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南归

　　兀其昆一一审视着洞底排列的男人，末了吩咐火失浑：“把他们都搬上去，叫外头寻人的商贩过来指认。”

　　说完从娑温手里拿过火把，改由自己照明。
　　——光一直晃，实在影响视线。

　　不过砸个石像，这娑温的手臂怎么到现在还抖得不停！

　　方才在石门前，他其实已经把锏接了过来，然而空自握了一握左手，还是把锏交回给娑温。
　　祭坛下玉伽和众附离早冲过来拜伏一片，呼天抢地高喊“叶护三思”“山神息怒”，兀其昆只稍稍抬手指着神像，命令道：“砸。”

　　娑温足足砸了三锏，才把石像破开。
　　其实这石像看着厚重庞大，内里却是中空，外表仅一层三寸的石板。可惜陶格还没赶到，否则让他出手，不用全力也可一击而破。

　　还是陶格好啊。
　　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才能从城外军营赶来。

　　兀其昆借着火光把地上躺着的人点过一遍，不见雅瓦，全是陌生的男人面孔。
　　而且数量也对不上。

　　刚才附离招供时说，昨夜他们带来了百余人，眼下却只剩几十。雅瓦应该是和少掉的那部分人在一起，同以前城中消失的其他男子一样，被歹徒带走了。

　　可为什么歹徒又把剩下的这些人扔在这里不管了呢？

　　兀其昆直起身，前方暗道深不见底，一如他的忧虑与迷惑。

　　一道粗哑的嗓音从后面传来：“叶护，这么多人，都是死是活？”

　　兀其昆循声看去，袁倚威正侧身闪避着往来的附离，神情严肃地朝他走来。

　　想来他已经把祭坛转过一遍了。

　　兀其昆等他走近了，才答：“活。”
　　正如供词所说，这些商人都没死，只是被人用药麻晕了。

　　——怪不得昨夜陶格说那几味药好抓。

　　袁倚威此时在兀其昆身边立定，顺着他的视线也看向前方晦暗的洞穴：“我刚才下来时，看外面的附离已经集结完毕。叶护是真不打算等那个大块头一起了？”

　　袁倚威不问公主，不问密道，不问行动，只问稳妥。

　　前几点都不必问。
　　公主消失在了密道里，叶护要带兵去救，他明白。

　　这最后一点，他其实也明白。
　　可就是忍不住，多嘴问了出来。

　　兀其昆没答，身后却有火失浑唤了他一声。
　　——堵路的商人已经从洞底清开，马匹和附离也正陆续从地面入内。

　　兀其昆跨上马背：“袁少卿看过祭坛，已经得偿所愿。密道前面有什么还不好说，你就不要再跟了。”

　　附离陆续穿过暗门下来，围在兀其昆身边，袁倚威被迫退开几步，给那些骠勇的战马让出位置。
　　兀其昆不再管他，径直驱马带人向前。

　　火光影影幢幢，袁倚威立在壁边，仰首望着马背上的头盔一个一个掠身而过。等最后一骑离开，他转身回到地面，留守的玉伽还对着神像破开的缺口发呆。

　　袁倚威走过去，用蹩脚的北纥话对玉伽道：“也给我一匹马。”

　　--------

　　暗道狭长深邃，袁倚威越不过前方众多的人马，只得缀在末尾跟行。队伍前进很快，左右石壁反射聚拢着百余骑的马蹄震响，愈显得肃静沉重。

　　密道开始先是平缓，后来又逐渐抬升，走了多半个时辰，前方终于透出光亮，洞口依稀可见。
　　没多久，队伍便鱼龙入水般投入外间耀眼的雪色。

　　袁倚威最后一个骑出洞口，冰雪反射的日光逼得他眯了眯眼，再定睛去看时，四周全是陌生的山景。
　　依着方才走过的时间和路程推算，他们应该已经进入白云城东南的博青山脉。

