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行性遗忘》

作者:许梦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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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据的异常流动


      周三上午第二节是物理课,讲的是电磁波。老师在黑板上画着波形图,粉笔摩擦黑板的声音尖锐得让人牙酸。沈叙盯着黑板,手里转着笔,心思却完全不在电磁波上。
      他在想昨晚那条自动销毁的信息。
      旧校区物理实验室,通风管道,今晚九点。
      他在想匿名发信人是谁。是林茜吗?不太像,林茜的风格更直接。是陈烁?不可能,那家伙连加密软件都不会用。是“医生”——那个神出鬼没的心理咨询师?有可能,但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
      他在想该不该去。一个人去,还是找人一起去?该不该告诉江寻?
      “沈叙。”
      旁边传来很小声的呼唤。沈叙回过神,转头看向江寻。
      江寻正用笔尖轻轻戳着笔记本的空白处,眉头微蹙:“这里,我没听懂。”他指了指黑板上一串复杂的公式,“老师说这是‘调制解调’的原理,但为什么要把信号叠加上去再分开?直接传不行吗?”
      问题问得很具体,很认真。江寻最近对这类需要逻辑推导的东西表现出越来越浓厚的兴趣,尤其是通信原理和信号处理——沈叙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某种潜意识的引导。
      “就像写信。”沈寻压低声音,尽量用简单的比喻,“你想把一封信偷偷传给另一个人,但怕被人发现内容。所以你就把信藏在另一封普通的信里,表面看是普通家书,实际上里面有暗语。调制就是把暗语藏进去,解调就是把暗语取出来。”
      江寻思考了几秒,点点头,在笔记本上写下“藏起来”三个字,然后画了个箭头指向“取出来”。他的字迹工整得不像真人写的,每个笔画都像用尺子量过。
      “那如果……”江寻又问,声音更小了,几乎只剩气音,“如果我想传的不是信,是别的东西呢?比如……感觉?或者记忆?”
      沈叙的笔掉在了地上。
      金属笔杆撞击地面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刺耳。前排有几个同学回头看了一眼,又转回去了。物理老师也瞥了他们这边一眼,但没说什么。
      沈叙弯腰捡起笔,直起身时,感觉后背出了一层冷汗。
      “为什么这么问?”他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
      江寻的眼神有些茫然:“不知道。就是……突然想到的。”他低头看着自己的笔记本,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页边缘,“沈叙,你说记忆……是不是也是一种信号?在大脑里传来传去的那种?”
      这个问题太专业了,太精准了,精准得不该从一个记忆只有二十四小时的人嘴里问出来。
      “可能吧。”沈叙含糊地回答,转移了话题,“先听课,下课再说。”
      江寻点点头,但沈叙注意到,他没有再看黑板,而是盯着自己刚才写下的“藏起来”三个字,看了很久很久。
      ---
      下课铃响的时候,沈叙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不是信息提示音,是特定频率的震动——那是他和林茜约定的紧急联络信号。
      “我去下洗手间。”沈叙对江寻说。
      “嗯。”江寻还在看笔记本,眉头紧锁,像在努力理解什么深奥的谜题。
      沈叙快步走出教室,拐进楼梯间,确认周围没人,才拿出手机。屏幕上是加密聊天软件的界面,林茜的头像在闪烁——那是只戴眼镜的卡通仓鼠,此刻却显得格外严肃。
      【林茜:有空吗?紧急】
      【沈叙:说】
      【林茜:不能打字。语音,安全线路】
      【沈叙:等我找地方】
      沈叙看了眼时间,还有五分钟上课。他快步下楼,走出教学楼,绕到实验楼后面的小花园。这里平时很少有人来,几棵老槐树的枝叶茂密,能遮挡大部分视线。
      他戴上蓝牙耳机,拨通林茜的加密语音。
      “喂?”林茜的声音听起来很紧张,背景音里有隐约的电流声。
      “我在听。什么情况?”
      “我恢复了。”林茜说,语速很快,“之前被掐断的有限通讯,我绕过了一个节点,现在能用了,但不太稳定。沈叙,我发现了点东西,你得听听。”
      沈叙靠在槐树粗糙的树干上,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你说。”
      “你还记得我之前提过的,学校内网那个隐蔽的流量监控节点吗?我上次说过,有异常数据流。”林茜顿了顿,能听见她敲击键盘的声音,“我花了两天时间,把最近一个月的流量日志都扒下来了。然后做了个对比分析,结果……不太妙。”
      “怎么个不妙法?”
