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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61
自安淑芝入院以来,陈佳渡变成三点一线的行程,每日往返于医院、学校、公寓。
她不想让安淑芝担心自己,竭力把自己粉饰得像个正常人,见到老师同学护士医生都会打招呼,只是像个牵线木偶,麻木地去做,没有了魂儿。
唐璐最先发现她的异常,得知安淑芝生病以后很勤快地跑医院,跟她一起照顾。
尽管请有最专业的护工团队,但是陈佳渡依旧坚持凡事亲力亲为,她总觉得为安淑芝做得不够多,拼了命想弥补对方。
某天夜里贺江上完厕所回来,门留了细细的一条缝,他在外边看到一个黑影径直走到床边,定定地杵着,他知道是陈佳渡,于是便没有推门进去,想看看对方要做什么。
她就那么站着看看好半天,然后伸出手指颤巍巍地放到安淑芝的鼻子前面,贺江心下才有几分了然,一腔酸苦争先恐后溢出。
片刻后黑影拖着步子坐回陪护床上,又过去一段时间,贺江推开门走进去,听见床边压抑窒息的哭声,在他的心底振聋发聩。
整整一夜,她没睡,他也没睡。
第二天起床洗漱的时候望见彼此眼底的两抹乌青,一切都已明了。
陈佳渡消瘦得厉害,不出一个礼拜,原先匀称的身段现在往那一杵就跟一段剥了皮的葱似的,风一吹就要倒了。
周围人都拿她没办法,连老太太都劝不动,最后还是安淑芝和她促膝长谈一番,陈佳渡的生活才好似慢慢回到正轨。
依旧是三点一线,但在闲暇时间偶尔会出去放放风。
上周她跟室友们一起去学校外面新开的日式料理店打卡,把刚拍下来的照片发给安淑芝,跟她吐槽刺身拼盘特别难吃,芝士烤虾腻死个人。
室友辣评此店除了环境还行以外,食品和服务都是需要狠狠写上八百字辱骂差评的存在,建议不日倒闭,以免招牌被砸。
安淑芝打视频电话来问她真有这么难吃么,陈佳渡说是,借势撒娇让安淑芝答应之后带她去吃高端日料。
安淑芝当然答应,只是不知道之后是多久以后,母女俩也心照不宣没有提及日期。
周末陈佳渡抽空去了趟昭宁寺。
正值午时,钟声洪亮,涤荡心肺。
她迈步进入寺庙,脑中还清晰记得上回来此章师兄同她说起那位患癌的富人,没成想如今同样的事竟然会发生在安淑芝身上。
今日寺里在送平安符,陈佳渡走到一片格外热闹的区域,眼前是一棵参天大树,树梢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祈福牌,风一吹还会发出叮铃摩擦的声响,树底下许多人聚集在一块儿,手上领了免费的福纸正在书写请愿内容。
她上次也写过,知道要将福纸誊写好后再根据其内容和生肖去选对应的印章,然后去小棚子里,义工师傅们正在里面叠三角平安符,她亲手叠过一个,不难,棚子外边还有人在挑选心仪的御守壳子,样式繁多,容易看得眼花缭乱。陈佳渡上次买了一个带菩提的,八十八元,是这里的师傅亲口说的可供挑选的里面最贵最好的,于是她不假思索地就拿下了,还专门写了祈福文书,她想也许是自己心不诚的缘故。
陈佳渡一路走进香火鼎盛的万青堂,人群熙攘,往来其间,好不吵闹。
大多数人都抱着旅游放松的心态进来观望两眼,跟着人群有模学样地下跪磕头,也有特意买了香为家里人求学业求事业求平安求财运的。
她走到一隅,心无杂念,长跪不起。
天完全黑下来时候小师父们来点灯换香油,章师兄也在其中,他走入大殿,一眼瞧见了最角落里的那个身影,背挺得直直的。
卖香烛的义工师傅跟他说那个人今天在那里跪了整整一个下午,饭一口没吃,水也一口没喝,他们尝试劝过,对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章师兄听罢合着手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叹一口气,能这样困死一个人的执念,就他所知不外乎生老病死,他看得太多,不过多交代,只让大家尽快布置好。
