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

　　又是一年夏天。

　　杨迩一大早匆匆从苏州往上海赶，今天是他们上海新办公室入驻的日子，她要赶在十点上班前回去给员工们发开门红包，下午还要见一家合作商，最重要的是晚上有妻妻奶茶纪念日约会，小杨总日程紧得很。

　　钟羽四月份已经回德国继续学业，她如今算是小小的财富自由，专利技术在手，银行卡每月哗哗进账，钟博士心虚，和杨迩商量：“要不，你六我四吧，我一个甩手掌柜拿得比你多，怪不好意思的。”

　　杨迩不贪心，知道这种涉及利益分配的事情必须讲清楚：“一开始定好你六我四，那就是你六我四，我们新晋高新技术企业尊重知识、尊重技术，你安安心心搞研究，”小杨总PUA上了，“最好再研究点新东西，这样我就可以把办公室搬到我老婆公司旁边了。”

　　钟羽：“……？”

　　他们是年后开始计划搬办公室的，当时政策补贴的一年租期已满，上海员工突破了三十五人，小办公室里显得拥挤，杨迩也受够了每天通勤那么远。

　　她暗搓搓希望新公司选址离A司越近越好，然而现实的租金价格让小杨总透心凉。

　　除苏州工厂外，他们在上海的人员主要负责研发及业务，而研发需要的位置空间大、设备要求高，市面上大部分有研发团队的公司都坐落在郊区，有钱的能自己盖楼，没钱又要面子的往往会选择将研发中心放在郊区，将业务团队放在市区。

　　杨迩自己不懂研发，但确实做到了她说的“尊重知识、尊重技术”，她将研发奉为主方向，研发团队在哪里，业务团队就在哪里。

　　就这样挑了两个多月，新办公室最终选在了内环边的科技产业园，因为是高新技术企业，区政府十分欢迎，腾出了一幢两层大平楼给他们使用，价格适中，交通方便。

　　其实他们回国创业不过一年半，新工厂投产不过一年，办公室却已经从上海郊区搬到了内环，工厂扩张的计划也正式提上了议程。

　　杨迩昨天便是陪着两边的投资商代表一同在苏州勘验商讨，晚间招待吃饭，没有了卢睿在场压阵照顾，小杨总多少需要喝点酒，这才没能当天开车回上海。

　　卢睿进集团后负责的几个投资项目回报率极好，她虽然整天说自己只是个打工人，但工作起来认真负责，就连进产房前几个小时都在开电话会，年底集团给她升了职，明里暗里催着人尽早结束产假回来工作。

　　卢睿这半年基本不再亲自前往项目现场，即使有事也是线上远程会议，杨迩也有好几个月没见过她了。

　　上一次见面还是春节，她和程老师从欧洲注册回来，绕路落地广州，打算去看看刚满月不久的小卢晏。

　　卢睿拖人请了一位香港那边经验丰富的月嫂，自己倒是没太辛苦，整个人看起来状态十分好。

　　压根不用商量，小卢晏还不会说话呢，卢睿便指着程椰对婴儿床上的小卢晏说：“这是你干妈。”

　　程椰只敢碰碰婴儿的手，闻言笑着开口：“你好呀，卢晏。”

　　杨迩领悟，快步去外面客厅找她们准备的礼物：程椰送了个实在的纯金长命锁，杨迩则送了一串平安扣脚环和一只可爱的毛绒兔子。

　　程椰又打开手机给卢睿转账：“给我干女儿的第一份压岁钱，放在她妈这里暂时保管。”她笑着警告，“你可别做那种克扣孩子压岁钱的妈妈。”

　　卢睿没什么亲戚，卢晏的出生一度像是她一个人的期待，万文志倒是来得勤，只要周末都会飞过来，他父母也来看过几次，过年借着给孩子压岁钱的由头也表示了一些心意，两位长辈其实很好相处，到底是国内最早几批留洋的人，思想并没有被所谓的传统腐蚀，每次都只是看看，并不多管多问。