      “先说结论:学校内部网络向诺亚公司外部服务器的加密数据包传输量,最近三周激增了百分之三百。”林茜的声音压得很低,“诺亚公司,就是校董会最大的赞助方,也是咱们学校‘智慧校园’系统的供应商。按理说,日常数据传输很正常,但这个增幅不正常。”
      沈叙的心沉了沉:“时间点呢?”
      “这就是最诡异的地方。”林茜的键盘声更急促了,“我做了时间轴关联分析,发现传输峰值出现的时间,几乎完美对应江寻出现‘异常反应’的事件点。”
      “比如?”
      “比如篮球场那次——你还记得吗?就是江寻差点被球砸到,然后他突然说了句‘这里不应该有摄像头’,结果我们真的在篮筐后面发现了隐藏探头。”林茜说,“那天下午三点到五点,从学校到诺亚服务器的加密数据包数量是平时的七倍。而且传输协议很特殊,带有明显的实时监控特征——不是批量上传,是流式上传,就像……就像现场直播。”
      沈叙感觉喉咙发干:“还有呢?”
      “还有心理咨询课之后。”林茜继续说,“就是江寻明确拒绝换座位,还去找王老师谈话那次。那天晚上,数据流量又出现一个高峰,持续了大概四个小时。我分析了协议结构,这次不只是监控数据,还夹杂了大量行为分析模型的上传——他们在建模,沈叙。他们在用江寻的行为数据,训练某种预测模型。”
      风穿过槐树枝叶,发出沙沙的响声。沈叙抬头,透过树叶缝隙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十一月的天总是这样,阴沉沉的,像要下雨,又下不下来。
      “还有什么发现?”他的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惊讶。
      “我尝试解码了一小段数据包。”林茜说,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恐惧,“只是很小的一段,用了我能找到的所有破解工具,花了一整夜。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吗?”
      “什么?”
      “时间戳,生理参数,还有……情绪指数评分。”林茜深吸一口气,“那段数据记录了某个对象在特定时间点的心率、皮电反应、瞳孔变化数据,还有一个算法生成的‘情绪偏离度’评分。评分越高,代表情绪反应与预设模型的偏差越大。”
      沈叙闭上眼睛:“江寻。”
      “只能是江寻。”林茜的声音在发抖,“沈叙,他们不是简单地监视他。他们在量化他。他的每一次心跳加速,每一次手心出汗,每一次瞳孔放大——都在被记录,被分析,被打分。他的每一次‘偏离’,都被严密记录并上报。这已经不是观察了,这是……这是实验室小白鼠级别的监控。”
      “玻璃缸里的鱼。”沈叙喃喃道。
      “什么?”
      “没什么。”沈叙睁开眼睛,“林茜,你能确定数据传输的物理路径吗?有没有可能定位到具体的监控设备?”
      “我试过。”林茜说,“但数据经过了至少三层跳转和加密,源头地址是虚拟的。不过……我有一个猜测。”
      “说。”
      “你还记得咱们学校那个号称‘全市中学最先进’的物联网系统吗?”林茜说,“每间教室都有智能温湿度传感器,走廊里有智能照明,连垃圾桶都是联网的,能自动通知清洁工来收。这些设备都接在同一个内网上,而且都由诺亚公司提供。”
      沈叙的心脏重重一跳:“你是说……”
      “我是说,如果要在全校范围内无死角监控一个人,最方便的办法不是装一堆隐藏摄像头——那样太容易被发现了。”林茜的声音更低了,“最方便的办法,是利用现有设备。温湿度传感器可以改装成红外感应,智能照明系统可以搭载音频采集模块,甚至连那些联网的垃圾桶,都可能装有移动侦测功能。”
      沈叙想起江寻说过的话:这里不应该有摄像头。
      但如果没有摄像头呢?
      如果监控根本不需要摄像头呢?
      “林茜,”沈叙说,声音有些哑,“这件事,你告诉过其他人吗?”