他随后走出门,望见对面柏树下那个高大身影微微颔首示意。
那人今日下午来捐了好大一笔善款,惊动一片,款项上什么也没有标注。
他刚才问那个人这么担心的话为什么不自己进去看看,对方说她现在不会想见到自己,他就远远地知道她没事就好了。
章师兄迎着暮色一路离去,钟声在他的袖袍下越来越远,人世纷扰也被尽数抛却。
—
七月下旬的时候安淑芝的状态稳定了很多,陈佳渡不确定是不是自己一遍又一遍的祝祷真的叫上天看见了诚心,露出了一线生机。
某个阳光温暖的午后,风柔柔的,她盘着腿坐在飘窗上一边看视频教程一边学习插花,有剑兰、风铃还有小苍兰,黄的紫的绿的,全部都是安淑芝喜欢的花卉种类。
金光透过窗外斑驳的树影斜斜地照射进来,像墨汁一样浓厚,陈佳渡垂着头学得很认真,任由头发散落也没曾打理。安淑芝看得也很认真,把女儿的轮廓牢牢刻在心底。
安淑芝想起之前看到过的余秀华老师笔下的文字。
「阳光好的时候,会感觉还可以活很久,甚至可以活出喜悦。」
她此刻的心情不外乎如此。
过了会儿她把陈佳渡叫到床前,对方嘀嘀咕咕说自己还没插好花,她莞尔一笑,问女儿记不记得前年她们一起去加利福尼亚看的红杉林,参天伟岸,置身其中犹如造访神秘的史前星球,那种感官难以言说。
陈佳渡歪着脑袋说记得,她很喜欢横穿红杉林的巨人大道,跟小矮人似的。
她说,妈妈,今年再一起去吧。
如果,她是说如果。
这是妈妈生命中最后一次的旅行,最后一次想要体验的事情,她希望为对方办到。
但她们最终还是没有去成。
陈佳渡私下去咨询医生,对方遗憾地告诉她安淑芝现在的身体已经无力承受长途奔波的疲惫,一切都只是表象的平静,就好比一盏没有被罩护住的灯,你能够看得到微弱的烛火一直在燃烧,以为安然无事,但也许是一声咳嗽,一次感冒,在普通人看来再小不过的事随时都有可能带走她。
陈佳渡没有赌的勇气,好在后来她们还是得以出游,听从建议选择了就近的一个古镇,万一有事的话来回也方便。
一行四人出发,不多时抵达。古镇规模不大,很多人说一两个小时就可以走完,但她们还是慢慢悠悠逛了一个下午,顺着沿溪的石板路说说笑笑,长长的行人道放眼望去看不到尽头,企图将这段时光无限绵延。
途中经过一家陶艺馆,听说老板就是瓷都人士,手艺纯正。
午后,店内寥寥无几的人,年轻的店员热情地招待了她们,经过一番细致的演示讲解之后几人就各自开始了DIY。
第一次尝试陶艺,光是捏胚子部分陈佳渡就失败了四次,贺江不遑多让,失败了五次,为了不浪费时间只好双双拜托店员做基础部分,后续手绘再亲自动手。
等待间隙他们去参观展览馆中陈列出来的游客作品,各种牛鬼蛇神都有,忽然觉得自己的手艺也没有那么糟糕。
对比之下,安淑芝跟老太太就显得尤为耐心,失败两三次后成功迈入正轨。
老太太捏了一个普普通通的花瓶,像大海一样的蔚蓝深邃,没有做额外修饰,说以后要放在新房子里面当摆件。
安淑芝捏的则是一个大玉瓶,瓶身涂绘上了墨绿色的染料,素雅的同时又有点雾蒙蒙的,带了点江南水乡的风采。美中不足的是本该圆润的瓶身略有凹陷,店员过来提醒她这样烧制出来版型可能也会歪,安淑芝谢过对方,认真想了想,决定做出一些新的尝试。
陈佳渡最后做的是一个鹅黄色掺浅紫的陶罐,巴掌大小,瓶身别具心裁地使用了栾树的树叶纹理印出表面的沟沟壑壑,准备以后放在梳妆台上做装饰品用,偶尔还可以插一两朵小花点缀。
贺江做的是一个浅浅的碟子,右上角趴了一株湖蓝色的铃兰,浅绿色的茎叶,如同春日充满朝气,底部参照莫奈的睡莲进行颜色涂绘,非常精致美观。
陈佳渡围观他绘画过程,心想贺江要是走美术生的路线也是不会被饿死的,换做自己就不一样了,画还没卖出去就得睡天桥底下。
她拿自己的手对比了下碟子的大小,不过巴掌那么一点大,如果不是用来做摆件的话,可能也就是个酱油醋碟之类的。
“你打算做好用来干什么?”
