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香如故(双重生)

作者:穆朝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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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61 章



      因考虑到家族颜面,林芳若的死林家对外只以“暴病而亡”告之,一众亲友无不为之惋惜。

      周家在得到这个消息时,旬宁郡主捻着佛珠长长叹息一声:

      “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王夫人亦唏嘘不已。

      周宁则哭得眼睛都肿了,好歹两人相交多年,虽近来减少了往来,可突闻此噩耗,还是忍不住为其难过。

      司墨将消息禀报给端坐于书案后的周砥时,他手中才刚蘸饱了墨汁的笔微微一顿,一滴墨“啪”地落在宣纸上,险些洇染了方才随心而就的两句七律。

      “知道了。”

      他低声应过,垂眼看向纸上那团墨痕,静默片刻,便将笔搁下,起身走到窗边。

      目光穿过疏窗,落入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此时万籁俱寂,唯有穿竹而过的风,摇动叶梢,簌簌如低语。

      林芳若的死讯其实并未在他心里激起太多涟漪,虽对其死因略有疑虑,但人既已去,多思无益。

      他遂从窗边踱回书案后,目光重新落在未竟的诗行上。砚中余墨未干,他缓缓执笔,凝神运腕,接续上刚才被打断的思绪。

      守在一旁的司棋看到主子笔下的纸张已被泅了墨,忍不住提醒道:

      “公子,换张纸写吧。”

      周砥却仿若未闻,他眉眼低垂,在那墨点之后接下一句,起笔时笔尖轻柔舒缓,行至尾句,笔锋却陡然沉滞——与前文的清逸流转不同,末句墨迹凝重,似有千钧之重。

      写罢,他并未立刻搁笔。笔尖在半空微微颤动,似意犹未尽,又似不甘就此落定。目光沉沉地落在纸面上,灯罩内烛火轻轻跃动,将他清俊的侧影投在身后的素色屏风上,随光摇晃。

      良久,他才将笔搁回架上,人却依旧端坐。烛影里,那双眸子空寂而黯淡,仿佛有无形之重,正一寸寸压上心头。

      夜色愈加深沉,青年终于从书案后起身,离了书房。

      主子走后,司棋留下来收拾台面,刚才公子写的诗还摆在案上,少年拿起来看,一字一句念着:

      前尘烛泪烬空庭,今世春深雪落翎。

      欲暖寒枝温旧梦,忍看新蕊缀邻楹。

      沧海珠泪终化雪,旧蝶痴寻已倦翎。

      风起玉楼双影近,孤怀抱月堕寒星。

      司棋虽是未成年的少年郎,却自幼跟在主子身边读书习字,大致能领悟诗中隐含之意,一看就知是隐喻自己和云家姑娘的,只首句里的“前尘、今生”是何意思?难不成公子与那位云姑娘还有前世的渊缘?可公子不是素来不信什么宿命轮回之说么?

      少年没去细想,看一眼泅在诗句中浓黑的墨点,墨迹在“新蕊”二字旁泅开,如一道深重的疤痕,突兀地烙在洁白的纸页与清雅诗行之间,玷污了这方完美画卷。

      公子向来喜洁,平日字迹纸张稍有污损便会重写,今日却偏在这染污的纸上续完全诗,也不知是何道理?

      他忽然想起方才公子书写时的模样。前半联笔致清逸如旧,写到“沧海珠泪”、“旧蝶痴寻”时,笔锋也尚稳。可至尾联……

      少年眼前浮现出自家公子握笔的手,骨节微微泛白,笔尖在“孤怀抱月堕寒星”的“堕”字上停留许久,墨色深重得几乎力透纸背。

      “风起玉楼双影近……”司棋低声念着。

      “玉楼双影,这”双影”指的是云姑娘和那位李大人吧?公子写下此句时,眼前看见的,可是云姑娘与旁人的成双身影?

      司棋不禁微微一叹,想起刚才公子黯然落寞的神色,记忆里,自自己伴在公子身边以来,还从未见过。

      司棋将诗笺轻轻放回原处,用镇纸压平,吹了案旁的蜡烛,只留一盏远些的壁灯照亮,然后轻轻退出了书房。

      *

      云宓在听闻林芳若病逝的消息时,十分震惊,她全然没想到这一世的林芳若会这样短命。

      终归是一个与自己毫无瓜葛之人,唏嘘感叹了一番,便将此事抛诸脑后了。

      云家接下来有两桩喜事要办,一是五月十八李家来过大礼。然后就是云玘大婚。

      因这两桩事,云家上上下下都十分忙碌,尤其是云玘往杭州迎亲的事宜,因路途遥远,得乘船沿运河南下,云家早已准备好了大小般只十余艘,于四月初一这日由云玘大伯父及五叔作为迎亲使,带领礼官及一众仆役南下迎亲,云玘则只需在迎亲队返程时去往徐州迎接便可。

