
“要试试吗?”
试试就试试。
他一举功成、他天赋卓越。
少年官员杏眸有神,他倾囊教他。
但、他现在要走了。
去他最恨的南栾,给公主当驸马。
他更恨南栾人了。
这次分离,不知再见会是何时。
应该不会再见了吧。
黝黑少年低着头,不知道怎么出的门。回到矿山上的营房,坐到屋子里半晌,身子冷得发僵了,才发现自己的手里握着厚厚一叠稿纸。
上面写着他看不懂的炼物学式,还有他看得懂的通俗言语。
他冻僵的血液慢慢流回心脏。
心尖暖和,心儿发烫。“砰砰砰!”剧烈跳动着,想要跳出胸腔。
青阳城,城内较场。
此城郊,四野开阔,无甚遮挡,是以冬风越加凛冽。较场北侧,立有一排皮革蒙制的箭靶,各个箭靶上都插满了利箭。
百步开外,李坚身着窄袖束腰的絮棉劲装,他左脚前探,右脚落后一步,沉力站定。他眯眼引弓,锁定靶心后,松弦。
“噗、噗、噗!”十箭齐发,箭箭中靶。
“这就是照军的初代连弩了?”
“仅为第一代,威力竟已如此不俗?”
“哈哈哈,工匠何在,重重有赏!”李坚大悦,眉尾处的新疤随之一扬。久历沙场磨砺,他气势比之前更足。
“美人、钱财、户籍、禄位,通通摆出来,任天照名匠挑选。若有执迷不悟、敬酒不吃非要吃罚酒者,直接抓起来,缚回南栾,为我国效力!”
后方,脚步匆匆,一传信兵手捧军书前来,跪地扬声禀道:“将军,天照太子凌墨渊有信至此。”
“读读读!”李坚没空看信,他练射正酣,把奇弓逐一提起试之,发矢必中靶心。
他再一感叹,那炼器小吏,绝非常人。
天照有这么优秀的利器,他敌不过也是正常的。
那他兄弟这回总算是长了一回脑子,将这良材从天照招回栾国。
这做法,乃上策!
这样的奇才带回去,被他那貌美的妹妹驯服了,届时非但天照,目之所及,尽是他南栾的天下!
一念未了,一念又生,个个想法都激动人心,李坚呼吸急促,耳中只剩自己“砰砰”的心跳声,自然未听清信中所言。
校场安静,只余飒飒寒风声,久未得到回复,信兵抬头,对上了将军亮得骇人的眼神,他忙慌垂首,将方才信中之语,又说了一遍。
“天照太子言,其与驸马情谊深厚,情同手足,故护送驸马至天照边境。”
李坚眸光陡然收聚,他垂首盯着信兵,皱眉道:“以全军相护?”
信兵恭敬。“非全军,天照太子他一人跟随,加之送亲团,总计一千人。”
“那怕甚!”
“别说天照太子,天照皇帝想要护送,都可以!”
“不说天照边境,送到我南栾朝堂正殿,也亦无不可,哈哈哈哈……”李坚提起一把弓身弯曲的储能强弓,再度引箭。
“啪!”轻轻松松,一如既往,射于靶心。
利器趁手,他能想象到,当他的军队彻底拥有这些神械,他们是何等的威风,到时,栾军所过之处,全是他的阶下囚。
他在那人身上受过的辱,他要逐一讨回来!
射中一箭,便好像离大仇得报更近一分,李坚每次拉弦,浑身畅快。
乌云密布,白霜裹满枯草,虞昭月第一次脱离了军队,乘舆向西而去。
贴喜字,缀红花,除了第一辆宽轿可载人之外,余下的七八辆马车,全装着丰厚之礼。
每匹马车由双匹良驹牵引着,鬃毛飞扬,蹄声整齐,一辆跟随着一辆,远远看去,华美的车厢排着成一队,围着山路蜿蜒,像红色的长龙往前游梭。
马车之后,千名骑兵护行,护侍甩鞭的动作稍微大些,便红袍翻飞,露出其内耀眼的银甲。
天照整支送亲团,除了宫廷礼官、与厨役之外,其余侍者,皆被凌墨渊换成了肌肉不夸张但筋骨矫健、武艺高强的精兵。
凌墨渊,廉长风,洛映星、仓畅四人则各骑俊马,护虞昭月所乘的马车于中间。
天色已晚,福城与青阳城之间,一个天照和亲使团必经的镇衙里,灯火通明。
此镇甚小,周遭不过五里,屋舍稀疏,横竖三五条街巷一眼就能望到尽头。
但小镇里里外外却围了几万重兵。
天照和亲团一入此地,虞昭月便被单独“请”了进去。
青砖大堂之中。
坐着一人。
他身披重甲,腰间挂着大刀。
他听见脚步声,缓缓抬眸,斜着的灯芯飘摇,灯光忽明忽暗,他方颌利脸,圆眼黑沉。
他是南栾中郎将——卑丰。
“虞大人,下官奉命来迎。”卑丰声音含威,单足踏于长凳之上,手拄宝剑,坐于明堂中央。
话虽如此,他并未起身,他黑眸有些狠厉。