      “没有。”林茜立刻说,“我连陈烁都没说。那家伙藏不住事,知道了肯定要闹起来。沈叙,我现在……有点怕。我以前觉得这最多就是个变态研究项目,但现在看来……这规模,这技术投入,这数据处理的复杂度……这已经不是几个心理学者能做出来的了。这需要庞大的资金,顶尖的技术团队,还有……官方的默许。”
      她说出了沈叙最不想面对的可能性。
      这不是某个疯狂科学家的个人实验。
      这是一个系统。
      一个精密、庞大、深入骨髓的监控系统。
      而江寻,是系统的核心观测对象。
      “沈叙,”林茜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们该怎么办?我觉得……我们可能惹上大事了。”
      槐树叶在风中哗啦啦地响。远处传来上课铃声,悠长而刺耳,穿过实验楼和小花园之间的空地,钻进沈叙的耳朵里。
      “林茜,”他慢慢地说,“你现在听我说。第一,不要再深入破解数据了。你现在做的一切,可能也在被监控。”
      “可是……”
      “没有可是。”沈叙打断她,“你能恢复有限通讯,能发现这些异常,很可能是因为他们允许你发现。这是一种测试——测试江寻的社会支持系统会有怎样的反应。”
      电话那头沉默了,只有沉重的呼吸声。
      “第二,”沈叙继续说,“备份你已经发现的所有数据,然后从你的设备上彻底删除。不要留痕迹。”
      “我已经备份了,用离线硬盘。”
      “很好。第三,保持正常。该上课上课,该采访采访,该和陈烁打闹就打闹。不要表现出任何异常。如果赵临或者任何可疑的人接近你,问你对江寻的看法,就说你觉得他‘有点奇怪但人不错’,不要多说。”
      林茜深吸一口气:“我明白。那……江寻怎么办?”
      沈叙看着实验楼灰白色的墙壁,看着那些整齐排列的窗户,看着窗玻璃上反光的天空。
      “江寻交给我。”他说,“你保护好自己。”
      挂断电话,沈叙在原地站了很久。风更大了,吹得他校服外套猎猎作响。他抬头,看着实验楼三楼最右侧的窗户——那是物理实验室。
      今晚九点。
      通风管道。
      他摸了摸口袋,里面装着一个小手电,一把多功能工具刀,还有江寻给他的那个空铁盒——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把铁盒带在身上,但总觉得应该带着。
      上课铃已经响过五分钟了。沈叙转身,准备回教室,却看见小花园入口处站着一个人。
      江寻。
      他穿着单薄的校服,站在风里,头发被吹得有些乱。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沈叙,眼神清澈,又深不见底。
      “你怎么来了?”沈叙走过去,“这节课是自习,但也不能随便出来。”
      “我看你一直没回来。”江寻说,声音很轻,“担心你迷路了。”
      这话说得理所当然,好像沈叙才是那个会迷路的人。
      “我没迷路。”沈叙说,“只是接了个电话。”
      “林茜的?”江寻问。
      沈叙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猜的。”江寻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最近经常是你接电话的时候,就会来这个小花园。而且每次接完电话,你的表情就会……变得很重。”
      “很重?”
      “嗯。”江寻抬头看他,“像肩膀上压了很重的东西。眉头这里,”他伸出手指,在空中比划了一下,“会皱起来一点点。不明显,但我会看到。”
      沈叙不知道该说什么。
      江寻走到他面前,仰起脸看着他:“沈叙,是不是因为我,你才要接这些电话?是不是因为我,你才要经常来这里?是不是因为我,你肩膀上才有重的东西?”
      问题一个接一个,每个都像针,精准地刺进最柔软的地方。
      “不是。”沈叙说,但这个谎说得太苍白了。
      江寻看了他几秒,然后很轻地摇了摇头:“你骗人。”
      他转身往回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没有回头:“沈叙,我知道我记不住事。我知道我每天都要重新学。我知道我对你来说……可能是个麻烦。”
      “江寻……”
      “但是,”江寻打断他,声音依然很轻,但很清晰,“但是你能不能……不要一个人扛着?能不能……偶尔也告诉我一点?哪怕我明天就忘了,但至少今天,至少现在,我可以知道。我可以……帮你分担一点点。哪怕只是听你说说。”
      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打着旋飘向远处。
      沈叙看着江寻的背影——单薄,挺直,固执地站在风里,像一棵还没长结实的小树,却已经试图为别人挡风。
      “好。”沈叙听见自己说。
      江寻转过身,眼睛亮了一下。
      “但不是现在。”沈叙走过去,站到他面前,“现在先回教室。晚上,等晚上,我告诉你。”
      “真的?”