贺江勾完最后一笔,举起给她看,“给你放小饰品。”
陈佳渡下意识摸摸耳垂,她购置了一批新耳饰,一直没有戴过,还是那两个珍珠耳钉。
“好呀。”她笑笑,乐得接受这份心意。
不过既然是为她做的,那陈佳渡就提要求让贺江边做边改,捣鼓好半天,跟她心里想的大差不差,支着胳膊鉴赏,满意地点点头。
“这样就漂亮了。”
贺江一味盯着她,手很自然地伸过去为她别起头发,“你更漂亮。”
陈佳渡惊喜地摸摸发卡,通过触感感觉出来贴满碎钻,她一下就想到刚才逛的那个小摊,琳琅满目的精美饰品,最夺目的就是水钻发卡,全部都是摊主自己的手作,对方是个三丽鸥控。
她当时挑得眼睛都花了,最后没买。
“你买的是什么?”她眼睛亮亮地盯着贺江,他差点就忍不住一吻芳泽。
“你猜一下。”
她摸到两边有下垂的趋势,摸不准。
“布丁狗?”
“玉桂狗?”
“帕恰狗?”
“美乐蒂?”
“……”刚才只看到几个比较火的角色,她想不到还有其他的。
贺江失笑,“有这么多种类吗?”
他不是不想告诉她答案,是他自己也不知道小家伙叫什么。
陈佳渡看出来了,不寄希望于他,举起手机点开自拍,是帕恰狗。
她用手指一指,告诉贺江:“这只是帕恰狗,哭的时候会用耳朵擦眼泪。”
“怎么擦?”
“这样。”陈佳渡模仿了一下,两手从发顶摸下来握拳,接着擦莫须有的眼泪,别提多可爱。
贺江又从口袋里拿出别的,陈佳渡跟他说明,可拿得越来越多,都开始出现穿着不同服饰的,她惊呆了,感慨男装口袋深度的同时,忍不住问:“你到底买了多少个?”
