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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行
景绮不打算竞争金钟奖,她半个身体躲在王铭乔的阴影下,低着头,全心全意和袖口的水笔渍做斗争。
或许谢骄说得没错,这是她拥护纸质时代的代价。如果进入数码时代,样样事情都用一只电子笔划来划去,就不会有弄脏衣服的困扰。
“Ricky!”她听见自己被点名。好在她不是数学课上沉迷偶像白日梦的少女,就算没听到王铭乔和王於露对话的前情提要,照样可以恬不知耻地凑上前应答。
反正对于这些人来说,你要做的无非是微笑、点头、连连称是,全程摆出一副虚心受教的虔诚模样,如若实在不会,拿出去寺庙上香祈福的态度便足以过关。
她打算就这样做一个一百元一天的群众演员,王铭乔却狠心,忽然接到了电话。“股份”、“董事会”、“ABS债券发行”,几个金融名词叠加在一起,轻飘飘地就将这点家务事压了下去。
他面露难色,上前跟王於露俯身说了几句好话当作儿子的撒娇,又回过头,拍了拍景绮的肩膀,附赠一句老板的口头禅——“你辛苦”。
景绮的眼皮颤抖了三五秒,才算勉强忍住一个白眼。她很难不怀疑,这个电话是不是王铭乔自己设计的剧情。
毕竟他向来喜欢把这些没有产出的边角工作丢给她处理。
不过幸好自己聪敏、觉悟够高。当初的一腔爱意收放自如,要是傻乎乎地继续爱下去,早晚被使唤得只剩一句干巴巴的皮囊。
景绮如此安慰着自己,王於露却立马唱了一句反调:“我还以为你是个聪明人。”让景绮的心神晃荡了一记。
王於露的评判就像一阵倒春寒,头顶的热切阳光仿佛瞬间被罩上了灰蒙蒙的一层纱。
景绮并不急着去摘下那层纱,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直到花园里的草木气息充盈整个肺部,她才慢悠悠地吐出浑浊。
“要是和奶奶比,我自然算不上聪明的。甚至比时髦,我都要甘拜下风。”说着,景绮上前,替她将吹乱了的金丝披帛重新摆弄整齐,“上个月开例会,00后们提案要拍《西游记》那样的神仙题材,没想到奶奶这就做上神仙的妆造了。”
而后景绮细细打量过王於露的妆面,真心恭维了一句:“这妆造做得比我们剧组重金请的造型团队还用心。这个发簪,应该是古董吧。”
王於露很是受用:“这可是TVB金牌化妆师的珍藏,她不晓得做过多少经典角色。”
“那也得奶奶气质好,才能画出神仙的气质。奶奶,要是后续真有神仙题材的剧,你要不要和你的姐妹团一起来客串一把,也省得我们选角导演费心思去找了。”
正所谓千错万错,马屁不错。王於露因此略带嗔怪地瞟了她一眼:“说你不聪明,这就又聪明起来了。”
景绮娇俏地眯眼笑了笑,没有接话。
古董发饰压在王於露的脑袋上,她只觉得不舒服,却说不出具体是哪里不舒服,只能虚虚地揉了揉太阳穴。
景绮细心,上前替她扶正假发套,又将几枚重的古董发饰一一摘下,然后将话题继续扯远道:“拍古装是很累人的。”
王於露并不受用,一双老练的眼睛定在她的脸上:“同我讲讲吧,这次离婚Matt给你开了什么条件。”
哦,原来王铭乔也不是事无巨细都交代出来了呀。景绮抿了抿嘴,回了高深的两个字——“自由”。
“我还以为是一栋楼,又或者是一间公司。”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或许有些阴阳怪气,但王於露倒是说出了吃饭睡觉的日常感。也许炫富对她们来说就像呼吸一样简单。
景绮自我挖苦道:“原来可以要这么多吗?我还是太缺乏想象力了。”
王於露冷笑着扫了她一眼:“你一个写东西的,拍电视剧的,还能缺乏想象力?你要真缺乏想象力,就不会和Matt干出这档事。你们两个就属于——”她手指在空中画圈,景绮恍惚之间竟然看成了神仙正在画符。
“连档模子!(注:上海话,意思为骗人的团队)”王於露为自己找到了恰如其分的名词而感到些许的兴奋。
景绮跟着用上海话附和道:“是额,是额。”转念又说不对,“我只是听命办事。”
“那你倒是比我想得要听话。看来Matt的眼光还是不错,合适的太太找不到,至少找到了合适扮演太太的演员。其实你大可以继续做我们王家的媳妇。你知道的,Matt心里有人,一个完全不可能的人,所以你王太的位子比谁都要牢固。”
景绮没忍住,笑出了声。
王於露扭过头,皱眉瞪她:“你笑什么?”
“我在想Matt要是听到你这么说,会是什么表情。”
“呵,他比谁都拎得清,也比谁都拎不清。”豪门最是老派,扯走所有覆盖在表面的宝石绫罗,内核依旧是传宗接代合家欢。王於露原本已经接受了小门小户的儿媳妇,结果二胎计划未来得及进行,儿媳妇散了,孙子也不是亲生的,一切归零,只能在心里捶胸顿足问天问大地。
景绮不置可否地抬了抬眉毛,环顾四周,她的视线落在那副还未完成的油画上。
“奶奶有想过配什么画框吗?”