      “真的。”沈叙点头,“但现在,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今天晚上,无论发生什么,无论谁找你,无论听到什么消息,你都要待在宿舍里。陈烁会陪着你。哪里都不要去,什么都不要做,就待在房间里,等我回来。”
      江寻的表情严肃起来:“你要去哪里?”
      “去验证一些事情。”沈叙说,“可能会有点危险,所以你不能去。答应我。”
      江寻盯着他看了很久,浅色的瞳孔在阴沉的天光下几乎透明。最后,他点了点头:“我答应你。但你要答应我……一定要回来。”
      “我一定回来。”沈叙说,“这是承诺。”
      ---
      下午的课沈叙几乎没听进去。他坐在教室里,看着黑板,看着老师,看着窗外的天空从灰白变成深灰,看着日光一点点褪去,夜色一点点浸染上来。
      他能感觉到监控。
      这种感觉很奇怪,不是具体的视线,不是明确的证据,而是一种弥漫在空气里的、无所不在的注视感。就像林茜说的——如果他们真的利用了全校的物联网设备,那么此刻,教室里的温湿度传感器可能在记录他们的体温波动,智能照明系统可能在分析他们的注意力时长,甚至连空调的出风口,都可能藏着音频采集器。
      他们确实是玻璃缸里的鱼。
      每一下摆尾,每一次呼吸,每一个细微的反应,都被玻璃缸外的人看得清清楚楚。
      而江寻,是鱼群中最特殊的那一条。他身上的每一个鳞片都在被放大观察,每一次心跳都在被记录分析。
      课间,江寻凑过来,小声说:“沈叙,你今天一直在走神。”
      “有吗?”
      “有。”江寻很肯定,“数学课的时候,老师叫你回答问题,你愣了三秒才站起来。英语课听写,你写错了一个很简单单词。还有现在——你已经盯着那支笔看了五分钟了。”
      沈叙低头,发现自己确实在无意识地转着一支笔。
      “我没事。”他说。
      “你又骗人。”江寻的声音很轻,但很坚持,“沈叙,你答应过我的。晚上要告诉我。”
      “我记得。”
      放学铃声响起的时候,沈叙感觉自己的心跳快了一拍。他收拾书包的动作比平时慢,像是在拖延时间。江寻也收拾得很慢,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眼神里有关切,有担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沈叙,”走出教室时,江寻突然抓住他的袖子,“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沈叙斩钉截铁,“你答应过我的。”
      “可是……”
      “没有可是。”沈叙转身看着他,双手按在他肩上,“江寻,听我说。这件事,我一个人去更安全。你去了,我要分心照顾你,反而更危险。你待在宿舍里,和陈烁在一起,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明白吗?”
      江寻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那你……小心。”
      “我会的。”
      他们在宿舍楼前分开。江寻走得很慢,一步三回头。沈叙站在原地,看着他走进楼里,直到身影完全消失,才转身朝旧校区的方向走去。
      旧校区在学校最北边,和主校区隔着一片小树林。这里以前是技工学校的旧址,后来技工学校搬走了,地方就被并进了他们学校。但因为建筑老旧,设施不全,一直没怎么用,只有几间物理、化学实验室还在勉强使用,其他的教室都空着,门窗上落着厚厚的灰。
      沈叙穿过小树林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没有路灯,只有主校区那边隐约透来的光,勉强照亮脚下的小路。风吹过树林,枝叶哗啦啦地响,像无数人在窃窃私语。
      他看了眼时间:八点四十分。
      还有二十分钟。
      旧实验楼是一栋三层的老建筑,红砖外墙,窗户是那种老式的木框玻璃窗,很多玻璃都破了,用胶带粘着。楼前有一盏昏黄的路灯,灯泡似乎接触不良,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沈叙绕到楼后。这里更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他打开小手电,用毛巾遮住大部分光,只漏出一小道微弱的光束,照着脚下的路。
      后门锁着,但锁是那种老式的挂锁,已经锈迹斑斑。沈叙从口袋里掏出多功能工具刀,找出开锁工具——这是他在网上买的,学了半个月才学会用。他蹲下身,把手电含在嘴里,双手开始操作。
      锁很旧,锁芯锈得厉害。他试了三次,才听到“咔哒”一声轻响。
      挂锁开了。
      沈叙轻轻推开门。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他屏住呼吸,等了几秒,确定没有惊动任何人,才闪身进去,反手轻轻带上门。
      里面一片漆黑,只有手电筒那一小束光,照亮眼前一小片区域。空气里有浓重的灰尘味,还有化学试剂残留的刺鼻气味。地板是水泥的,积了厚厚一层灰,每走一步都会留下清晰的脚印。
      他按照记忆中的布局,找到楼梯,慢慢往上走。楼梯是木质的,踩上去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在空旷的楼里回荡,像某种诡异的背景音。
      三楼。
      走廊很长,两侧都是教室门,大部分都锁着,门把手上积满了灰。只有最尽头那间物理实验室,门把手上相对干净一些——最近有人来过。
      沈叙走到门前,试了试门把手。
      锁着的。
      他看了眼时间:八点五十五分。
      还有五分钟。
      通风管道在哪里?