“拿不准你喜欢哪个,都买了一个。”
陈佳渡笑得眼睛弯弯,打趣他:“贺总很有败家的前途啊。”
“不怕,家底丰厚。”
她从他那里又挑走几个发卡,想去找安淑芝问问哪个好看,但店员说她去里面修补自己的陶器了,陈佳渡便没想打扰,又跑回小房间对陶泥罐进行二次创作。
一回生二回熟,她打算给再捏个小罐子送给唐璐。
做完陶艺出来已经是晚上八点多,天早就黑透了,一路上灯火通明,沟渠里倒映出岸上的星星点点,随波荡漾像油画一样。
成品需要一到两个月以后可以见到,店员告诉他们由于陶艺制品很脆弱,损毁的风险比较大,因此店内不提供邮递服务,届时需要他们到店自取。
加完联系方式以后他们又逛了半个小时的夜市,摊位上很热闹,酒肉飘香,一会是铁板鱿鱼一会是孜然土豆一会是菠萝啤,形形色色的摊贩卖力吆喝着自家特色。
陈佳渡兴致勃勃去玩套圈,一个没中,悻悻下场;然后换贺江上,中了一个;安淑芝运气爆棚中了俩;老太太一个。
奖品是四个印有地标logo的钥匙圈,正好一人一个拿在手上,陈佳渡很高兴地拍了照保存纪念。
民宿在对街,需要走过一座年岁悠长的石桥,在桥上陈佳渡拜托路人拍了一张大合照,借璀璨灯火留下这一刻的永久。
来之前他们提前预定了两个房间,全部都是靠河的,方便欣赏夜景。
一个单人间和一个双人间,毫无疑问单人间是留给一行中唯一一位男士的。
晚上三个女人洗漱完躺在一张由双人床拼成的特大号床上,安淑芝躺在中间,陈佳渡睡在左手边,老太太在右手边。
全无睡意的三人像密友一样肩并肩,脑袋挨着脑袋,聊花花草草,聊八卦聊天气。
不知怎么安淑芝忽然说起以前的事情,话题自然而然转移到了女儿身上,对此老太太也很有话要说。
安淑芝问女儿记不记得自己刚开始学说话的时候第一次说了什么。
陈佳渡反问这怎么可能记得住呢,反正不外乎“爸爸”“妈妈”之类。
安淑芝笑着说不对,老太太从旁眉飞色舞地表示:“你小时候学的第一句话可有意思啦!”
能多有意思?陈佳渡一头雾水,捉摸不透小时候的自己嘴巴里会讲出什么不按常理出牌的惊人言辞,效果大概不亚于选A或者选B,自己选了or吧。
两个大人心照不宣笑着,她就愈发好奇自己到底说了什么,好在安淑芝也没有卖关子的打算,告诉她答案:“是亲亲佳宝。”
……
亲亲佳宝?
陈佳渡忽然沉默,她的记忆顺着这句话一下子流回好像发生在上辈子的遥远过去。
那个她叫着爸爸的高高瘦瘦的男人总是喜欢下了班吃过晚饭后带她出去玩,把她扛在宽阔的肩头,玩放风筝的游戏。他跑得好快好稳,柔曼的女人迈着小步子跟着后面让爹女俩悠着点别摔了,男人次次都朗声回应妻子,但依旧跑得飞快,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他们跑过田野跑过草地跑过湖泊跑过彩霞跑过黄昏,她总是被逗得咯咯大笑开心不已,玩累了之后男人就会把她从头顶举下来抱在胸前,用剃干净胡茬的脸颊蹭着她的脸蛋,一遍一遍说“亲亲我们佳宝”。
老太太默了会说:“这句话好像是佑民教的吧。”
安淑芝说:“是啊,佳佳还躺在摇篮里的时候,他每天没事就要亲亲她,然后一直说‘亲亲佳宝’,搞得佳佳第一次讲话就在那里说‘亲亲’‘亲亲’……说的呢又不是很拎清,磕磕巴巴的,我们刚开始谁都没反应过来说的啥呢,听了半天才知道是‘亲亲’,可把佑民高兴坏了,后来又教会了‘佳宝’,她就老挂在嘴巴边上,见谁都要喜滋滋地炫耀,诶……”
老太太乐不可支:“可不有意思嘛,让你们一直逗佳佳,搞得她后来见到我们都不说的,对了,说起这个,你们当时不是还特意买了台录像机录下来吗?”
“是啊,全存在DV机里了,保存得好好的。”
老太太好奇:“那么老早的东西现在还能播吗?”
