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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利
慕澈予惊讶地看到顾珏挽起袖子,果真开始拾柴生火:“你懂下厨?”
顾珏笑着应了句:“略通一点。”说罢,便十分麻利地侧撩袍衫下摆蹲下身去,将捡出来的柴火填进灶内,又窝了一把干草填进去引火,他身上的那袭浅色袍衫皱皱巴巴的,前襟下摆尽是血污水渍,但他始终身姿端正,即便是做着这样的粗活也不显得狼狈与局促。
他将火生起来,又舀了水到一旁仔仔细细地净了手,这才去厨房墙边的木架上取汤饼。净手时他借着水看了眼自己的脸,却并没有在自己的脸上看到慕澈予反复用血勾画的那些图纹。慕澈予立在门口观察他,他的这个小动作自然是没能逃脱她的法眼。她也注意到他脸上的那些图纹已经完完全全消失不见,她想了想,问道:“你身上有何异样吗?”
顾珏摇头:“没有。”
慕澈予暗暗忖度一番,眼前的顾郎君分明还是那副文文弱弱的斯文书生模样,哪里还有一点点在幻境中时顶着满脸诡异血纹与自己对峙发疯的样子在?他之前那般反常,或许是因为这些血纹会给凡俗之人带来损伤?
墙边齐齐整整摆了一排木架子,木架子上又齐齐整整摆了诸多大小一致的箩筐,顾珏揭开其中两个箩筐上的细布,和声问她:“这里有两种汤饼,都是前几日新做好的,你想吃哪一种?”
慕澈予一直站在厨房门口不曾进去,闻言,她便伸直脖子探头去看,见那两个箩筐里码着的汤饼也是齐齐整整的,一种是约莫一尺长的面片,一种是约莫拇指大小的面团。
“都可以,”她拿不定主意,“你觉得哪种好吃便下哪种吧。”
顾珏轻轻笑了一声,道:“那就每样都给你下一些来吧。”
烧起来的木柴哔剥作响,慕澈予立在门外犹豫着,还是没有迈进门去搭手帮忙。她看着顾珏把取出来的汤饼放到一个干净的小箩筐里仔细地筛过一遍,垫着细布放到灶台上备用,又去厨房的另一边取干肉。慕澈予连忙制止他:“不用放肉。”
顾珏问:“只吃汤饼吗?那样味道不好的。家里种了蕹菜,如今正是新鲜的时候,不如给你加一些?”
“好。”慕澈予点头,便见顾珏又净了手,出得厨房往院子后墙边的那排石砌的小菜园疾步走去,回来的时候手上多出来一大把新鲜的蕹菜。他将这些蕹菜过水洗了四遍才算满意,见慕澈予还是站在厨房门口不曾动过,便轻轻叹了一口气,擦干手又向着自己住的厢房疾步赶去:“你的脸色实在是不好,我这里还有一些药,你先把身上的伤口简单打理一下,待吃完饭我们再去趟医馆。”
药当然就是他让沈象回柳城取来的那种特制的止血药,好在他还留了一些,现在刚好能用得上。他把药轻轻放到慕澈予手中,有些犹豫地问她:“你的伤……之前不是很难才能止住血吗?为何现在却有伤无血?”
慕澈予接过药,只肯模棱两可地答一句:“多谢关心,我也并不清楚。”她心中其实已经隐隐有了一个猜测,但她不愿对局外之人透露分毫:“顾郎君还没交代你的事情,怎么又开始让我交代我的事情?”
顾珏被她骤然而冰冷的反问刺了一下,他递药的手还没来得及从容地收回,便带着些尴尬地停在了半空。他看向她,她的面容与记忆里那人的面容慢慢重合,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一切都是他一叶障目,才没能第一眼就认出她来。
他微微垂下眼眸,没关系的,只要能把她一直留在身边便好,她没有认出来自己也没关系,这些事情由他来做便好。
他再度抬眼注视着她的时候,眼中已经重新盈满笑意:“不急,我把汤饼做好,我们可以边吃边说。”
慕澈予没去上药,她拎着药双手抱胸,看着他麻利地烧开一锅水,将小箩筐里的面片与面团一个一个丢入水中,煮成后捞起来,而后将菜投入沸水中烫熟,盖在面上,再浇上一勺带着热气的面汤——白嫩嫩的面,绿油油的菜,热腾腾的鲜香扑面而来,哪怕是没有一丁点儿油水也能让人食指大动。
顾珏又赶去葡萄架下将食案收拾妥当,这才把这碗热气腾腾的汤饼推到她面前。慕澈予低头看着,问:“顾郎君不吃吗?”
