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臣谏曰

　　十二日去吏部拿官凭换好了鱼符和官印，又被人请去翰林院。
　　本朝翰林院主要负责修书撰史、宫廷供奉，如今又加了起草诏书的权重差事。院内设大学士两人，掌院、知院；翰林院学士四人，侍读、侍讲各两人，兼任待诏之职，还有两位待诏分别是许浑和龚氲，今日也是凑巧龚氲与他在吏部碰上，正好同去。
　　二人早年相熟，龚氲是昇和七年进士，许浑补任左拾遗时，龚氲还是中书舍人，对他十分照顾。
　　这位龚大人算是清流一派，现任集贤殿侍讲学士，左散骑常侍，秘书少监，也是年前三月刚受诏升调入京。
　　许浑见到龚氲十分亲切，口吻谦逊有礼“少逸兄，您什么时候回京的，近来可好啊？”
　　龚氲含笑道“四月初调回来的，那会儿你忙得很，为兄也不好去打扰。”
　　龚氲是昇和十二年调出京的，三年外任庄王府长史，这回抽调外藩王府的只动了庄王和梁王，后者是一些不明言明的罪过，前者不知圣人是否暗含深意。
　　且到了翰林院外，只见院内有两棵白玉兰树长出了院墙，远看白茫茫的一片，煞是好看。
　　许浑看愣了片刻，正巧有西风说过，枝头上几片花叶飘飘扬扬坠到地上。
　　龚氲在一旁说道“院里的两株玉兰是高祖皇帝时，第一位状元公华耘锡亲手种下的。所以之后的读书人都以入翰林院为荣。”
　　龚氲挑眉望着许浑问道“伯文，觉得如何？”
　　“这花很好看。”许浑嬉笑的模样，还似那个刚入仕途的青葱少年。
　　龚氲静默的心有些波动，淡淡问了一句“老太太近来可好？”
　　“祖母一向安康，去年少逸兄托人送进京的那两株山参很好，小弟拜谢了。”说着许浑对他深施一礼，龚氲赶紧扶起他。
　　别多想，那两株山参老太太抵死不吃，说红糖炖鸡蛋已然很好了，用不着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最后以五十两支的价钱卖给了芝善堂。
　　所以许浑这一拜多少是为了掩饰自己，怕自己面上挂不住。
　　门房的下吏进去通传，今日是知院大学士陈平要见他们。掌院大学士方固笙，年事已高，明年就够岁数致仕了，所以现下翰林院的庶务皆由陈平料理。
　　下吏领着他们，到了翰林院东边的一处小花厅。
　　厅内一色的黄花梨木制用具，桌案上摆着一整套的极品兔毫黑釉茶盏。桌案后头是一架蔡邕书法的绣屏，突见一人从绣屏后头闪身进来。
　　那人一身浅紫色圆领袍，留着一把山羊胡，体态略显臃肿，脸颊油光哇凉的，许浑觉得他是刚吃了一嘴烧猪过来的，连嘴都没有来的急擦。他嘴角眉梢都带着笑意望着他们道“少逸，许少尹。你们来了。”
　　龚氲敛声下拜道“拜见陈公。”
　　许浑连忙随着拜见说道“见过陈公。”
　　陈平客客气气，引着他们落座道“没那么多虚礼，我就知道你们还是一路的脾气，幸得早早知会了吏部，不然还遇不到你们。”
　　陈平没急着说什么，先沏了一壶茶给他们尝尝。
　　龚氲闻着茶香心旷神怡，言道“是今岁的雀舌。新贡的茶六月才到京，不想能在陈公这里尝到。”
　　他们两各自心照不宣，陈平也夸道“少逸，好鼻子。”
　　许浑心说六月才到吗？近几日他出门会客喝的都是这茶。
　　陈平撇过头去问他“许少尹觉得如何？”
　　许浑敷衍笑了笑，点头道“很好，很好。”
　　茶过三巡，又寒暄几句。陈平才切入了正题“你们两位都兼着别处的差事，孙承旨透过意思，二位以秘书监和京兆府的正务要紧。只要圣人不是点名传诏，你们不必费神这里的事。”
　　吏部的郎中也早就跟许浑说过，这些兼顾的差事只能拿半饷或是没有，到年底多少会另赏些什么东西犒劳一下。
　　龚氲拱手客气道“多谢陈公体恤，下官和许少尹都是调任新的衙署，多有不周，原还想着如何替陈公您分忧呢，倒是让陈公为下官等考虑了。”
　　许浑附和着说了几句场面话，又喝了三碗茶，两人方告辞出来。
　　对于陈平格外的热情，许浑有些莫名的膈应，回望翰林院的牌匾都有些不适。
　　龚氲看着他，摇头叹息道“你原是在御前的人，对于政事也该有些敏感才对？”
　　许浑有些不解，觉得自己不过是出京月余，这些方面的事越发生生疏了。
　　龚氲见他不语，又提点道“我朝惯例群相轮制，加参政知事衔亦同拜相，方掌院年事已高，今春上书已辞去参政知事。四月中旬后，窦公料理完兖州的案子，圣人恩赏太子少傅，加参政知事衔。你同霍少卿回京前，窦公又被调出京城。依制在京的宰辅不得少于六位，眼下窦公出京，凭空就少了一位。”
　　许浑这来回过神来，陈平的履历也算是上佳的人选，何况方掌院致仕，他接任掌院，加这头衔合情合理，就是不知道合不合法。