      他用手电照向天花板。老式建筑的通风管道都是铁皮的,方形,沿着天花板延伸,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出风口,用格栅挡着。
      实验室的门上方,就有一个通风口。
      格栅是用螺丝固定的。沈叙从工具刀里找出螺丝刀头,踮起脚,开始卸螺丝。
      螺丝很紧,锈住了。他费了很大劲才拧松第一个。汗水从额头滴下来,落在眼睛里,刺得生疼。他擦了擦汗,继续拧第二个。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八点五十八分。
      第三个螺丝。
      八点五十九分。
      最后一个螺丝。
      “咔。”
      格栅松动了。沈叙小心地取下格栅,放在地上。通风管道黑洞洞的,里面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股陈年的灰尘味扑面而来。
      他看了看管道的尺寸——勉强能容一个人爬进去。
      九点整。
      沈叙深吸一口气,双手撑住管道边缘,用力,把自己拉了上去。
      管道里很窄,只能匍匐前进。铁皮冰凉,硌得人生疼。灰尘扑面而来,他不得不屏住呼吸,眯起眼睛。手电的光束在管道内壁上来回晃动,照出厚厚的积灰、蜘蛛网,还有一些不明来源的污渍。
      他往前爬了大概三四米,管道突然向下倾斜,通向一个更大的空间。
      沈叙小心翼翼地探出头。
      下面是实验室。
      不是普通的物理实验室。
      房间里没有课桌椅,没有黑板,只有一排排的机柜,指示灯在黑暗中闪烁着红绿的光。机柜之间是复杂的线缆,像蜘蛛网一样密密麻麻。房间中央是一张手术台一样的金属床,床上固定着皮革束缚带。床边立着各种仪器——心电图机、脑电图仪、输液架,还有一些沈叙认不出来的设备。
      最显眼的是墙上的巨大屏幕,此刻虽然黑着,但屏幕下方有细小的电源指示灯,显示它处于待机状态。
      沈叙的心脏狂跳起来。
      这就是实验室。
      “普罗米修斯计划”的实验室。
      他摸出手机,打开摄像头,开始拍摄。手在抖,但他强迫自己稳住,把每一个细节都拍下来:机柜上的编号,仪器上的型号标签,金属床上的锈迹,还有墙角的那个——
      他的呼吸停止了。
      墙角有一个玻璃陈列柜,里面整齐地摆放着各种奖杯、证书、合影。合影里,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微笑着,手搭在一个少年的肩上。
      少年大约十二三岁,脸色苍白,眼神空洞,但那张脸——
      是江寻。
      更年轻的江寻。
      沈叙的手指紧紧握住手机,指节发白。他放大照片,看清了中年男人胸牌上的名字:赵明远。
      赵临的父亲?还是同一个人?
      他继续拍。陈列柜里还有研究报告的封面,标题是《长期记忆抑制下的认知重塑实验——07号样本观察报告》。旁边还有一枚徽章,图案是一个圆圈,里面有个三角形,三角形中心有个点。
      和江寻画过的符号一模一样。
      突然,门外传来脚步声。
      沈叙猛地抬头,手电的光束不小心晃了一下。
      脚步声停住了。
      然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平静,理性,像手术刀一样精准:
      “沈叙同学,我知道你在上面。”
      是赵临。
      “下来吧。”赵临说,“我们谈谈。”
      沈叙趴在通风管道里,一动不动。汗水浸透了后背的衣服,黏在皮肤上,冰凉冰凉的。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沉重得像要跳出胸腔。
      “我不喜欢重复。”赵临的声音从下面传来,依然平静,但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压迫感,“通风管道里有很多灰尘,对呼吸系统不好。而且——我想你应该不希望我让人把江寻也请过来吧?”