顾珏自打从幻境里出来后就没有一刻停得下来,此刻见慕澈予的手边有了热食,有了止血药,也安安稳稳地坐下来了,他就也在她对面坐了下来,笑着摇摇头:“我不饿。你不是想知道我是何人吗,你吃着,我慢慢讲给你听。”
慕澈予端起碗浅浅抿一口热汤,这汤比看起来还要鲜甜可口,热汤顺着喉管一路暖到胃,暖得她忍不住微微蜷缩了一下脚趾,然后,她便听到一句自己不想听到的话从顾珏口中缓缓道出:“我是南夫人派来的,职责便是护你周全。”
树上鸟的啼鸣停了,院中猫的娇叫停了,风中花的细语声也停了,但她的心跳没有静止,它仍旧在不知疲倦地跳动着,于是她知道时间仍旧在流逝,已发生的事情需要她面对。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冷冰冰地提问:“顾郎君一介书生,半点功夫也不懂,谈何护我周全?”
顾珏道:“夫人另派了绝顶高手前来,与我一同保护你。”
绝顶高手?有绝顶高手在她身边?她脸色一白,自己还是不够谨慎,竟然毫无所觉。
“夫人为何不单派那位高手过来,偏要再加一个你?”
顾珏道:“那位高手须得时刻注意你的安危,难免无法分心处理一些琐碎的杂务,便需要我这样的人为其分担一二。”
“哦?时刻注意我的安危?”慕澈予搁下手中的碗筷,朝他冷笑,“既是如此,且不论新近潘家灵堂之事,我六月中旬被伏龙寨匪徒寻仇,差点命丧于此,那位高手彼时身在何方?”
顾珏捡起掉在地上的筷子,他疾步走回厨房取了一副干净的筷子递给她:“先吃汤饼,凉了就不好吃了。”
慕澈予不接,她稍稍向后仰了仰身体,与顾珏拉开距离:“我再问你,顾郎君说自己是奉夫人之命而来,既然是在夫人手下做事,岂能不知道顾谦文是何人?”
顾珏微不可查地挑了挑眉,他将那双筷子轻轻放到她碗边,依然直视着她双眼:“先前是我失言了,我自然知道顾谦文为何人,只是当时我一时恍惚,没能反应过来此顾谦文正是彼顾谦文,才会在回答你的时候问你那句‘顾谦文是谁’。”说到此处,他露出一抹自嘲的微笑:“在下只是一个办事的喽罗,哪里敢随意往上面的人身上联想?”
慕澈予紧紧蹙起眉头看他,他自始至终都在迎面她的逼视,双目湛然,看起来一派坦然。
慕澈予道:“那位高手在哪里?我要见他。”
顾珏道:“这当然可以,但你也知道的,绝顶高手往往都有些小脾气,他兴许不肯露面,我且问一问他。”说罢,他便朝着屋顶喊道:“沈先生,可否出来一见?”
无人应声,却忽有几片树叶疾飞至二人面前的食案上,首尾相接,组成一个“水中沉玉”的古“沈”字。慕澈予面无表情地盯着这个“沈”字,时人贯以“水中沉羊”或“水中沉牛”为古“沈”字之形,极少有人会用这“水中沉玉”,尤其还是以这“水中沉玉”为志,或许当世只沈靖南一人。
那几枚树叶摆放的位置十分精准,便是让人拿着树叶端坐案前慢慢摆来,也许都摆不了这么精准。她又抬头往树叶来处去看,果然看不到任何踪迹,头顶架上的葡萄藤叶盘根错节,紫得发亮的葡萄累累垂下,那几枚树叶穿过这繁密的葡萄叶果而来,竟然鲜绿如初,没有沾染上一丝半点的紫色汁液。
忽然又有几枚树叶疾飞而至,叶片一接触到案面上便荡出一层气,将方才的那几枚树叶荡到外圈,与这几枚新至的树叶一同组成两个字:“抱歉。”
慕澈予微微一愣,顾珏适时道:“沈先生为他先前的失手深表歉意,其实你所用的止血药也是他连日奔波取回来的,皆是无心之过,他十分抱歉。”
见慕澈予沉默地重新拿起筷子,顾珏斟酌一番,继续说道:“先前没有及时向你表明身份,也全因为我们本想在暗中行保护之事,不想打扰到你。如今既然已然说开了,我这里有些话想讲给你听,但若是你不想听,我便不讲了。”
慕澈予捏着筷子,却并没有继续吃汤饼。她冷声道:“讲。”
顾珏便道:“介于职责所在,我与沈先生甫一来到江都便将你身边来往之人统统调查了一番。你长年居于山中,不了解世道人心,须知这世上不会有无缘无故的善意,那些主动接近你并向你示好的人往往各怀心思,你须得保持戒心,不要轻易与人交心。”
慕澈予心下烦腻,冷冷顶了回去:“便如同顾郎君一样吗?”