安淑芝肯定道:“能播,怎么不能播了。”
她边说边伸手去够放置在床头柜上的手机,要证明给她们看,“我手机里也存了一条来着,是佳佳过四岁生日的时候,那会儿她跑来跑去,没有拍好呢。”
她们凑上前一起盯着手机屏幕,视频画质很低,频频掉帧,很有千禧年之后的那种感觉。视频主角穿着画有米妮米奇头像的鹅黄色新衣服,脑袋上扎着两个小啾啾,柔软的刘海用两个布灵布灵的凯特猫卡通发卡给别起来,眉毛颜色淡淡的,眼睛大大的,忽闪忽闪,鼻子肉肉的,嘴巴是小小的,刚开始还一本正经地对着镜头奶声奶气地自我介绍道“你好,我是……”,然后忽地歪着脑袋不往下继续说了,迈着小短腿噔噔噔跑到漆红的椅子后面,跟镜头躲猫猫似的,突兀入画的男声就在那里循循善诱道“我是佳宝”,他不厌其烦地说了好多遍,小女孩捂着嘴巴狡黠地笑着,哼哼唧唧反驳对方“你是爸爸,你才不是佳宝呢”,然后又跑到客厅里双手提着不存在的裙边踮着脚尖转了好几个圆圈,停下来的时候估摸是转晕了,差点一屁股墩坐倒。
男声问:“我们佳宝是想学跳舞吗?”
小女孩摇摇头,“不要!”
男声又问:“那我们佳宝想学什么呢?”
镜头随即一阵摇晃,恢复平稳的时候小女孩已经凑上前,冲着镜头笑靥如花,大声说:“我要学习当公主!”
“嗯,还有……”
“还有什么?”
“让小江哥哥给我当骑士!”
男声有点吃醋:“爸爸难道不可以给公主当骑士吗?保证做的比任何人都要好。”
“唔……”小女孩站在原地思考了一两秒,很愉快地答应下来,“那小江哥哥是小骑士,爸爸是大骑士,你们一起负责打败恶龙,保护公主。”
男声无比宠溺地答应她:“好的小公主,保证完成任务,现在让我们去看看妈妈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吧。”
最后一幕是男人伸手刮了刮小女孩肉嘟嘟的鼻头,然后又去牵她的小手,画面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
陈佳渡看得心酸不已,还好陈佑民没出镜,不然这下眼泪肯定得止不住地往下掉。
“我小时候这么调皮呢。”
安淑芝说:“对呀,你小时候啊是无敌破坏大王,记不记得一个人跑到天台把自己的照片库库一顿剪光了啊,就剩几张没找到的没给你剪掉了,幸亏有录像咯。”
陈佳渡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老太太感叹:“还好你们当年买了录像机哦,老东西就是质量好,不然像现在哪里还看得到那么久以前的东西哟。”
安淑芝回忆当初:“我记得买录像机好像花了一年工资还不够呢,打算买之前心疼了好久,但是佑民坚持要给佳佳小时候的样子都记录下来,我们一狠心咬咬牙也买了。”
几次三番提及儿子,老太太难免忧伤,她说:“佑民是真的很爱女儿。”
谁说不是呢。
静了一阵,安淑芝突然提起:“我前两天做梦梦到佑民了。”
或许前面那么多的铺排,都是为了顺理成章引出这一句。
老太太呼吸一滞,好似有些不敢触及:“他给你交代什么了啊?”