　　而程椰的存在对卢睿来说十分重要，她让卢睿明白，自己这边同样有人为卢晏的出生感到喜悦，她对着婴儿床里一无所知的小人笑道：“以后过年给干妈拜年就行，压岁钱比其他小孩拜一圈还多。”

　　程椰悄悄观察好友，卢睿的笑容平静快乐，程椰又看向小卢晏，忍不住轻轻包裹住她的小手：“谢谢你来到这个世界。”

　　-

　　杨迩将将在上班时间前赶到新办公室，石今正等着她。

　　石今是叶玖介绍的人，今年三十五岁，离异，有一个正在上幼儿园的女儿，当时杨迩要在国内建公司，叶玖从名下直接或间接控股的十几家公司里仔细盘了好几天，这个人要经验丰富还要愿意重头开始，选来选去，这个人便是石今。

　　石今学历一般，从前的工作经历也普通，但叶玖说：“她这个人，毅力强，做事一丝不苟，公司内部交给她，也许不能指望有什么大的建树，但是绝对可以放心不出错。”

　　杨迩觉得这正合适，她自己负责推进公司整体发展方向，有不确定的地方可以找投资方的大佬商讨，而石今则可以帮助公司走上正轨，管控好内部。

　　于是杨迩在回国前与石今接洽了几次，石今的愿望很简单，她一个人带孩子，孩子渐渐长大，便想再争取一些职业发展的空间，抓住机会搏一搏。

　　杨迩耐心安抚：“没有到搏一搏的程度，如果有一天我们发展不下去了，叶玖会安顿好你的，别担心。”

　　石今确实如叶玖的定位那般，杨迩这一年多几乎没有踩过创业公司会踩的坑，也没有遇到过什么糟心事，石今甚至十分努力，发现公司有许多国外的合作后，每天抽出时间自学英语，现在已经能够独立沟通。

　　杨迩知道后，和程老师感叹：“我们一直活在精英圈子里，其实我们只是刚好幸运，拥有良好的教育资源。”

　　程老师明明是教育的受益者，却毫不犹豫地点头：“可以不上名校，但要保持学习，一个人的终点应当由她自己决定。”

　　今年公司顺利通过国家高新技术企业认证，杨迩细心，利用公司的落户名额，为石今提交了落户申请，希望赶在她孩子上小学前拿到户口。

　　这对石今是意外之喜，她私下向杨迩道谢，又请叶玖吃了一次饭，感谢她当初的牵线介绍，叶玖坦白：“其实我问了三个备选人，只有你答应了，要谢谢你自己敢抛弃稳定工作，出来跟着两个什么都不是的年轻人冒险，是你自己抓住了机缘。”

　　夏日的早晨九点多，太阳正烈，石今看着眼前的新办公室，回忆这一年多的经历变化，心中充满感恩与希望。

　　于是杨迩一个红包还没发出去，反而先在门口收到了一个石今的红包：“小杨总今天要给大家发进门红包，我第一个到，也给小杨总发个进门红包，谢谢您一路照顾，祝公司蒸蒸日上。”

　　杨迩爽快收下了：“谢谢石今姐。”她难得画饼，“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石今笑着点头：“其他红包也都准备好了，两位老板大方。”

　　前几周杨迩说换了新地方要庆祝庆祝，石今提了几个方案，杨迩看完后决定：“就发红包吧，不来虚的，提前换好现金，进门一个发一个。”

　　远在海外的另一位创始人知道了，也大方地掏腰包，俩创始人最终给大家准备的红包鼓鼓囊囊，早上每个人进门都开开心心的。

　　下午的合作谈到了一笔大单子，杨迩三点多回公司，觉得今天的一切都十分美好，想到晚上的奶茶约会，大手一挥，让行政给全公司点奶茶，还宣布今天可以提前一小时下班。

　　楼上楼下喝着奶茶聊天，一时间热闹非常，惹得刚进门的女人多看了两眼，确认没走错地方。

　　靠近门口的两个女孩发现了她，赶紧停下闲聊：“您好，有什么事嘛？”

