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差

　　四周数不清的鬼影开始不断膨胀，血肉藕断丝连地爆裂开，复又凝成一道道指粗的针，与夏凡四肢肩胛上贯着的水针如出一辙。凝针的过程不过须臾，眨眼间，四周不见天日的鬼影便变成了满天飞舞的针雨，密密麻麻、挨挨挤挤。

　　这回不是光护着命门便能够冲将出去的了。

　　夏凡透过针雨缝隙瞪着那不过咫尺距离的人，林岚也对视着他，身后背负的成千上万的鬼影没将他的脊柱压弯下半寸，他还是那副嗤笑的表情，浑似对着只蚂蚁，连一丝惋惜也没有。

　　他的嘴一开一合，没吐出半个字音，可夏凡却看清了他的话。

　　他无声地说：“再见。”

　　夏凡心想，这人也真是，明明两人都绝不想再见到对方哪怕一根头发，却还要假惺惺的说个“再见”，真是虚伪到极致的人。

　　他也不知怎的，眼看着死路将近，哪怕他再是杀鸡取卵提升道行，恐也没有逃出生天的本事。可他却偏偏没有半丝惧怕，甚至还有嘲讽林岚的心情，这便是情敌相见分外眼红吗？

　　怪不得林岚选自己做药引子呢，没毛病。

　　只不过，严哥......

　　他甚至不敢侧过头用余光看严雪卿的表情，更不敢想象严雪卿目睹他万箭穿心的样子。

　　那便不看了罢。

　　他闭上眼，在大限将至的最后一刻，他倏然觉得这样也好。

　　能在自家门口阔别世间也好，至少他算是回家了，了却了前尘执念牵挂，父亲也平平安安地送回了家中，还吃到了妈妈亲手包的饺子，他本以为再也吃不着了。

　　也好。

　　“嘭”一声巨响伴随着大地动荡从身后传来，随即只听一声闷哼，伴随着鲜血喷薄而出和肉块坠地的沉闷声，尽数传到夏凡耳中。

　　预想中的万箭穿心之痛没有来，夏凡睁开了眼睛，针尖就在离眼睛不过半毫米的距离堪堪停住，再前倾些微便会刺进双眸。

　　而透过丝丝缕缕缝隙中，夏凡看到咫尺之外，林岚另一只原本完好的掐诀的手此刻已经只剩下空荡荡的殷红袖摆，不远处的地面上滚落着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两指立着，挺挺地竖在血污中，仔细看上去会发现，当是一个诀。

　　而那团与污秽混杂在一起的手旁，严雪卿手握骨刀垂身而立。他倒是全须全尾没少什么部件，可却并没有好到哪去。那凄惨的虎口终于承受不住将手掌从中间横亘而开，裂口深可见骨，仿佛从内部炸开来一般，整只手掌没一块好肉，辨不清的肌理破破烂烂挂在所剩无几的皮肉上，藕断丝连地不愿离开却也全无声息。

　　“严雪卿！”林岚另一只吊着半边骨头的手臂握着那截空荡荡的衣袖，万年不变的笑面终于绷不住露出了点强撑的意味。连话音都变得带了些歇斯底里。

　　“严雪卿！你不过在我刚来冥界时劝导过我几句，正眼瞧过我几眼，我便感念你帮助你。这么多年来你有什么要求我不是百般答应万般顺从，多少难事险事我都替你推了保你安全，你想如何自由地工作上班便能如何，你当那些老东西当真那么好对付的！是，我是个心胸狭窄的小人，我睚眦必报，短短一世的恩仇我记了两百年。但你扪心自问，我可曾有半点对不住你！轮到你今日这般对我！”

　　林岚心口凉得生疼，袖口处大片的血红得刺眼。他怎么也没想到，严雪卿竟同夏凡一样，哪怕日后遭受十倍反噬也要强提修为硬破法阵。

　　那明明是护他安全的法阵。

　　可竟到了此时此刻，他却仍然不想伤害严雪卿。

　　“你做这些事之前有没有问过我！这不过是你做出来用作自我感动的罢了！”

　　情急之下，严雪卿都忘了还有强提修为这一做法。夏凡此举虽然他十分不赞同，可他又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提醒了他冲破这圈法阵的办法。

　　他现下只觉四肢百骸绝无仅有的舒畅，仅剩残肉烂皮的右手竟都感觉不到什么疼痛，周身灵力一波接一波循环流转，哪怕现在叫他去劈山他都觉得自己能行。

　　砍了这孽障总没有劈山难。

　　林岚一腔情意被砸了个稀碎，他现在连心凉都感觉不到了，胸口一股暖流顺着喉管直抵上来。他呛咳几下，竟咳出一口鲜血来。

　　“不是你说，要成神，要惩恶扬善扶危济困，要善恶终有报，要公平的世界吗！这有什么错！我就要实现了，为什么要阻止我！”

　　严雪卿不待他说完第二刀便挥将下来，林岚后撤躲避，却苦于实在不擅长近战，更何况他手上一件趁手法器也没有，而严雪卿又是地府数一数二的鬼差，他连连闪退，几道剑光都擦着他的命门堪堪避过，可其他部位便没那么幸运了，短短几秒钟，胳膊、锁骨、胸口都多了数道伤口，深深浅浅，刀刀狠绝，好不狼狈。