　　待他们走出了玉棠街巷，就算是出了翰林院的地界。
　　龚氲朝自己的仆从招了招手，又对许浑道“今日原是告假出来的，幸好衙署的事务不多，我那宅邸刚收拾出来，有些东西还是缺的，今日正好去东市，伯文日后若得空过来逛逛。”
　　许浑想了片刻问道“还是在崇德坊西横街后头吗？”
　　龚氲未置对错，打趣道“前些年常去的，这就浑忘了！”
　　两相作揖，许浑告辞回府。
　　因今日一早让杜叔去张上帅府上投了拜帖，张培府上的管事午后过来传话，说十四日得空，对于许浑而言正好安排得当。
　　两日无事，且到了五月十四。许浑备下了一筐品相极好的杨梅和各色点心装满了一个四层的提盒。
　　杜叔曾也劝过“武将重臣，高门显赫。少爷应该投其所好，这些吃食，人家哪里会缺？”
　　许浑一仰脸道“杜叔，我也知道。就算送上几样好东西，张上帅这样的人家，咱们也攀不上。上次他能出面，原是看在圣人的金面上。若我真下血本去结交，反而坏事，不如省些银钱，既省心又省力。”
　　自许浑当了官，杜叔每每相劝都被他挡了回来，只得默默点头，由他料理。
　　张培的宅邸在安常坊的西南隅，张家祖上到张培祖父那一辈才因军功发迹，祖父张淮累功封勇冠侯，后与三子镇守东南边境十六年。
　　张培之父是张淮次子，张淮长子遗有一女嫁入范家，如今应该是上庸县公范大将军的弟媳；张培初时为圣人东宫的侍读，后两度与圣人西征，伯父离世后，继任爵位。
　　许浑到了勇冠侯府门口，这才知道什么是气势恢宏。
　　启门用的是淡褐色榆木，门头精巧大气，上头用的乌青瓦是圣人破格赏赐，按制这可是东宫修缮才能用的。
　　早有府内的管事在门边等待，见是许浑一行人，过来作揖问候。
　　许浑从马车内拖出了一个用篾片编成的竹筐，这框杨梅是那日霍无忌和白衡上门送来的，许浑觉得吃着牙酸，留了一盘孝敬老太太，其他一股脑都送这来了。
　　管事招来几个小厮把东西从侧面搬了进去，管事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看着许浑递过来的提盒，又不失礼貌的挤出了一抹微笑。
　　踏进府内，夹道两边几株石榴花开得极好，过了一处宝瓶门，又沿着抄手游廊慢慢走了一顿饭的功夫，才看到了一座临水而建的敞厅。
　　绕到前头，正厅上挂着一块木制的金漆横匾上书着三个大字“富荣堂”，瞧着字倒有些眼熟，像是已故郁光禄的手笔。
　　进得堂内，管事安排许浑坐在左下首。请他稍等片刻，自己转身出去了。
　　许浑端坐在圈椅上，眼神正好落在对面的百宝格。左右各放着一盆茉莉花，小小几朵白花整个敞亭内的气味就不一样了；中间格子摆了块云纹玉璧，远看是有些年头了。
　　不多时，有两三下人鱼贯而入上了些茶水果子，后面还跟着一位中年贵妇，许浑赶忙起身作揖，不敢贸然称呼以免失礼。
　　那贵妇手持象牙骨扇，拿眼打量了许浑几圈，落座在正堂罗汉床的右面位上，自我介绍道“我是张上帅的夫人，许大人快快请起。”
　　许浑有些纳闷，好端端的外客也不好让夫人来见吧，我与你家也算不上亲眷。只得施礼拜道“晚辈见过勇冠侯夫人。”
　　张夫人含笑道“不必多礼，快坐吧。上帅在前厅见客，一会儿过来，你先略坐坐，用些茶点。”
　　旁边站着一个姿容秀美的女婢在许浑的后头服侍，给许浑斟了一杯，柔声在他耳边道“大人请。”
　　若是换了旁人骨头都酥了，可许浑到底是宫内当了六年的差，礼数周全，可不敢随意斜眼乱看。
　　端起茶盏，才知手里拿的是白瓷玉盏。这白瓷玉盏是特许有爵之家用的，这一件东西可要二两银子。
　　浅浅尝了一口，怪道不是雀舌茶，好像是……许浑正皱眉想着，那边张夫人道“这是寿州的黄芽，可还吃得惯。”
　　“尚可。”许浑粲然一笑道，
　　“这茶还是我儿张伦去年进京述职，顺路带回来的。说起来他与你还是同年，眼下他不过还是个正五品的知州。听老爷说，你马上要接任京兆府少尹了吧。”
　　“是，张伦兄那年殿试还蒙圣人夸赞“辞藻华丽、字字珠玑”，假以时日定能有所作为。”正说这话，许浑身后的女婢又拿了一块玉扣糕与他，他摆了摆手算是推辞了。
　　“他有多少本事，我这个做娘的自然知道，如今这样熬着资历就算是不错了。”许浑觉得眼前的张夫人，看他的眼神中渐渐带出光来。
　　“我在朝内也常听说张伦兄，治下严明，薄赋敛，劝农桑，也算是勤政爱民了……”
　　许浑还想说什么，堂外一阵咳嗽声打断了他们的交谈。
　　只听外头小丫头报“老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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