　　女人笑道：“我找杨迩。”

　　见她直接喊杨总全名，看起来气质不凡，像是来头不小，女孩说话也恭敬许多：“请问您有约好时间吗？”

　　来人歪头疑惑：“……好像没有。”

　　这边正不知道怎么办，那边石今快步走出来，微微弯身招呼：“程老师，久等了。”

　　程椰对两个女孩点头致谢，又主动和石今握手：“打扰你了，杨迩电话没打通。”

　　“杨总睡着了，”石今给程椰带路，抱歉道，“今天才搬过来，大家比较放松，里里外外有点乱。”

　　程椰四下参观，对上些好奇的眼光也保持微笑：“看起来挺好的，宽敞明亮。”

　　其实石今见程椰的次数不多，但心里十分佩服尊敬，也知道她和老板的关系，直接将人引到办公室门口：“您进去等？”

　　程椰远远便透过玻璃看到那个侧躺在沙发上的人，眼里满是笑意：“好，麻烦你了。”

　　小杨总的办公室在一楼拐角，两面大落地窗，朝向室内的两面也都是透明玻璃，几乎毫无隐私，办公室里只有桌椅和沙发茶几，角落里放了个行李箱，里面有她常备着的一套换洗衣服，其他什么都没有。

　　小姑娘眼镜都没摘，只盖了件西装外套，上半身侧靠在沙发边，垂头闭眼，睡得安安静静。

　　程椰轻轻坐到沙发边沿，仔仔细细看她睡着的样子，心软了又软。

　　她很少能看见杨迩睡着的样子，小姑娘精力旺盛，每晚总是程椰先睡着，早晨程椰醒来时，小姑娘也早就醒了，要么在床上陪着自己，要么在卧室外做些家务，她生活自律，很是勤勉。

　　程椰知道她会在公司抓住空隙休息，现在一看，这沙发完全放不下她的大长腿，甚至连个靠枕都没有，睡起来必然不会舒服。

　　程老师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给人摘眼镜，心里计划着要换个长沙发或是换个临时睡觉的折叠床，没想到把人惹醒了。

　　小姑娘迷迷糊糊的：“程老师？”

　　程椰笑，柔声道：“嗯，没事，睡吧。”

　　确定是程老师，杨迩哪还睡得着：“程老师！你怎么来了！”

　　程椰被她开心的样子感染，轻飘飘道：“查岗。”

　　程老师从没来过公司，杨迩刚醒来时还不敢相信，此时听她这么说，小杨总一个劲地将人往身边揽：“多查查，常查查，我全力配合。”

　　将腰上的爪子拿开，程椰好声劝告：“别乱来，公司里注意形象。”

　　小杨总淡定：“有什么关系，他们知道我有老婆，我抱抱老婆不行吗？”

　　这回轮到程老师惊讶了：“他们知道？”

　　小杨总点头，开始背诵：“新员工培训第一章：公司介绍，公司介绍第一节：创始人介绍，创始人介绍最后一条：两位创始人都是弯的，但她俩不是一对，婉拒乱磕cp，老婆会生气。”

　　程椰又震惊又好笑：“你们就这么写出来？”

　　“对呀，”杨迩不松手，靠着她小声道，“我们就是个小公司，而且基本都是女孩子。”

　　“两层楼了，可不是小公司了。”知道了不用顾忌，程椰换坐到沙发头，让小姑娘枕在自己腿上，睡得舒服些，又忍不住嗔道，“你们现在年轻人做公司真是……”

　　她想半天，不知道用什么词形容才好。

　　杨迩可享受，侧过身子往程老师怀里凑：“上海开放，我和钟羽既然有能力，就能做一点是一点。”

　　她又阖上眼，缓缓出声：“看不惯的，滚蛋。”

