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花抵酒钱

　　江余庆忽感身旁人疲累气虚，握住江父手腕凝神把脉，却被一把推开。
　　“余儿，你这是做什么？“
　　“爹爹若真的还当我是你女儿，就不该瞒我。”江余庆痛哭出声。
　　江父心被绞成一团肉沫，无尽的悲痛与不安如同怒潮般涌来，令他颤抖着身体温度再度升高。
　　“爹！”
　　他先是听见一声近乎凄厉凄厉的惨叫，一阵天旋地转后厅堂的桌椅直直地难以控制地向下倾斜，直至正厅屋顶占据了视野。
　　眼前的黑团像一张纸心被燃成灰烬般往四周扩大，最终还是失去了意识。
　　陈赫仁吓了一大跳，将白云间叫来暂时稳定住他的状况，同时又吩咐仆从快马将伏医师请过来。
　　床边白云间握着脉搏神色越发凝重，挽起江父衣袖与裤腿，却见紧紧勒着的布条嵌在肉上勒出青紫的痕迹。
　　拨开布条，肌肉筋骨间的疮肿显而易见，肿胀着紫黑色的肉。
　　江余庆见此景宛若被噬了魂魄，喃喃问道：“夫人可能看出什么？”
　　白云间不忍告知真相，抿紧了唇。
　　她深呼了一口气坚定道：“夫人说吧，我能受的住。”
　　“你可知附骨疽？”
　　“无头疽么？”
　　她曾在医书上见过，无头疽发于骨骼肌肉深处，漫肿无头，皮色不变，疼痛彻骨，难消，难溃，难敛，溃后易损伤筋骨。
　　“是，若是早些发现或许还能有救，可如今脏腑已先溃烂，纵有有神仙药亦无可奈何。”
　　伏医师来时亦是这个说法，江余庆终于心沉谷底。
　　缠绕布条是为了不让她看出端倪，也为了止痛。
　　原来爹爹竟是忍了那么久，此次是生生疼晕过去的么？
　　无能为力的疲累感侵蚀她整个身心，使之无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她几乎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脑海中纷杂如同狂风吹过枯林。
　　恍惚间竟开始怀疑自己习医的意义。
　　众人出门去将空间留给她，雾凇在一旁扶着她坐下出声安抚着，只怕她生出什么好歹来。
　　“雾姑娘，多谢你。”她强撑着扯出一个牵强的笑来。
　　“你打算如何？”
　　“我——不知道。”江余庆将头低垂到尘埃里，眼泪出了眼眶不经留直直砸在地面上。
　　“小鱼，你听我说。”雾凇蹲下来扶着她的肩，“你当真甘心放弃跟随道长学习的机会么？”
　　她想起道长于她的教诲又想起爹爹的面容，两人的脸像是鬼魅缠绕在眼前频频交叠。
　　终于还是带着哽咽道：“如今我再坚持又有什么用呢。”
　　“我会帮你的。”
　　江余庆无视她的话目光移向床面。
　　她印象中那个将她举托起放在肩头坐着的伟岸的爹爹如今脆的仿佛一碰就会碎掉。
　　她从未见过爹爹脆弱的模样，下意识以为他是铁人，从来都不会生病的。
　　他究竟是如何病情到了这般严重的地步还能轻易地瞒过她的，她甚至不敢深想。
　　长久地看着终于眼睛发酸绷不住大哭，“我是废物，我真是废物啊！”
　　在不知所措的年纪里遇见不尽人意，纵使再坚强，情绪又何止崩溃二字可以诉尽。
　　“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好没用啊啊——”
　　江余庆哭的无力支撑，慢慢倾倒下去跪坐在地上，雾凇抱着她，唯有无声的陪伴。
　　陈述与白云间商议将父女两人留下修养一段时间，顾着爹爹的病情江余庆一口应下来。