　　洞外这条山路还算平整，中间的积雪比路旁矮下有半尺去，显然夜里走过人。因了雪深，队伍速度明显有所减慢，袁倚威趁机移到边上，从外侧往最前方赶。

　　路旁的雪没人踏过，更深更松。
　　袁倚威骑得急，一路没少打滑踉跄，终于勉强并到兀其昆身侧。

　　兀其昆才带队走完一长段昏□□仄、不可预料的暗道，所幸未曾遭遇机关埋伏，此时光线明亮，视野开阔，危险也降低了几分，见袁倚威追来，竟让他分出心思去，多瞅了好几眼。

　　这家伙怎么又跟上来了？
　　而且……

　　哪有人在马上穿成这个样子的！

　　这是熊吧？
　　熊还能骑马？！

　　兀其昆可谓是大开眼界，斜目来来回回地打量，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
　　袁倚威却被他看得不自在，瞪回去道：“叶护不留心路况，总盯着我做什么？”

　　兀其昆又看了一眼身边这荒谬滑稽的景象，终于收回目光：“我还以为袁少卿一介文人，不会骑马。”
　　袁倚威“嘁”一声：“我平日不骑，不代表我不会骑——”

　　“叶护从开始就对我成见太深。”

　　“我何时对你有过成见？”兀其昆听完从座下随意解了支刀抛给他，“想来袁少卿必是文武双全。等会儿兵戎相见之时，不如由你当先冲锋。”

　　袁倚威抱住那刀，想了一想，把刀收进绒毯下，鼓捣了半天挎在背上，然后咧开嘴笑道：“多谢叶护赠刀。下官保证，若过会儿真打起架来，我一定拿这把刀护好自己，绝不给您添乱。”
　　兀其昆没再理他。

　　不多时，队伍行过一个拐角，半侧山崖，半侧密林。
　　——是个伏兵的好地段。

　　兀其昆举手示意停马，四下看一看，掣了枪。

　　前面路上的雪虽没有人马涉足的痕迹，积攒得也与来路等深，表面却少了一层光泽。
　　这雪不平展，是人为堆垒的。

　　——此地有设计。

　　还有侧旁的林地。
　　虽然近边已经清理过，可深处却还不慎遗留了几根羽箭。

　　——此地甚至已经有人中过埋伏。

　　是谁在埋伏？又埋伏了谁？
　　雅瓦必是途经过这段路的，她是不是也遭了袭击？

　　兀其昆感觉脑子有些发昏。

　　之前他在馆驿穿完一身甲，没犹豫，抬手喝了那碗隔夜的药。
　　过了先头的兴奋，药的后劲逐渐发作，头脑和身体都是酥酥麻麻，若在往常，正利于他入睡。

　　可他现在不能睡。
　　他硬捱着脑海里这阵奇异的晕眩——

　　只要捱过这阵晕眩，今日内再如何肆意妄为，他都不会有任何的痛感。
　　明日若痛，便明日再说。

　　现在他必须立刻做出决策。
　　伏兵当前，无论是诱敌还是绕路，他们都必须立刻行动，拖延久了，对方定会有所察觉。

　　兀其昆计较间，视线掠过山头——
　　恰与一个刚刚探出的脑袋四目相接。

　　--------

　　雅瓦用力掐一下右边的岳西楼，待他吃痛放手，摸出一把小匕首，依次割开身上的两条绳索，又捏一捏苏鲁玛。

　　苏鲁玛会意，掀开篷布侧面，从缝隙里观察一阵，确认近前无人，慢慢挪开身体，让雅瓦先触到车板，自己才翻身落地。
　　岳西楼也被雅瓦拉下来，才露个头，立即被苏鲁玛掼到地上按住。

　　周遭混乱纷扰。
　　杀声震耳，刀光射目，没人注意到车后这一点小小的变故。

　　“现在你满意了！”苏鲁玛低声呵斥着岳西楼，“公主和我也同你一起成了‘山神’的祭品了！”
　　雅瓦把他拽开，岳西楼艰难地坐起来，犹疑道：“博青山神不是不抓女子和官家之人的吗？怎么您二位也……”

　　苏鲁玛一把拎起岳西楼的领口，扯着他看向前方：“你自己看清楚，这里有哪门子的博青山神！”
　　只有两拨人马正在眼前打得不可开交。

　　一方是军兵打扮，护甲周全，武器精良；另一方是普通百姓样子，装备简陋，却胜在人多。
　　好在他们只是械斗，不曾放箭或冲车，因此尚没有殃及不远处的雅瓦三人。

　　岳西楼吞咽一口，答道：“我瞅着，这些人里，是没有特别像神使的……”
　　苏鲁玛下死力掐住他的脖子，脸上笑得瘆人：“你看我像不像神使？本神使我，现在就亲手送你下去见博青山神！”