      迎亲的队伍出发后,云家人也得以暂时放下心来,接下来只需随时关注船队航行的进展即可。

      云宓一如既往地每日来返于乐府值房,每日下值路过工部官署的巷口时,都能看到李康在那里等着她,两人隔着车帘或相视一笑,或简单招呼,然后云宓放下簟帘,李康含笑目送她离开。

      之后的一个多月,云宓都没见过周砥。尽管他每隔三日便会在文华殿跟圣上讲经筵,两人不过前殿后殿的距离,但云宓也自此再未见过他。

      云宓对周砥到底是存了一份感激的。随着后来那些关于她的流言急转直上,她方了解了他高调地请身为内阁大员的父亲亲临云家提亲的良苦用心。

      也许他内心真正的用意并非娶她,而是为她正名,洗清“外室”的污名。

      当想通这些,她本想着找个机会跟他说声谢,可不知怎么的,就是鼓不起勇气再见他。

      估计就算见了他,也不知说什么好。光一句口头的“谢谢”,实在太过单薄,想要更深一步的谢他,一时又不知要如何做才能真正表达谢意,只能在心里默默决定,日后但凡他需要自己帮忙的地方,她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时间一转眼便到了五月十八,李家如约送来了聘礼。当初在定亲时,因考虑到李家家底薄,云闳与袁氏特意交代,聘礼不需要太多,按礼数象征性准备就行。

      李家也深知巨额彩礼自然是拿不出,便唯有在“情意”上多用心。

      聘金为八十八两足银锭,装在一对崭新的红漆木盒中,虽不惊人,却是李明孙氏夫妻俩平日省吃俭用攒下来的。

      聘饼不同于大多人家为了省事直接在外头买,而是孙氏亲手做的九十九个喜饼,有象征龙凤呈祥的龙凤饼、寓意百年好合的红豆馅饼、代表多子多孙的花生芝麻饼。饼皮酥软,馅料实在,用红纸仔细包裹,盛在簇新的竹编食盒里。

      更难得的是,三牲里有一对实实在在的活雁。因雁稀缺难得,捉活雁也十分费时费力,很多人家都用形似雁的鹅代替,但李家送来的却是真的雁,而非鹅。

      其它的海味山珍、五谷四果、布匹绸缎、首饰器物等,均是数不在多,而在用心,样样都是精挑细选,别致精巧。

      其中有一支金簪云宓尤其喜欢。簪身是素净的赤金,打磨得极圆润光滑,触手生温,顶端的设计也别具匠心,簪头是一弯纤巧的新月,托着一朵微绽的玉兰。

      新月以细如发丝的金线掐成弧度,边缘镶嵌着数颗米粒大小的淡紫色萤石,玉兰则以极薄的金片层层叠压出花瓣的纹理,花心处嵌着一颗浑圆莹白的珍珠,宛如一滴将坠未坠的清露。

      最为巧妙的是,当光影流转时,那珍珠会映出淡淡虹彩,而萤石则闪烁如碎星,恰有“月笼轻云,玉兰含露” 的美感。

      云宓拿在手上反复地观赏把玩,发现簪身内侧,竟藏着一行微刻的小字。

      “愿为卿绾发,共守岁寒心”。

      字迹极小,需贴近方能辨认,云宓一眼认出那清瘦劲挺的字体出自李康之手,这莫非是他亲刻上去的?

      云宓不知,这簪子是李康亲自绘样请工匠一丝不苟地打造而成。为让玉兰花瓣轻薄如真,工匠连续七次鎏金压片;为觅得色彩最雅致的萤石,李康亲自往返珠宝银楼两三趟,那行小字也是他亲自篆刻,从定样到成型,历时一个多月,可谓用心至极。

      就连见过太多好东西的袁氏与云舒也对这簪子的精致赞不绝口。

      次日,云宓下值经过工部官署巷口时,一掀开簟帘便看到面带微笑的李康如常站在那里,待车驾停驻在他面前,云宓面颊含羞:

      “那支簪子,我很喜欢。”

      李康见到她粉脸上的娇羞笑意,便知她是真的喜欢,也不禁眼眸一亮,他上前半步,身体微微前倾,与她稍稍拉近了距离。

      “你……可看见了那行字?”

      他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些微的紧张,目光却牢牢锁着她颊边那抹动人的羞色。

      “嗯。”云宓微微颔首,“是你刻的?”