　　江父醒来已是第二日，这期间她几乎寸步不离的守在床前，无论谁劝都不听。
　　“余儿。”
　　“爹爹！”她趴在床前通红着眼眶。
　　江父无言，也明白到如今再也瞒不下去了。
　　“我守在爹爹身边一辈子。”
　　“说什么混账话！你终究是要嫁人的。”
　　“那我就不嫁人，爹爹养我一辈子好不好。”她哽咽着一字一句将话说出。
　　江父终究还是心软，“你何苦说这些来留我。”
　　“不曾与爹爹说笑，我是认真的。”
　　江父瞬间气血上涌颤抖着一把推开她的手，“不要说这种话！”
　　“爹爹！”江余庆瞬间急了，“爹爹莫动气，我都听爹爹的！”
　　“你可知我含辛茹苦养你长大经历多少艰辛，”江父气喘吁吁，“如今你翅膀长成就要忤逆你爹了！”
　　“我不是——”声音被他的话打。
　　“余儿听话，爹都是为了你啊。”
　　话至此处，江父也忍不住痛哭流涕，“若我去了留你一人在这世间，有谁还能护着你呢？”
　　“爹爹不会有事，女儿也能照顾好自己。”她擦干了眼泪安抚着江父，不想让他忧心。
　　“我又何尝不知，疽重于痈，发者多死，根本无法医治。”江父悲痛难忍道：“余儿，你要明白为父的苦心。”
　　江余庆只觉一股气堵在胸腔愕得她停住呼吸，无声无息一场海浪掀起心头。
　　张口看着父亲苍老的容颜颤着唇终究什么话也没有说。
　　门外陈述三人不知来了多久，停在那里静静听着父女两人的对话不作声响。
　　雾凇欲推门进去，陈述拦住她摇了摇头。
　　她犹豫片刻转身离开，半晌后又去而复返。
　　陈述看着她身着男装忍不住叹道：“你何必替她做决定。”
　　“这是最好的办法。”她头也不回地推门进去。
　　江余庆见她前来，无言地摇摇头表示拒绝。
　　雾凇走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轻道：“无事。”
　　见江余庆不说话她只当是默认，扭头对着江父施礼。
　　“岳父大人，在下雾凇。”
　　江父见两人之间的小动作不悦地皱着眉头质问道：“雾公子与我家余儿究竟有何干系？”
　　“我与小鱼两情相悦，只是此番不知岳父大人的病情，因而没有来得及告知您。”
　　他探究着发问：“余儿，这是真的？”
　　在雾凇的肯定的目光下，江余庆颤抖着唇瓣终于还是嗯了声。
　　雾凇走上前拉过她的手给予安抚，为之解释道：“我与小鱼私自定情，她不愿负誓盟才不肯嫁与他人。”
　　江父怒上心头起身要打，“你个贼认心术不正竟敢引诱我女儿！”
　　江余庆忙拦在她身前，“爹爹！这不是她的错，你要打就打我吧！”
　　江父扬起手的瞬间忍了又忍最后收了回去。
　　“伯父何不听我一言。”
　　雾凇从容不迫道：“您有心将小鱼许嫁他人寻个依靠，我与小鱼有情，可守她白首不渝，终身不改。”
　　她的目光犹如平静的海面，幽深之下是不可动摇的允诺。
　　自今日她与江父私下一番谈论之后，休养的这几日，江父无时无刻不在观察雾凇的行为举动。
　　他发现雾凇在人前几乎表现得毫无差池，几番接触下来，也就默认了这个贤婿的存在而且越看越满意。
　　这日江余庆在床前侍候，江父忍不住催促：“余儿，你与雾公子既两情相悦他又没个亲眷，不妨我就成全你们，早早将亲事定下！”
　　“爹爹，这怎么能行”江余庆有所惊慌，补充说：“何必这么急呢。”
　　“哎呀，”江父不悦道：“雾公子是江湖人士，你们早早定下亲事他也就留在余昌了。待我死后你随他浪迹天涯也好他随你在此定居也罢，总归你有个归属，我也死而无憾了。”