　　“世间善恶自有天道裁决，岂是你能逾矩的！”

　　林岚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狂笑出声来。“哈哈哈，天道？严哥你看，我豢养厉鬼，杀人碎魂，这天道要是作数，我该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可我好端端字在这地府待了两百年，倒是你，怎么就进了十八层地狱呢？”

　　“我害的人是背信弃义的小人，我碎的灵是十恶不赦的怨灵，我判别善恶赏罚善恶，若天道便是做此效用的，那我就是天道！”

　　“你简直疯了。”多说无益，严雪卿遇到过不少钻牛角尖的鬼，因偏执成执念的更是不胜枚举。他本就并非巧舌如簧之流，面对上林岚这种偏执进了骨髓的人，他直觉身心俱疲，半句话也不想多说。

　　可严雪卿的沉默在林岚眼里却变成了宣判死刑的天堑鸿沟。若说刚刚只是心凉愤怒，现在，他算是彻彻底底意识到，当年那个和他并肩走在雪路上谈论天地，教他鬼术，从厉鬼手中将他救下的兄长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想。他们从一开始就是背道而驰的，从未有过什么惩恶扬善的目标，从未有过染指天道的理想。这两百年皆是他的独角戏，没有观众没关系，他可以独自一人在黑暗中摸索出一条通往神明的道路可怎奈他入戏太深，待到大幕将落才发现，这偌大的剧场不光没有观众，也没有朝夕相伴的另一位主角。

　　这认识给了林岚莫大的刺激，他原本只是在一味闪躲，偶尔动用一两下周围鬼影避免伤到命门，还要精细控制着鬼影别伤了严雪卿，他可以拖延时间的，反正只要昼夜之交一到，大地被黑夜笼罩，只要他还有一息尚存便无所谓，一切便都会归属到他的掌控之下，至于严雪卿，到时他或许会想明白，想不明白也无妨，失了夏凡，还有他林岚在，他始终觉得自己才是更适合严雪卿的，无论是身世经历还是能力，都该是他更适配，不，应该说没有人比他更适合。严哥早晚会明白的。他可以等，那时他是神了，他可以满足严雪卿的一切要求，他会让严雪卿做三界最自在的人。可现在他忽然意识到，原来可笑的是自己，根本没什么想不想得明白，他在严雪卿眼里，与周遭这些扭曲恶心的厉鬼没什么两样，无非难对付点罢了。

　　黑雾之中凝出一把暗红色的玄雷剑，“仓啷”一声巨响，两刃锋芒相抵，火花炸裂，嗡鸣震得大地齐齐动荡，黑雾巨浪般滔天之势向后翻涌，万鬼齐嚎，一时间惨叫声、草木劈折声混乱不息。

　　而刀光剑影之间，林岚背后竟呲地飙出一道幕天席地的血光来。伴随着另一声刀锋尖鸣，一柄匕首尽数没进林岚后心，一点沾着血花的尖头从前胸心脏处探身而出，大大咧咧地将林岚捅了个对穿。

　　林岚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去，重重黑影之间，一袭素衣飘然独立，他握刀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紧贴着林岚宽实的后背，林岚甚至能从中感受到顶立的指关节。

　　那食指关节不过小小一圆，林岚却觉得比那贯穿而出的匕首还可恨，还叫人疼。

　　严雪卿与林岚这一来一回的对呛间隙，夏凡也没干等着看热闹。虽然他对林岚满心满眼都是严雪卿的场面感到非常不爽且醋意横生，可这显然给他提供了绝佳的机会，毕竟有严雪卿牵制着，林岚便无暇他顾他这方寸一隅的变化。他干净利落地卸了命门处的血针，又抽丝剥茧地卸下大半个身前的威慑，随后找准时机便提刀刺去。只可惜林岚背后尽是浓雾，看不清楚身影，便瞄不准脖颈，好在他不知起了什么意竟化了柄玄雷剑与严哥对锋，这才将背后浓雾冲散掉小半，露出个不甚明显的后心。

　　心脏同样是鬼的命门，可到底没有直接砍断脖颈来的干脆。鬼早已不再需要心脏跳动来维持生机，但心脏是人体血流的枢纽，也是灵相中宫，待到血流散尽，灵相便也会随之流散殆尽，到时同样是魂飞魄散一条路，只不过这个过程漫长了些。

　　不知时间还来不来得及。

　　“夏凡！”林岚恨不得银牙咬碎嚼烂这两节字音。“我就应该早早杀了你，我就应该杀了你！”

　　“晚了。”夏凡声音低沉平缓，冷淡得全不带半丝感情，匕首拔出，鲜血立刻从胸口幽深的洞中喷涌而出，夏凡片刻不待拔出匕首的瞬间便想再补上一刀。严雪卿同样霎时反应过来，昼夜相交之时将至，等待灵相自行流尽太慢，须得快刀斩乱麻，赶紧了了这偏执成魔的疯子。

