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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辅
眼珠在羽睫下一转,扶盈佯装思考片刻,冲身后的瑶枝、连玉点点头,“婶婶若不介意,可与我们三人同乘,立时便可出发。”
既是李婶主动提起,她自然不会介意。在安亭县换过的马车虽不如最初那辆宽敞,再坐一人也还是绰绰有余。况且李婶一人,她们有三人,也不怕她包藏坏心。
马车拴在一里外,李婶回家收拾了包裹,满眼新奇地进了车厢。
这处村庄不在要道上,路过车架多是运货的牛车,驾车乘车的也都是平头百姓。偶尔有马车暂且停歇,李婶偷看过几回,车上下来的人衣冠颇为不凡。
是以见到扶盈三人,她便大胆猜测这几个相貌白皙的公子哥应当能捎她一乘。
车轮缓缓开始转动,道路两旁的田间又出现了劳作的身影。避过了最炎热的时候,农忙依旧。
从车窗望去,道旁麦田片片后退,顺着李婶的意思转过一条道,距村庄远了,放眼便只剩下荒凉的平原。
过了午时,热意不减,连绿树都灼眼。李婶放下车帘,揉着脖子收回视线。新鲜劲过去,她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在文丘县的儿子。
“看三位模样,也是读书人吧?我儿前年中了秀才,正和你们一般大的年纪。”提起儿子,李婶的笑容简直止不住,“他呀,说什么‘结社’?在县城里头和同窗几个一块儿读书,用功得紧,连我这个老娘都好久没见了!见着你们,婶婶就想起儿子,觉得亲切得很。”
她自己说尚还不够,又凑近扶盈,问道:“小哥也是预备着八月的秋闱吧?到时正好与我儿做个伴!”
扶盈不愿胡乱扯上关系,略显赧然道:“婶婶抬举了。说来惭愧,我们三人学识浅薄,至今仍是白身。”
“小哥不必过分自谦。”李婶摆摆手,劝慰她,“婶婶看人可是很准的。我看小哥就有做官的面相,多大的官都得听你的!”
李婶只是趁高兴随口一说,扶盈却愣了一愣,垂下眼眸。
天底下最大的官,除了皇帝,就是首辅。
当今首辅......不提也罢。
她晃神了一瞬,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袖,笑道:“我等才疏学浅,怕是没有如此殊荣。只好盼着日后令郎做了进士,今日也算沾光。”
“小哥抬举了。”李婶摆手推脱,虽有期许,也明知希望不大,笑意坦然,“考中进士哪有这样容易?我儿能中个举人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天底下多少读书人,不过寥寥几个能到皇帝面前去,哪儿还敢肖想?”
从秀才到举人,再从举人到进士,无不是优中选优,百里挑一。扶盈想到谢明蕴,不知不觉将科举想得简单了。
十七岁入金殿、擢一甲,其实古往今来并不多见。
当年知晓昌乐看中了探花,扶盈一心要叫她不痛快,也问过谢明蕴的事。父皇告诉她,谢明蕴本是头名,只是他太过年轻,又生得好,故予了另个次序。
因着这缘故,一直以来扶盈都不将三元及第当作难事。
金榜题名如此不易,可他入仕不到一年就被贬去了北地,当然是扶盈的缘故。
久未想起的往事,而今回首,竟似前世。
冤冤相报,因果报应。她害谢明蕴贬谪边疆,谢明蕴也害她失去了皇兄。扶盈自认他们之间两清了,从今往后,最好是再不相见。
沉思半晌,扶盈忽而撇开视线,强迫自己不再想与谢明蕴相关的事。
马车投下的阴影渐长,日色愈深,以为还要再遇几个岔路口,视野中却突兀地出现了文丘县的城墙。
过了城门,离日落还有些时候。李婶下车,又寒暄几句,与三人道别。
去文丘县的路,其实不难走。
话本中总爱将村人写得蠢笨,不过欺负他们不识字。写书的人自视甚高,不知这些乡民也有自己的小聪明。
被小小摆了一道,好在无伤大雅,扶盈笑着摇摇头,放下车帘。
马车继续向城中行,停在一处医馆门口。
扶盈抬头,不禁苦笑。回回到一处,总是先进医馆,真是多磨多难。
为着不叫她担心,每回问起时瑶枝总说不疼。可伤筋动骨之痛,又怎能强忍?大夫略略动了一动,冷汗便从瑶枝脸侧滑下。
路上耽搁了几日,伤势又严重几分。按揉活血之后,她脚踝处反而肿胀得更厉害了。
扶盈瞧在眼里,心中越发自责,垂头乖乖听大夫教训。热敷几次、药方几副、如何调养、何时复诊......一字一句不敢错漏。
反倒是瑶枝本人不愿听从。
按这医嘱来,要彻底将伤养好,少不得十天半月。明知谢明蕴穷追不舍,瑶枝宁肯忍忍痛,却绝不能叫扶盈再落入他手中。
这道理扶盈自然也明白。只是于她而言,二者的重要性却要调换个次序。
固然不愿再见谢明蕴,可此事因她而起,如何也不该让瑶枝再为她牺牲。
收好药方,在扶盈的坚持下,三人就近找了客栈下榻。
文丘县临近府城,固然称不上繁华,比之安亭县却是兴旺不少。兼有许多学子在此间聚集,一时竟也热闹。
渠丰楼中庭,一名身着靛蓝长衫的说书先生坐在桌后,抚着花白胡须,挥手抖开扇子,正要说今日的节目——“草莽兵穷途入山林,小将军智计擒奸贼”。
为着低调行事,扶盈没再要天字房,只让店伙计随意开了间普通客房,正巧就在二楼环中庭东侧。
楼下说话声、叫好声阵阵传来,她本不太注意,某日耳边却偶然划过一个熟悉的名字。
“且说这卫朔卫小将军虽年轻,却是熟读兵书、治军有方,率领众将,不多时就将这一伙人打得节节败退!”