　　“他是个呆的，你总和他较什么劲！”雅瓦又一次将苏鲁玛扯开，转头指着喘息未定的岳西楼喝道，“还有你，岳西楼，你也给我听清楚了！山神之说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哪怕你即刻死在这里，也不会有山神来替你完成心愿！你要是再这样冥顽不化，就别怪我丢下你不管了！”
　　说完也不顾苏鲁玛是不是一脸愤恨，岳西楼是不是满面恍惚，只专心观察起身边的环境来。

　　四处都有火光照亮，可雪雾漫天，视线依旧不及太远。
　　她直觉认为她们已经被人带进了博青山中，然而眼前仅一片开阔平地，实在无法佐证。

　　再看作战双方。
　　显然那群穿戴盔甲的“军兵”就是把她们从祭坛运来的人。
　　——方才他们刚把车停稳，还不及卸货，就被突然冒出的对手打了个措手不及。

　　至于那群“百姓”，聚集在搬运的终点，又与“军兵”不和，极有可能就是这一年多以来，白云城里里外外“失踪”的那些男子了！

　　原来他们被人掳走后并未丢了性命，而是羁留于此，一直未能回返。
　　虽不清楚他们被关在这个不知是哪里的地方做些什么，但此间行径既然安安稳稳地持续了一年之久，想必管束是极严的。不知为何今夜却失了控，好巧不巧让自己三人赶上，正给了她们一个再有利不过的机会。

　　苏鲁玛此时也不再理会岳西楼，四面审视一圈，正色对雅瓦道：“公主，这里不能久待，否则我们迟早要被波及。我看那边有几排棚屋，尚且安稳，公主不如暂去那里一避。”

　　雅瓦赞成。
　　岳西楼虽有些神伤，却也终于认清现实，勉力打起精神跟二人一同行动。

　　于是苏鲁玛领头，三人先猫着身子沿车队退远了，趁无人顾及，迅速钻入棚屋后的阴影内。

　　此处果然宁和，连片的棚屋都垂着雨布黑着灯，不似有人，也看不出用途。

　　三人又往里走了许多，喧嚣声越来越远，雅瓦总算能松一口气，皱皱鼻子，道：“这附近好大的腥锈味。”
　　苏鲁玛附和：“焦炭味也很重。”
　　岳西楼深嗅几息：“我找铁匠打我那把防身的砍刀时，锻炉前的味道好像就和这个差不多。”

　　雅瓦心里一突，忽然对这地方有了些猜测。
　　她转脚走向一排屋，伸手撩起雨布：“一起进来看看。”

　　屋内只隐隐透进少许外间的光亮，不甚清晰，苏鲁玛从迎面一张条桌上找了盏小油灯点燃，亮起的火苗瞬间在桌上照出了整排的凿錾钳锤。
　　举起灯往四周探，锻炉砧案交错着向光线不逮的长棚尽头延展。

　　“让我说中了吧，”岳西楼一脸得意，“这里果然是个铁匠铺——还是个大作坊。”
　　苏鲁玛捡了一把砧案上的半成品，端详片刻：“工艺先不说，至少这式样不是北纥的。”

　　雅瓦不说话，掀开对面的雨布走去下一排棚屋，苏鲁玛见状扔下那件半成品，紧紧跟在她后面。

　　第二排棚屋的陈设与刚刚所见一致。
　　雅瓦没有多留，又走向第三排棚屋。

　　第三排里有些变化，不见桌案，只一座座高炉通出屋顶，遍地堆着碎石和粗炭。
　　岳西楼跟在最后，随手捡起一块石头，打量一番又凑近一闻：“原来冶炼前的铁矿石是这个样子，今日我算长了见识了。”

　　“是啊，我也算长了见识了——”雅瓦冷不防地开口。

　　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假冒山神、掳掠男子、冶炼铁矿、打造兵器……今夜所见的一桩桩、一件件，无不指向一个再明确不过的事实！

　　雅瓦声音冷到极点：“大周朝廷还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