      “是。画样子时,便觉这簪身弧线优雅,内侧空着可惜。总想……留点什么。又恐字迹拙劣,惹你笑话。”

      他话语坦诚,耳根泛起浅浅的红。

      “哪里拙劣?”云宓望着他脸上及耳尖的红晕,抿唇一笑, “李大人的字若是拙劣,那我平日写的,岂不都成了涂鸦?”

      李康被她一说,笑意更深,那点紧张也化作了满腔的甜蜜,“你喜欢是最好。” 他顿了顿,望着她被暮色柔化的侧颜,声音更柔,“那对雁……是我与父亲在通州湖畔守了整整三日才捕到的。雁知时守节,忠贞不渝。便如我对你的心意。”

      云宓心头一颤,她知道活雁难得,却不知这背后有他和他父亲亲力亲为的三日守候。

      她抬眼望进他盛满诚挚的眼里,一时竟忘了言语,只觉得心头被什么暖暖的东西填得满满的。

      巷口有微风拂过,带来初夏傍晚特有的温煦气息,也轻轻扬起云宓车帘的流苏。李康看见她颊边一缕碎发被风带起,黏在唇角,手指微微一动,却终是恪守着礼节没有抬手。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掌心大小的锦囊,素青的缎面无任何纹饰,只系着同色的丝绳。

      “这个,”他递过来给她, “是我平日随身携带的。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只是……想把它给你。”

      云宓接过。锦囊很轻,触手微凉。她解开丝绳,倒出一枚物件——是枚白玉雕的平安锁,不过拇指大小,玉质温润,雕工却极简,只在锁身两面各刻了一个字:一面是“安”,一面是“宁”。

      李康的声音里带了些许赧然,“我幼时体弱多病,得启蒙我的先生关照,给了我这枚平安锁。我的名字原来也不叫李康,而是叫李思。是先生给我改名为李康,赐字辞疴,就是为了让我远离病魔,一生安宁。”

      “那后来呢?”云宓满脸好奇,“你的身体有所好转吗?”

      李康微微一笑,“说来也神奇,自戴上先生给的平安锁,又得他老人家赐了名与字,当真就顺了。”

      云宓不禁轻轻触摸着掌心里的玉锁,“那位先生一定是位高人。”

      “先生早年游历四方,见识广博,于医道易理亦有涉猎。我平生所学都拜先生所赐。只……” 李康面上现出一丝哀伤与怀念来,“在我参加科举那一年,先生却因病仙逝了。”

      李康目光凝视着云宓掌心那枚小小的玉锁, “这些年它一直伴着我,如今……我想将它赠予你。盼它也能给予你安宁。”

      云宓却将玉锁返还到他掌心,“还是你留着吧。这是先生留给你的,是你与先生之间唯一的牵系了。”

      李康覆手将掌中之物继续放到她手上,“这是我最珍贵之物,如今把它赠与我最珍惜的人。理所应当。”

      听他这话,云宓微微一怔,紧接着便朝他甜甜笑开来,“那我就暂时帮你保管,沾一沾先生给予你的福气。”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又闲聊了几句方相互道别,云宓正准备放下簟帘,却见李康的视线突然凝聚在前方的某一处,不由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眼瞥见前方翰林院巷口驻立的周砥的身影。

      他正准备蹬车,应该是无意间看到了她和李康,侧着脸朝他们这边了看过来,三人的视线交汇在一起。

      云宓突然有些不自在,方才与李康交谈的暖意与甜蜜瞬间退却,一丝混杂着歉意的怅然以及那份还没来得及表示的感谢,此刻堵在胸口,让她一时忘了动作,只怔怔地顿在车窗口,望着他所在的方向。

      李康看到周砥时,神情也变得郑重起来。他对周砥,也始终怀有一份深切的感激之情。

      虽然他深知周砥对小官的心意并不比自己少,甚至比他为小官做的更多,一度让他感到惭愧。但若非当日周砥于沁园之内及时救下小官,后果不堪设想。故这份恩情,他一直铭记于心。

      李康当即转过身,向着周砥所在的方向,郑重地拱手,深深一揖。这是一个男子对另一个男人最庄重的致谢,无需言语,一切感念已尽在其中。

      周砥隔空看到这一揖,他沉默着,并未避开,也未上前,只是极其轻微地颔首,仿佛只是被风牵动了身形。他的目光似乎从李康身上,缓缓移到了云宓的脸上。

      云宓亦与他遥遥相望。他的眼神隔着距离看不真切,却让云宓感到一种沉重的静默,比任何言语都更能穿透两人之间此时的距离。

      周砥在她脸上停顿片刻后,转过了头,撩袍蹬上了马车,缓缓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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