“没。”安淑芝回忆了一下,“他就站在那个地方。哦,就是我们以前在家属大院住的那个老宿舍阳台边上,他种了一盆很长很长的吊兰的那个位置,什么话也没说,就静静看着我,我感觉他是有话要对我说的,但他就是没说,嗯……他看起来比我印象中瘦了很多。”
“那……”老太太声音抖得厉害,“估计是怨我们看他看得太少了。”
“我想也是的。”安淑芝深吸一口气,打了两个哈欠拂去泪意,“不早了,睡吧。”
老太太还在喃喃:“抽空去看看他吧。”
“好。”
……
陈佳渡背过身去,咬住嘴唇无声落泪。
—
从古镇回去后没多久安淑芝的病情就陡转直下,因为化疗,一头柔顺美丽的头发现在大把大把地掉,整个人枯瘦蜡黄,好几万一针的特效药也止不住疼痛的折磨,精气神越来越差,甚至频频出现幻觉。
人往往都无法精确预测到自己的死期,但是却都对其保持一种高度敏锐,也许是动物生来的天性,冥冥之中陈佳渡有某种强烈预感,她马上就要留不住安淑芝了。
这种爱赋予她的感知能力让她变得越来越痛苦,整晚整晚睡不好觉,又开始服用药物达到入眠。
有时候安淑芝午觉刚睡醒看起来状态会还不错,也能够进行交流,但其实不是,她对着陈佳渡说话,却像把她当成了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那是年轻时候的她自己。
安淑芝把自己当成先知角色,或者是从未来穿越回来的人更准确,对陈佳渡说,你以后会有一个很高大帅气的丈夫和一个漂亮懂事的女儿,你们一家三口很幸福很幸福。
陈佳渡说不是,是一个高大帅气的丈夫和一个无敌破坏王的女儿,但幸福是真的。
安淑芝听罢不高兴地拧起眉毛,嘴巴撅得老高了,像个小孩,说,你女儿就是漂亮又懂事,还乖巧又伶俐,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陈佳渡不跟她争,附和她道,一点儿也没错,你女儿简直是天仙下凡,跟童话故事里走出来的公主没啥两样。
安淑芝刚高兴没两秒,嘴巴又撂挑子不干了,说当公主也行,但白雪公主不行,灰姑娘不行,小美人鱼不行,睡美人不行,乐佩公主不行……
陈佳渡被她绕进去,近乎晕头转向。
几乎所有的公主都被否定了,那还能当什么?
安淑芝解释道她们要么在成为公主之前过得太苦,要么成为公主之后过得不好,而且童话故事大多都只给观众留下一个happy ending,谁知道ending过后公主和王子的生活是怎样的,反正你女儿不能这么过。
陈佳渡喉头哽咽,说不出话,又听安淑芝犹豫道你女儿如果真的想当公主的话,那就去当茉莉公主好了,她聪明勇敢,自信坚韧,有主见爱冒险,是个相对合适的人选。
陈佳渡说好,就当茉莉公主。
安淑芝点头连连,说要是当茉莉公主不开心的话,别忘记爸爸是王国里最厉害的骑士,他永远都是公主坚实的后盾。
陈佳渡再忍不住,逃似的离开了房间。
那天她在楼下的花坛里枯坐好久,看完阿拉丁电影,回去后神色如常,又开始在病床前忙忙碌碌。
她让人帮忙卸掉了洗漱间的镜子,不希望安淑芝看到日益憔悴的自己,哪有女人不爱美,她希望安淑芝一直都是体面美丽的。
她也开始习惯哄着妈妈,像妈妈当年哄着还是小宝宝的她一样小心翼翼,观察对方的情绪、肢体语言,久而久之不论安淑芝露出什么表情,开心的,难过的,她都能做出及时有效的应对方法。
安淑芝的头发剃光了,光秃秃的,于是陈佳渡开始学习如何做一顶针织帽,选的湖蓝色和奶白色的毛线,是特别柔软舒服的质地,只是她的手艺一直不行,教学视频都已经看烂了,才勉强做出一顶符合心意的。
她拿到床前一边展示一边问安淑芝喜不喜欢,得到了对方肯定的答复,但此刻仍是一年之中最热的盛夏,她就跟妈妈约定等到了冬天,到了冬天的时候就可以戴上这顶漂漂亮亮的帽子了。