南栾的镇国将军杨壮山于金铃城那场战役里,中了蜂毒,大败而归。养了许久,意识仍旧涣散,手不能提刀,口不能发令。数十万镇国军卒不能缺少首领,安靖王李坚站出来为杨壮山分忧,取了他手里的虎符。连着斩了一批替他出头的不服者,镇国军里识趣的兵卒,皆倒戈认李坚。
自征战开始,他一直跟在安靖王李坚的身边,他的庶弟虽未在瘴林中歼灭照军,但此乱之后,李坚还是将他升了权。
诏书虽没下来,兵权却是给了他。
是以,现命他来护迎未来驸马虞昭。
少年跨步入内,一步一步,离他越来越近,卑丰肌肉紧绷,喉结滚动。
目若朗星,唇红齿白,这张生得极标志的脸在他眼中不断放大。漂亮的、惹人的,本该让人心生喜悦的人儿。
卑丰却觉得他面目可憎。
羽岚守城兵败,撤兵之前,他暗中遣人潜回瘴林去找寻弟弟卑元的踪迹。
尸骨、遗物均未找到,找到了军侯谭振。
他身中数箭,伤口化脓,奄奄一息。属下将他带回来之时,他还剩最后一口气。
弥留之际,他说他被天照太子的计谋所害,被虞昭所做利器所伤……
冬日的夜,寒风穿堂,烛火明灭,少年踩着昏黄的光影,像一朵朦胧月下盛开的昙花,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地站到了他的面前。
看起来不染世俗的娇媚小公子模样,内里却是一副黑了的心肠,所作所为皆比那地狱的魔鬼还残忍。
卑丰握紧宝刀,面色阴沉地能滴水。
眼前看不出什么官衔的男人,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嘴上说着客气,却阻拦了她随行的侍卫和朋友,将她一个人带到这里,虞昭月瞧着这张生面孔,他看起来心情不好,不像是他的上司喊他跑腿他不乐意这般简单。
而是恨意。
狠戾、惊心、如实质的,只针对她的恨意。
那股杀气一会儿落到她脖子上,一会落到她心口处,但他始终坐着,一动不动,没有动手。
碍于,他是南栾公主未过门的驸马?
外面守着五六万栾军呢,他若真要杀她,她也无可奈何。
虞昭月紧绷的神情放松。
收了平时的痞意,忍着背脊汗毛立起、那种如芒在背、毛毛的、痒乎乎的异感,她咽了咽发干的唾沫,敛眉乖顺走到长桌前,自斟了一盏热茶。
温润甘甜的茶液润喉,就是舒服。
少年眯眼享受,悠然品茶,自得地仿若身居自家后院。
这般风轻云淡的模样,再想到他那不知生死、不明下落的可怜弟弟。一股怒气冲上卑丰颅内。
凭什么他这般安逸无拘!
杀人是要偿命的!
血债就要血还的!
卑丰只觉对少年的浓烈恨意,钻进他了骨髓里,他猛地抬脚踢翻长桌。
茶水飞溅,杯盏碎了一地。
虞昭月躲避及时,没有受伤,只是袖子湿了大半截。热茶在寒冷的空气中泼洒一番,很快凉了下来,落到身上还有瞬间温热,呼吸之间便冰凉刺骨。虞昭月垂首拧袖,不滴水后,她摘去胸前沾着的几片翠色茶叶。
少年身姿挺拔,端如青松,连眼皮都未眨一下,自顾自整理自身,这副不将任何人、任何事放在心上的自大模样,将卑丰气得发抖。他手撑桌子,翻身一跃,戴着银勾的五指探向少年的雪白侧颈。
尖爪沉压着细腻的肌肤。卑丰道:“看出我想杀你,你为何不怕?”
说着说着,他话锋陡转,阴气更沉:“你以为我不敢吗?”
“欸、”脖子上的利爪压着肌肤,陷得越来越深,即将穿破血管的疼痛让虞昭月快速出声。“你敢你敢,你最英勇,别生气,别气坏了身子……”
后背贴着冰冷的盔甲,头颅被他突然靠近的坚硬胸甲撞得发昏,铁钳一样冷硬的大手反扣她的下颌,不断往上使劲,绷得没有一丝余力,迫使她后仰着脖颈,将最脆弱的颈动脉完全递到他的铁爪之下。
跳动的颈脉还没被挑穿,大脑就开始缺血了。虞昭月晕晕乎乎都不敢咽口水,她大着舌头自然而然地就将她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感受讲与他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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