　　“爹爹不要说这样的话。”她端着汤药的手都有些抖，故作镇定不敢抬眸叫他看出什么端倪来：“爹爹不是不喜欢她吗。”
　　“与落雪相识的，总归不会差。”
　　吱呀一声门响，江父看见外头来人笑出一脸褶子，“雾凇来了啊，来找余儿的吧？”
　　锦衣冠带丰神隽秀，雾凇拿了些补品过来笑问：“您身体可还好些？”
　　“托你的福，已好多了！”
　　她走到江余庆身边握住她的手，“小鱼，照顾了伯父这么久，你也去休息休息。”
　　江父在一旁喜不自胜，越思越想越觉得天遂人意。
　　“雾公子，我们也算正式见过，不如寻个好日子将亲定下来，择良辰吉日完婚你看如何？”
　　雾凇感觉到身边人身子僵了一下，捏了捏掌心以示安抚。
　　扭头对着江父认真道：“我本是柟州乌山人士来此做客，既要成婚，我定要回乡三书六礼风光大办，怎能如此草率。”
　　“欸”他尾音在嘴里转了个弯，“你有这想法我很欣慰，但我这病情不知哪一日就会突然来访，你们早一日成婚，我也少一日担忧。”
　　“婚姻大事怎能如此草率，应该慎重才是。”
　　“你就念及我这把老骨头，何必拘泥那些形式呢。”
　　雾凇无言以对，沉默已久后还想再劝。
　　江余庆压抑着沉重的心往前走一步跪了下来。
　　一个谎言必要用诸多谎言去圆，总有一日积少成多，聚沙成塔，到那时她又该如何去圆。
　　“爹爹。”
　　雾凇想要挽回，作势也要跪下去。
　　“雾姑娘！”她突然扬声道，“不要为我遮掩了。”
　　江父有些愣住，没反应过来。
　　“爹爹，雾凇只是我寻来哄骗您的。”江余庆并没有看她，“雾姑娘，这是我的家事，你回去吧。”
　　“小鱼。”
　　“雾姑娘若还当我是朋友，便请离开吧。”
　　言尽于此，雾凇离开的步子变得举步维艰。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院子的，而院子石桌旁陈述两人正等待着她的归来。
　　“雾凇。”陈述出声唤道。
　　“我去换个衣服。”她不想多说，话落便回了厢房。
　　“你去劝劝。”
　　疏尘走到房门前轻叩，“雾凇，我想喝你煮的茶了。”
　　好半晌后她换了衣物还是出了门来，“我去给你煮。”
　　云层遮住太阳阴天总显得沉闷，风绕了一圈又一圈找不回落叶思绪。
　　“你想荡秋千吗。”疏尘轻声问。
　　他安慰人的方式总有三分笨拙，也总是能给人恰到好处的真诚。
　　“好啊。”
　　百无聊赖的一下午被无限延长，陈述附耳得了仆从刚通报的消息，对着她出声唤道：“雾凇。”
　　“做什么。”
　　“你分得清情绪和情感的区别吗？”
　　陈述只是不大明白，雾凇的情感来的太过仓促，但想到江余庆的为人，又觉得并不是不可能。
　　她轻嗤了一声，有些鄙夷：“难道你觉得本姑娘并非有主见的人？”
　　“当然不。我是想说，江父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要和江姑娘断绝关系，把她锁在房中往庄外去了。”
　　雾凇想也没想的冲了出去。
　　他慢悠悠吃了一口茶看向身边人“走吧，跟上去。”
　　疏尘疑惑，“她去找江姑娘了吗。”
　　陈述一边说一边借机牵起他的手，“非也。依她的性子现在必定是去寻江父了。”
　　两人一路过来找到雾凇时她不知说了什么，对面的江父正处于暴怒边缘。
　　“无论如何，轮不到你个姑娘家在这儿说教！”