卫朔在此地?是了,这里距青州不远,最后一次见他,他说要到青州平叛。
扶盈翻看新买的舆图,手指不自觉移到“青州”二字上。
若按原定路线到平州,势必取道青州,不知那里如今情况如何?卫朔与谢明蕴关系匪浅,最好不要与他遇见。
“叛贼眼见大势已去,凭着对地形熟稔,转眼便逃得无影无踪。小将军见这伙逆贼纷纷躲进山林,眼珠一转,登时便有了主意......”
说书先生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扶盈推开房门,想凑近些听,只听得惊堂木一拍:“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吃茶的客人听得意犹未尽,纷纷嚷着要说书先生把后续讲完。蓝衫老者只微微一笑,道:“多谢诸位看官捧场,明日请早。”说罢,也不管台下人如何留,起身收了包袱。
随着说书先生离席,几个客人也起身结账,空出几个座位来。扶盈下楼,点了两盘糕点,混在剩下一众客人中,状似无意地提起,“方才那故事果真跌宕起伏,听来简直像真的。”
“兄台此言差矣。”旁桌一个书生模样的人立即接话,倾身过来认真道,“不是像,就是真的。”
摇着折扇的另一人忙阻拦:“话也不能说太全。事儿是真的,只是说书难免有些夸大成分。”
他伸手够了一块扶盈桌上的点心,笑道:“兄台是初来此地吧?卫小将军的威名如今在这儿可是人人知晓。”说罢,也不管扶盈想不想听,学着那说书先生一敲折扇,慢慢悠悠将话说来。
从他口中,扶盈大致将情况摸清楚了。
卫朔来之前,叛军几乎控制了青州全境,距文丘县不足百里,城中人人自危。谁料不到半月,朝廷军便势如破竹,将战线回推了近半。其中卫朔率军平叛,功不可没。现下贼首已经伏诛,只是青州山多地广,尚有余孽未能肃清。一部分是原州牧旧部,仍在负隅顽抗;一部分则是山匪,借机劫掠百姓。
北地军固然兵多将广,面对重重山野却是用非所长,尽管青州大部分地方都恢复了往日宁静,仍有顽劣之徒流窜其中。方才说书先生说的,便是卫朔追剿反贼余党的后事。
“虽未见过小将军,我等亦是心向往之。”说着说着,他忽然放下折扇,仰头不知望着什么,感叹道,“待来日登科,与小将军同朝,也算不负此生了。”
“去你的,自己想做官,扯人家卫小将军做什么?!”最开始接话那人笑骂了一句,“你这人心思不正,我要向官府举报,不准你领朝廷发的资费,到时看你哪里来路费赶考!”
“哎、哎,别乱说啊!说我心思不正,难道你们几个不想入朝为官?这会儿可不比前朝,当今圣上礼贤下士,若我等献上良策,如谢首辅那般兴国安邦、名留青史又未尝不可?”
“张兄好志向!”
“说得好!”
豪言壮语赢得一番赞同,他还不忘回头跟扶盈搭腔,“兄台你说是吧?”
骤然被提起,扶盈勉强笑着应了一声。她反应平平,没引起旁人注意,一群同龄人混在一处,开了话头自说自的去了。
店小二熟练穿梭其中添茶倒水,到扶盈处时,却见她挡了茶杯,径自离开了座位。
房中瑶枝、连玉已等候多时。瑶枝最是心急,不顾按揉过的伤处,急切道:“公子,情势如何?不若我们趁早出发?”
今晨扶盈与连玉才带着她去做了最后一次诊疗,大夫说是不必再复诊了,可还需静养几日。
明知谢明蕴穷追不舍,偏生还在文丘县逗留这般长时间,瑶枝心急如焚,唯恐因自己耽误了扶盈。
有她先前强装无事的旧例在,扶盈自然不会应允。为着不叫瑶枝自责,她又劝慰两句:“现下情况不明,贸然出发怕有危险,不若谋定而后动。”
青州多山,路并不好走,还要防备着作乱的贼党。即便瑶枝没受伤,也是该好好休整一番。
并且,时至今日,文丘县内依旧是风平浪静。
扶盈当然不信谢明蕴会善罢甘休。可日日担忧反倒使人倦怠,她几乎陷入一种听之任之的心境,倘若谢明蕴哪日出现抓她回上京,不过是回到原点。
粗略算来过了近十日,四周却不见什么动静。
其中究竟有哪些蹊跷,扶盈捉摸不透,也没料想,谢明蕴其实就在渠丰楼右侧的一处小楼中,推窗便可见。
她亦不会察觉到,某个与她擦肩而过的行人竟是乔装过的暗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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