      沈叙的手猛地收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他慢慢退后,退到管道口,然后小心翼翼地爬出来,跳到地上。
      实验室的灯亮了。
      突如其来的光明刺得沈叙眯起了眼睛。等视线适应后,他看见赵临站在门口,穿着白大褂,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平静无波。
      “欢迎来到观察室。”赵临说,嘴角微微上扬,但那不是一个笑容,“07号样本的主要数据,就是在这里采集的。”
      沈叙强迫自己站直身体,直视着他:“江寻不是样本。”
      “是吗?”赵临走近几步,皮鞋踩在水泥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嗒嗒”声,“那你说,他是什么?”
      “他是人。”沈叙说,“一个活生生的人。”
      赵临停在他面前,上下打量着他,眼神像在评估一件实验器材:“沈叙,你很有勇气。但勇气在科学面前,往往显得很幼稚。”
      他转身,走向那排机柜,手指轻轻拂过其中一台的显示屏:“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沈叙没有回答。
      “这是实时神经信号监测仪。”赵临自顾自地说,“可以采集并解析大脑皮层的电信号,转换成可视化的情绪指数、注意力曲线、记忆激活图谱。07号样本——抱歉,江寻——每天佩戴的那个手环,就是信号采集器。”
      他调出一个界面,屏幕上出现复杂的波形图:“你看,这是今天下午的数据。第二节物理课,当江寻问你‘记忆是不是也是一种信号’时,他的海马体区域出现了明显的异常激活。这种激活模式,在过去三个月的记录里只出现过两次。”
      赵临转过身,看着沈叙:“你想知道那两次是什么时候吗?”
      沈叙的喉咙发干:“什么时候?”
      “第一次,是他开学那天,在旧教学楼见到你的时候。”赵临说,“第二次,是他拒绝换座位,说‘我不要’的时候。”
      他走近一步,声音压得很低:“沈叙,你是一个很有趣的变量。你的出现,让07号样本出现了大量预设模型之外的异常反应。这些反应,对我们的研究来说,是宝贵的数据。”
      “所以你们就在监控他。”沈叙说,“监控他的每一个反应,每一次心跳,每一次情绪波动。”
      “观察。”赵临纠正道,“科学的观察。为了帮助他。”
      “帮助?”沈叙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把他关在这个实验室里,给他戴上监测器,每天重置他的记忆,这叫帮助?”
      “这叫治疗。”赵临的声音依然平静,“江寻——或者说07号——在参与计划之前,患有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他的大脑为了保护自己,自发地封锁了所有与创伤相关的记忆。但封锁是不完全的,那些记忆碎片会不时地涌上来,让他陷入极度的痛苦和混乱。”
      他走到玻璃陈列柜前,指着里面那些照片:“你看,这是他七岁时的照片。那时他还能正常生活,正常学习,正常和人交流。但八岁那年,一场事故夺走了他父母的生命,他也在事故中受到严重的脑外伤。”
      赵临转过身,眼神复杂:“从那以后,他就变了。记忆开始混乱,情绪失控,有时甚至会完全不认识身边的人。我们尝试了所有常规疗法,都没有效果。最后,他的监护人——我的导师,也是这个项目的创始人——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如果无法修复记忆,那就重置它。”
      沈叙感觉浑身发冷:“所以你们就……”
      “所以我们研发了记忆抑制装置。”赵临走向金属床,手指轻轻拂过皮革束缚带,“通过植入海马体的微电极,配合特定的药物,可以将长期记忆的形成周期强制缩短至二十四小时。二十四小时后,所有记忆都会被清空,只保留基础的认知能力和学习能力。”
      他看向沈叙:“这听起来很残忍,对吧?但你知道吗,在这之前,江寻每天要经历十几次甚至几十次的记忆闪回。那些创伤片段不受控制地涌上来,让他尖叫,发抖,甚至自残。记忆重置,至少让他能平静地度过每一天。”
      “但那些记忆还在。”沈叙说,“只是被压制了。”
      “对。”赵临点头,“它们还在,就像被锁在保险箱里。我们的最终目标,是找到钥匙,打开保险箱,把那些记忆碎片有序地释放出来,让他能够面对,能够处理,最终能够愈合。但在找到钥匙之前,重置是唯一能让他正常生活的方式。”
      实验室里一片寂静,只有机柜散热风扇发出的微弱嗡嗡声。
      沈叙盯着赵临,试图从他的表情里分辨出真话和谎言。这个人的每句话听起来都很合理,都很“科学”,都很“为江寻好”。
      但那些监控,那些数据分析,那些行为建模——
      “你们在训练他。”沈叙说,“就像训练一个AI。你们在用数据建模,预测他的反应,然后引导他走向你们预设的方向。”
      赵临沉默了。
      几秒后,他轻轻叹了口气:“沈叙,你真的很聪明。是的,我们在建模。因为江寻的情况太特殊了,我们需要知道每一种干预会产生怎样的影响。我们需要确保他的安全。”
      “所以你们就把他当成实验动物?”沈叙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所以你们就在全校布下监控网?所以你们就设计各种情境来测试他的反应?”