　　身上的疼痛带动怒吼声反而将声调拔高了一个度，树间的鸟鸣声四起惊散了一群。
　　雾凇的声调仍如往常一样平淡：“除却性别的欺瞒，我每句话都是真心实意，您无非只是看不起我女子的身份。”
　　“你若为人母，可会将自己女儿的终身交给另一个姑娘家？！”
　　她斩钉截铁回：“有何不可？”
　　“简直荒谬！不可理喻！”他气的跺脚，看着眼前这张脸恨不得伸手去打。
　　“论文，虽不说吟诗作对满腹经纶，我亦可以与她谈天说地、举案齐眉；论武，天下男人未必能有几个敌得过我；论财力，不说敌国，整个清州占个前二不遑多让；论心胸责任，芸芸众生不如我眼，我亦能守她百年终身不负。这天下多是负心男，可有敌得过我一星半点？”
　　“你——你你你——”他张口欲言竟无词。
　　“我也看得出来，您对小鱼是出于爱而非责任，你仅仅只是担心身后她无人照料。
　　若您应允，百年后我先死保她安然终老，她先死我与她同棺而眠。我能终身尊她、敬她、爱她、护她，我要她扶摇直上、要她纵情享乐、要她追寻自我，不要她为谁折腰，更不要她成为谁的附庸。
　　敢问伯父，身为人父，您是否能让女儿过这样的一生？您又是否愿意让她后半生如此过活？”
　　她一番滔滔不绝又作出反问，远不及男子伟岸的身躯仰首站着支撑着坚定的意志。
　　江父仰天悲闷，颤抖着伸出食指说道：“我宁愿我的女儿嫁与普通人家庸庸碌碌平安一生，也不要你给她鼎铛玉石荣华富贵！”
　　“难道只因我身为女子？”雾凇沉默片刻后单膝跪下来，“若您仍有顾虑，我今后便以男装示人，永不换回。”
　　江父见她斩钉截铁的话语，忍受着身心带来的痛苦将她扶起。
　　“我敬你这番大义心胸，可我不愿余儿在人前直不起腰来。世人议论纷纷你叫她如何自处？我在天上如何看着她被人戳脊梁骨呢？”
　　天色晚云层中太阳西落，阴沉沉化惨淡淡，雾凇红装罗裳长身立于风中。
　　“陈规世道我为她翻，千夫所指万人嘲我替她挡。我敢保证，盘古至今从头找，你再难找出第二个比我更适合与她共度余生的人！”
　　一字一言犹如钢刀刺心胸，江父不忍地闭上眼睛，“孩子，你还小。你今日做出承诺纵使真心诚意，可又能持续多久呢？
　　倘若有一日你感到厌弃烦闷，今日诺言不过昨日花开，转眼谢去也就无影无踪，我还是不能接受。”
　　任何超脱大众主流的思想与行为都会遭到排斥，指不定哪一遭就要砰然坠毁。
　　世俗的负担总是沉重，一旦沾染，像是被迫戴上一顶显眼的无形的高帽，每个人瞧见都能去扎上一刀，不问缘由。
　　“难不成您觉得将她嫁为人妻就是对她好？”
　　“难不成你觉得我会把我的女儿拱手让给你个姑娘家吗？！”
　　“江伯父——”
　　“你不必说了，你不妨抬眼看看这身边一群人，看看他们脸上都什么表情，想一想这世道你们两个姑娘家可能经受的住？！”
　　雾凇抬眼看去，四周不知何时围上来一群人，大多带着惊讶与议论。
　　她就要回答，陈述拉着疏尘走过来，对着人群沉声道：“都回去。”
　　流动散去的含无章法的脚步声在这压抑的气氛里像是一场逃亡。
　　人群散尽，却见江余庆面色苍白地站在空地处。
　　面上红斑像是化作火焰灼烧着肌肤，她凝视着眼泪模糊后看不清的人影，仿佛下一秒精神就要垮掉。
　　“小鱼。”雾凇轻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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