顾珏顿了一下,温声道:“你若是不解气,揍我一顿可好?”
慕澈予冷哼一声,放下手中筷子。
顾珏继续道:“如许娘子留你在店中,便得一个免费的劳力;潘大娘当年护你不力对你有愧,多年之后再见,或是因你面善,也或许是认出了你,才会连同潘衙役一起善待你;康三川是受叶淮言之托而来,商队的萨保是因康三川之故才照顾你;宋小娘子与伏龙寨有些渊源,她是因你惹上伏龙寨才会接近你,而冯麻子则是与宋家有些渊源,他帮你也是出于私心。正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些其实也是人之常情而已,不过你涉世未深,切莫耽于其中反受其害。”
慕澈予用袖子笼住双手,这样她手指止不住的颤抖就不会被别人发现了。她心中激荡,神伤意冷,有些喘不上气来。她静静地听完他一一细数,木着脸问他:“为何夫人派你过来,而不派叶淮言?”
顾珏答道:“叶淮言因擅做主张引你下山,被夫人强令闭门思过。”
她稍稍缓过来一口气,还好,淮言没有被她连累得太惨。
她又抓住一个重点:“你怎么知道潘大娘当年护的那人是我?”她知道自己的长相与幼时大不相同,她幼时长得更像阿娘,如今长大后则更像谢衍,若非明言告知,恐怕不会有人能如此确定慕澈予与阿久是同一个人。
顾珏弯起唇角:“你不是阿久吗?”
慕澈予谨慎地猜测:“是南夫人告诉你的?”她越想越觉得这个想法可靠,虽然不知道沈靖南是出于什么目的,但若非如此他又能从哪里知晓自己的小字?以小字来确定她与幻境中那小女孩为同一人,姑且还算圆得过来。
而对面的顾珏却并没有借坡下驴。他忽然低低地叹了一口气,问道:“你的记忆是不是出了些问题?幼时的记忆……全都没有了吗?”
慕澈予不答,他也不气馁,接着问道:“是不是夫人给你吃过什么药?”
慕澈予硬邦邦地摇了摇头,依旧不答话,而是神情木然地拿起筷子,继续吃起那碗汤饼。方才其实还有些烫呢,她边吃边想,现在放凉了些,倒是更为适口。
顾珏长叹一声,也不再说话,院中便一下子静了下来。他近乎贪婪地看着她,她的一举一动他都不想错过。
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院中安宁。
顾珏眼中刹那间铺开一层浓浓的戾气,门外的人显然不是个等得及顾珏开门的人,他只敲了几下便试着推了推门,一推之下,他惊喜地发现门闩已下,门被推开了!
“顾珏!”匆促的脚步声伴着一道心急如焚的高呼而来,“你总算是回来了!快快与我去见阿玉!不是说好了今年定会陪她过生辰的吗?快点吧,再不抓紧七月初七都要结束了!”
话音刚落,便见那人终于迈过月亮门,转到第二进的院子里,与自葡萄架下站起身来的慕澈予与顾珏二人迎面遇上。
慕澈予不禁看了眼顾珏,这人又是谁?
这人当然正是裴度。他这般毛毛躁躁全是事出有因,否则也不会不顾一切地非要找到顾珏。他冲进来以后才看到慕澈予在院中,于是有些尴尬地停在了月亮门下,又见顾珏眼色,知道沈象也在院中,于是就更加尴尬了。
而与此同时,慕澈予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原来今日是七月初七了,这次在幻境里满打满算待了两天,怪不得一出来自己就这样饥肠辘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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