　　程椰无奈，隐晦道：“可以做，但大环境下，白纸黑字写出来容易留下话柄，现在公司人少还好，以后发展起来，鱼龙混杂。”她明白杨迩的愿景，却也不得不考虑现实，“公司的第一要义是盈利发展，其他的，随缘就好。”

　　杨迩沉默会儿：“嗯，知道了。”

　　程椰便不再多提醒，按了按小姑娘的太阳穴，谈起其他：“昨天还顺利吗？”

　　“顺利，今天也顺利，”杨迩拉住程老师的手，不能亲人，就亲亲手背，“本来打算一会儿去接你呢。”

　　程老师眉眼柔和：“下午没什么事，想到你们搬新办公室，正好过来看看。”

　　两人一坐一躺，在沙发上温馨聊天，你侬我侬，办公室外也不闲着，一会儿一个人“路过”，连二楼研发部的人都要跑到一楼“路过”。

　　公司里确实女孩子多，杨迩学习之前行业的合伙人面试机制，每个新人都要加一场创始人面试，不问专业，只看气场和眼缘，她和钟羽年轻务实，如今的小规模团队氛围极好。

　　小杨总正赖在程老师腿上撒娇呢，无意间瞥道不该出现在一楼的某钟羽特地求来的高冷博士，一下子哭笑不得：“八卦果然是人类的天性。”

　　程椰顺着她的目光往外瞧，自然也懂了，跟着打趣：“看来我以后找小杨总不用预约了。”

　　“他们消息怎么这么灵通？”杨迩伸长手去够茶几上开了睡眠模式的手机，公司群果然炸了，几十号人直接在有当事人的大群里八卦讨论，各种图文直播，连钟羽都在前线吃瓜。

　　杨迩：“……”

　　看了眼时间，还有半小时才到提前下班的五点，想来今天是没有人会认真工作了，小杨总冷漠地打出温暖的文字：“五分钟内下班吧，否则就正常六点下班。”

　　办公室外瞬间兵荒马乱，程老师看了全程，笑得不行，弹她脑门：“你这公司怎么和玩儿似的，这么乱来。”

　　杨迩终于舍得从程老师身上起来：“结果导向，工作做完做好就行，今天这状态，哪里能做好。”小杨总还很诚实，“我们小公司，论福利比不上A司这样的，好多厉害的人都屈尊了，今天大家开心，不如再开心一点。”

　　程老师不说话，只看着她笑。

　　杨迩左右瞄了两眼，小声疑惑：“哪里说错了嘛？”

　　程老师摇摇头：“小杨总说的都对。”她将沙发上的西装叠好，“你这一年，成长许多。”

　　小杨总被夸地害羞，还不忘给人夸回去：“全靠那时候在A司实习，程par教得好。”

　　程par失笑：“我才教你几天。”

　　外面办公区都空了，大家下班迅速，小姑娘开始没皮没脸，贴着人亲，讨好道：“那就是后来老婆调教得好。”

　　到底是在办公室里，程老师拘束得很，脸热地转移话题：“……去吃饭。”

　　小姑娘笑地烦人：“好哒~听老婆的~”

　　两人约好今天要去她们第一次吃饭的那家餐厅，还要像之前一样，带着两杯奶茶进去。

　　想到在一起后，基本没见过小姑娘喝奶茶，程椰淡笑：“你其实不爱喝奶茶。”

　　杨迩点点头，又眨了眨眼：“你也不爱喝。”她状似无意地试探，“那天为什么要陪我喝呢？不会是想哄我开心叭~”

　　眼前的人和当时那个慢条斯理的受伤小姑娘重合在一起，程椰想了想，坦诚道：“不知道。”她又笑起来，“但今天喝奶茶，确实是想哄你开心。”

　　程老师问得温柔：“今天开心吗？”

　　看着对面那个曾经以为“下一次坐在一起吃饭不知猴年马月”的人，杨迩满足且感恩：“开心。”

　　“有你在，就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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