安淑芝说要先试戴一下,不给就要哭出来的样子,陈佳渡佯装思考了一分钟,随后很愉快地答应给她试戴五分钟,戴上之后获得一致好评,贺江他们见了都夸好看,说这个颜色衬得皮肤雪白,她也不由笑了出来。
有天吃完午饭,陈佳渡把漱口水递给安淑芝,然后自己在一边撤桌板,一回头就发现安淑芝竟然把漱口水全部咽下去了,她脑中空白了两秒,随后慌了神,确认安淑芝是真的把漱口水喝下去之后便急忙按铃呼叫护士,好在经过检查没出什么问题。
后来陈佳渡问她为什么要喝漱口水,安淑芝答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个时候的她已经明显糊涂了,陈佳渡忍住万般心酸又问她知不知道自己是谁,她回答说知道的。
她念叨他们几个的名字,打从心底里不会遗忘。
陈佳渡让她跟自己保证下次不要再喝漱口水,大概是她的表情太过认真,吓到了安淑芝,她愣了好几秒,像个犯错的孩子低垂下了头,然后忽然起身就要下床,简直像着了魔,不管陈佳渡说什么都坚持要去洗手间漱口,一直说自己要是不漱口的话女儿就不喜欢自己了,不来看自己了。可她忘记了手上还在输营养液,最后弄得一塌糊涂,陈佳渡感到崩溃,但不是责怪安淑芝,而是怨怼自己怎么什么事情都做不好,怎么把一切都搞砸了,好不容易安抚住安淑芝的情绪,又一次叫了护士来。
她让护工仔细照料安淑芝,自己则走出病房,去洗手台用冷水泼了好几次脸,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一抬头看见镜中的自己头发凌乱,眼眶和鼻头泛红,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默默从口袋里掏出口罩戴上。
去楼下逛了两圈花坛,再回去病房的时候安淑芝已经躺下了,窗帘全部被合实,她卧在床上耷拉着眼皮有些昏昏欲睡。
陈佳渡示意护工离开,然后凑上前小声在妈妈的耳边道歉,十分诚恳地,对方那可以看见青色血管的薄薄眼皮下的眼珠子轻微转了转,随后缓缓摇了摇头。
她明明没有说话,但陈佳渡听见了。
她说,没关系呀我的女儿,你并没有做错事,不必道歉。
晚上睡觉的时候安淑芝一直在哼哼唧唧说梦话,粘牙似的含糊,陈佳渡怎么听都听不清,但知道她肯定是被梦魇困住了,嘴上反复就那几个音节,于是轻声把她叫醒。
一室昏暗,安淑芝眯着混沌的眼儿朝她看去,说自己刚才又梦见佑民了,那时候两人刚开始处对象,她还在镇上最大的纺织厂里头上班,说刚下了班走出去啊就看到一个瘦得跟猴似的一男的坐在外边走廊的栏杆上面,上边穿着格子衬衫套了件皮夹克,下边是一条深蓝色的牛仔阔腿裤,穿着锃亮的皮靴子,一只脚蹬着地,一只脚踩着栏杆里头的石柱子,手上握着一把木吉他,装模作样地在那边演奏音乐。
陈佳渡脑补了一下画面,觉得实在酷得不行,当然要是有一副墨镜那就更好了,放在现在都可以迷倒一片的程度,但她有一点不解,这怎么就装模作样了。
安淑芝笑说因为他根本不会弹吉他呀,就是看MV里人家的样子很酷,特意去借来的,后面还把吉他弄坏了,赔了好多钱呢。
陈佳渡瞬觉啼笑皆非,这确实是印象中陈佑民会干出来的事,她笑着笑着眼底又不可抑制地泛起了一片濡湿。
安淑芝伸手摸了摸女儿的额头,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佳佳,不要怪你爸爸,他是真的很爱很爱……很爱你。”
“我知道。”她回答,很坚定。
这个世界上,你们最爱我。
陈佳渡吸了下鼻子,默默擦掉眼泪,她没有听出安淑芝话里的深意,只是在想要是爸爸在天有灵的话,希望您保佑妈妈,不要那么快从我身边把她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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