      “这是必要的。”赵临的声音依然平静,“科学需要数据,治疗需要依据。而且——”他顿了顿,“你也在观察他,不是吗?你的备忘录,你的每日提醒,你的情感确认——那不也是一种引导吗?”
      沈叙愣住了。
      “林茜恢复的那个监控节点,是我们故意开放的。”赵临走向控制台,调出一个界面,上面显示着加密聊天的记录,“我们想看看,当江寻的社交支持系统发现异常时,会做出怎样的反应。你的表现……很有趣。你没有直接对抗,而是选择更隐蔽地加固与江寻的联结。这是一种保护策略,很成熟,但也让我们意识到,你是一个需要特别关注的变量。”
      屏幕上显示着沈叙和林茜的通话时间轴,还有数据流量的变化曲线。
      “你们在监听我们。”沈叙感觉浑身冰冷。
      “观察。”赵临再次纠正,“沈叙,我希望你明白一件事:这个项目,是为了江寻好。所有的一切——监控,数据采集,情境设计,甚至包括你的出现——都是为了一个目的:治愈他。”
      他走近一步,声音变得柔和了一些:“我知道你和江寻建立了很深的联结。这很好。这种联结对他的情绪稳定有积极的影响。但沈叙,你需要明白,你只是这个庞大治疗方案中的一个环节。一个……可变的环节。”
      这话里的威胁意味太明显了。
      沈叙握紧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如果我不配合呢?”
      赵临看着他,眼神深不可测:“那样的话,我们可能需要重新评估江寻的环境设置。也许转学到一个更……单纯的环境,会对他更好。”
      赤裸裸的威胁。
      要么配合,要么江寻会被带走。
      沈叙感觉血液都在往头上涌。他想冲上去,想砸碎那些屏幕,想撕掉那些报告,想把这个人按在地上——
      但他不能。
      因为江寻还在他们手里。
      “我需要时间考虑。”沈叙听见自己说,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当然。”赵临点头,“你有三天时间。三天后,给我答复。”
      他走到门边,打开门:“现在,你可以回去了。记住,今晚的谈话,不要告诉江寻。他的记忆重置系统会在午夜自动启动,明天早上,他会忘记一切。包括你今晚的……探险。”
      沈叙走出实验室,走下楼梯,走出旧实验楼。外面的风更大了,吹得他浑身发冷。他抬头看着漆黑的夜空,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他摸出来,是江寻发来的信息:
      【江寻:你回来了吗?】
      时间是九点四十七分。
      沈叙打字回复:【在路上了。】
      【江寻:我在宿舍等你。】
      【沈叙:好。】
      收起手机,沈叙回头看了一眼旧实验楼。三楼那间实验室的灯还亮着,透过破旧的玻璃窗,在夜色中投下一小片昏黄的光。
      那光看起来那么温暖,那么无害。
      就像玻璃缸上方的照明灯。
      照亮着缸里那条正在努力摆尾的鱼,让缸外的人能看得更清楚,记录得更详细,分析得更透彻。
      沈叙转身,走进黑暗里。
      他知道,从今天起,一切都变了。
      监控不是秘密了。
      对抗不再是暗中的了。
      而他必须在三天内做出选择——
      是成为系统的一部分,还是赌上一切,把江寻从玻璃缸里捞出来。
      哪怕那样做,可能会让鱼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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