　　四周恶鬼缓过了刚刚那两股强灵力对撞的劲儿，现下像是与林岚通感了一般，所有张牙舞爪可怖诡谲的鬼影同时扭头望向严夏两人，空洞洞的瞳孔中满是偏执癫狂，这般被四面八方怔怔地注视着，活像入了一场毛骨悚然的白日梦。

　　“铛铛铛铛铛”，林岚也同样反应过来对方的意图，腰侧摄魂铃被拽了下来护在颈侧，成了个颈环样的保护圈。他手持玄雷剑一左一右来回格挡，却终究因体内快速流失的灵相和二对一的实力差距力不从心，身上顷刻间多了数到伤口，有几处甚至露出了沾染着血污的白骨，半截空荡荡的袖管此刻变得分外碍事，既拿不了武器，又结不成因，成了个只会疼痛的累赘。

　　林岚双目红得滴血，面皮又白得近乎透明，血滴溅到面颊上，像泪一样。再等一等，再等一等，天就要黑了，就要黑了，只要护好脖颈，他们拿我没办法的，他们来不及的。

　　黑雾中，一道不起眼的鬼影双眸突然回了神。他愣怔了片刻，随即像是寻找到了什么新猎物一样瞳孔钉在了前方身着黑衣的人身上。他的四肢开始不受控制，识海里一道声音命令着他向前走。他随意从地上捡起一根散落的黑红血针，提线木偶似的握紧针尾，冲着那人快步走去，抬手刺下。

　　直面严雪卿的林岚只见着黑雾中红光一闪，其实那红光也不甚明显，甚至是与那遍地都是的血针没什么两样，可偏偏这柄挥将下来的血针映入了他眼眸。他想都没想，灵相已先他一步做出了反应。

　　脖颈侧的银铃闪电般地跃到严雪卿背后，红光与银光相撞，“叮”的一声碎成一朵烟花。摄魂铃叮铃作响，大团淡白色灵相自银铃的凹槽间涌出，团团包裹住还来不及收回手的鬼影，白光倏忽一闪，鬼影烟消云散。

　　像是早已刻入骨髓的习惯，林岚想朝严雪卿笑一下，这次他做的事情严雪卿看到了，不是什么用来感动自我的，而是真的帮助严雪卿的，是有用的。可他却发现自己的视野越来越低，那截袖管果然碍事，它竟挡在他与严雪卿中间，让他看不清对方的脸了。另一侧夏凡的脸倒是能看清，可真够讨厌的。

　　砰的一声重物坠地，没了头颅的身体摇晃几下，随着猝然顿住的后撤脚步栽倒下去。修长白皙的脖颈上一道朝前一道朝后、两道刀刃轨迹在颈骨处合二为一，昭示着刚刚转瞬之间发生的一切。

　　人间当真不是什么好地方，路上的碎石如此多的。

　　林岚脸颊贴着水泥地面，心头没来由地想，这样不美好的人间，有什么值得向往的呢。

　　“严哥，”他借着最后那点还未来得及散去的灵相，透过逐渐消散而去的半截身子目视着背对着光影的严雪卿，用了他这生所剩最后丁点温柔，问道：“罚恶司平不了我满腔怨怼，赏善司见不到我这恻隐之心，我自己寻一条善恶终有报的道，怎么就不行呢。”

　　严哥，这明明是让人间变得更好的法子，怎么就不行呢？

　　最后一瓣唇也化为飞灰消散于天地间。严雪卿注视着夕阳血红的霞光下映射出的点点烟尘，他该想些什么的，难过也好，悔恨也罢。可他出奇地什么也没想，识海难得放空，可放空的滋味也并非想象中的那么好受，说不上疼，但总归有些酸楚的。

　　然而大势并未给他酸楚的时间，回溯主人的消失让周遭还未来得及与林岚灵相相融的恶鬼怨灵顿时像失了主心骨一般狂暴起来，原本翻覆如潮的鬼影团此刻像是炸开了的锅，巨大的黑浪掀上十几米高，疯狂地朝草木建筑扑打，花红柳绿的人间俨然成了最令人寒毛卓竖的地狱。

　　这与岫玉县外围野地里那群刚从冥界放出来的厉鬼群完全不同。眼下这群显然是被林岚那厮施了法咒的，非寻常招数能遏制。何况太阳眼看着就剩半个金边儿了，待到黑夜主宰大地之时，这些找不着北的厉鬼还不知会如何沸反盈天。

　　何况岫玉县还有夏凡的家人在呢。

　　夏凡从未见过这等场面，一时惊得不知如何是好。匕首在山河动荡下显得如此渺小且无能为力，强提修为的反噬开始渐渐从骨髓深处渗出来，不消片刻便如万蚁噬心，抽筋拔骨的疼。

　　他想回头问问严雪卿现下该怎么办，是用什么阵法，还是一刀一刀的尽数劈砍过去，砍完算了。可当他转头与严雪卿对视时，他却蓦然看不懂严雪卿的眼神了。

　　林岚魂飞魄散，回溯已解，一切都该回到正规上来了，可为何严哥的眼神却那么痛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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