王於露当即扫来一个打量菲佣的眼神,还是刚来的那种菲佣,心想这有什么好费力去想的。
“他们自然会配好,不喜欢到时候就再换。”王於露感到遗憾,景绮在他们家耳濡目染这几年,怎么还会问出这种细枝末节的蠢问题。
景绮却是故意的,她跟着说道:“是呀,画框算什么呢。人们只会为了一副名画特地去一趟美术馆,从来没听说有人会为了一副画框去的。”
她话里有话。王於露于是颇有兴趣地挑起了一双被画得细而长的乌黑眉毛,眼冒精光,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呆在Matt身边,或者是呆在这里,我永远只是一副画框。”或许有人会在欣赏名贵画作的时候,称赞一句画框的精美,但是极少,少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你的意思是——我们苛待你了?”
“奶奶,你们都是生在画里的人,我很难跟你解释这种感受。”
“有这么难吗。”王於露小声念了一句,便拿起一旁的炖盅,小口地吃起来。里面是木瓜燕窝,她细嚼慢咽,吃得犹如淑女典范。
等到一盅下肚,王於露一边擦着嘴角,一边问景绮:“你过会儿没事吧。”
景绮并无安排,回答道:“就等Kingsley放学了,今天我去接他。”
“在家等着吧。现在的有些媒体毫无sense,写不出什么正经东西,估计就等在校门口,打算靠你们母子编故事了。”
景绮心想也是,点了点头说“知道了”。
“既然你没事做,待会儿替我去一趟‘闻心会’。”
闻心会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由港城工商和文艺两界的杰出妇女牵头组织的联盟,致力于维护港城妇女及孩童的权益,其文化沉淀源远流长。从前闻心会的事宜,王於露向来亲历亲为,景绮被领去见世面的次数亦是屈指可数。
“确实好久没去‘闻心会’了。上海都没有这样的组织。”景绮并没有天真地以为王於露会好心到要提携自己,下一刻她搬出借口,“不过奶奶,我和Matt已经分开,不太合适吧。”
然而王於露的借口更显强硬:“Matt刚才还点过我呢,就算你们离婚,你也是Kingsley的妈妈。”
几番推拉,景绮只好应下。
留给景绮的准备时间并不多,索性放弃思考、全程摆烂,直接把车开到王家的形象顾问那里。她在剧组穿习惯了Oversize的打工服,猛地换上一身Dior的经典套装,胸、腰、胯,被设计严丝合缝地卡住,美则美矣,却感到一股不自在的禁锢感。
形象顾问拿来海蓝宝和翡翠的首饰套装,见景绮迟迟做不出选择,又拿出一对上世纪John Galliano掌门时期的Dior 耳坠。景绮总算中意。
“闻心会”里的都是人中精怪,见到景绮,神色如常,仿佛个个手机网络崩溃,没有刷到那些豆腐块大小的八卦新闻。
不过演戏嘛,景绮还算拿手,陪着笑脸听她们讲太太经、生意经。甚至还有开小差的余裕,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思考王於露为什么要她前来赴会。
直到助兴节目开场,舞台上出现了一张面熟的脸,景绮才品出几分深意。这位擦了一斤粉底、胸口V字大开的舞者,不就是王於露美容院里的那位“师奶杀手”嘛。
她怕误会,又向在场的Jolene发信息确认。对方发来“你才知道”的表情包,然后一通中英文混杂,将“师奶杀手”的上位故事说得八九不离十。
原来“师奶杀手”的金主年底刚经历了一场丧夫之痛,“师奶杀手”于是摩拳擦掌、全力出击,百般呵护之下竟让金主的子宫焕发新的生机。从此,“师奶杀手”犹如重生,改过年龄、换了名字,五官重新雕刻一遍,直接勇闯娱乐圈。
景绮仿佛看完一部狗血短剧,瞳孔放大了整整一圈。
“Ricky啊。”
“嗯?”景绮还沉浸在劲爆的剧情里,应得木木的,谁知道一扭头就看见剧情的女主角,瞳孔因此再放大一圈。
“红姐。”她被吓到,两个字的粤语念出了九曲桥的感觉。
林红亲热地揽过她,指着台上的男人道:“我们Chadwick台风很好吧。”
“是呀,比原唱都不差呢。”
“那去你们公司的电视剧里跑个龙套行不行呀。”
“那不是屈才了嘛。一百块一天,Chadwick愿意收,我都没脸给呢。”景绮这下大概知道王於露为什么要自己来了,又是个烫手山芋。
林红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景绮的手背,继续说道:“你倒是和你婆婆说得一样。之前我同她也说过几回,她呀,旧思想,老说你们是上不了台面的草台班子,和TVB啊是天上地下。”
景绮附和般地叹息一声,微微耸起的眉间不知道是因为王於露还是草台班子一般的剧组。
“不过红姐我会看人,你不一样。”林红又发声,“你是新派的人,眼光看得长远,靠男人还不如我们女人自助对吧。”然后她凑近了,低声道,“听说你下一部剧一直还没敲定投资……”
嚯,不愧是金主,砸钱砸得真顺手。
景绮暂且不去应下什么投资、什么自助,只是另一只手不动声色地压在了林红的手背上:“红姐放心,你在今时今日还能看重我,我自然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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