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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地重临·菩提叠影
九襄没想到,自己再见到这株百年菩提树,竟是这番光景。
已是午后,报恩寺山门洞开,像一张沉默的巨口。
殿内庙宇依旧伫立,却死寂得令人心慌。大雄宝殿的朱漆门扉半朽,歪斜地敞着,露出内里深不见底的昏暗。檐角蛛网银丝垂挂,随风轻颤,如同遗弃之地的哀纱。殿内,原本宝相庄严的菩萨塑像蒙着厚厚的灰尘,金彩剥落,露出底下暗沉的泥胎,那双悲悯众生的眼眸,也因无人擦拭而变得浑浊黯淡。
原本供奉在佛前的紫檀香案断了一足,歪斜地倒在尘埃中,香炉滚落在地;梁间垂落的经幡褪成灰白,如垂死之蝶的残翼;一排排蒲团散落在青砖地上,长出了深色的霉斑;两侧墙壁上的彩绘大面积剥落,露出底下灰暗的泥墙。
地藏殿中,菩萨掌中的明珠不翼而飞,只余空荡荡的掌窝……药王殿前的景象更显凄清,药王菩萨右手本应持着的药壶不翼而飞,只余空悬的掌印……
(冯宝莲OS:没有香火,没有诵经……这里的时间,像是停滞了,又像是彻底死去了。赵允明搬走了藏经阁,连同这里的魂也一并抽走了吗?)
空气中,只有草木腐烂与潮湿土木的气息,那浸润了数十年的檀香味,早已消散无踪。没有晨钟,没有暮鼓,唯有风声穿过空荡的殿宇与回廊,发出空洞的呜咽。
繁华散尽,佛前冷落,唯有这棵老菩提,还是当年模样。
它依旧静静地矗立在那,树干依旧苍劲虬结,巨大的树冠依旧撑开一片苍郁的穹盖。枝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发出那熟悉的、温和的沙沙声响,与九襄记忆中每一个午后,分毫不差。
仿佛周遭的死寂与它毫无干系,近在咫尺的那场大火也未殃及它。它只是沉默地生长着,一如既往,浓荫如昨,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恒定,凝视着脚下这香火断绝的故地。
这亘古不变的“一样”,比彻底的毁灭,更让九襄感到一种物是人非的怅惘。它像一枚钉死在时间里的锚,牢牢固定住一段她无法带走,却也回不去的过往。
恰有一缕耀目的阳光,穿透层叠的枝叶,不偏不倚刺入九襄低垂的眼眸。她下意识地闭眼,再睁开时,眼前竟有些恍惚……
碎金般的光斑在视网膜上跳跃,与记忆深处的某个午后完美重合。也是这样的日头,阳光被层层叠叠的菩提叶筛成碎金,洒在她与萧逐依偎在粗壮枝干上的身影。
如今早已物是人非,虽不知他此刻身在何处,即便两人呆在一处,心境也大不一样,仿佛隔着无形的屏障。
(宝莲OS:那样好的阳光,那样好的人,原来都回不去了……这棵树记得一切,却什么也留不住。)
冯宝莲也想起那些九襄幼年的片段:“小菩萨”可不是浪得虚名的,那么个小人儿,盘腿坐在菩提树下的石坛上,竟能把《金刚经》《法华经》讲得头头是道。有一回几个游方僧人故意考校,从“须菩提,于意云何”问到“法华七喻”,她应对如流,倒把对方问得哑口无言。年幼的她总被僧众围着。这个递上新蒸的桂花糕,那个塞来甜糯的栗粉团。武僧教头把最利的木剑留给她,连最不苟言笑的维那师叔,见到她来了,都会特意从后厨端出温热的杏仁茶。她坐在那石坛上,晃着脚,一边吃着满手的点心,一边还能把《往生咒》倒背如流……那样被佛法与善意包裹的日子,终究是……都散了。
九襄的视线越过菩提树,落在后方——那里,原本矗立的七层释佛塔,如今塔身半倾,经历了一场大火,虽并未化作灰烬,却像一道狰狞的伤疤,刻在这片寂静的殿宇之间。
塔檐下仅存的几枚铜铃在午后的风中轻轻相碰,发出零星带着锈蚀感的清音,仿佛重复叨念着那大火焚塔的夜,也正是改变她命运的一夜。
那夜初时,就在这塔顶,慈眉善目的住持将掌心贴在她后背,温和而磅礴的内力如泉涌,潺潺不息地进入她全身经脉。
“九襄,记住这股气息的流转,”慧能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从此天地之大,你当如飞鸟般自在。”
她凝神捕捉体内的气息流动。随即足尖一点,身子便如一片羽毛般轻盈跃起,借着菩提树最粗壮的那根横枝稍一借力,裙袂翻飞间,人已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半残的塔檐之上。落脚时,带起檐角一枚残存的铜铃,发出“叮铃”一声微弱的颤音,像是一声孤独的叹息,令她立时回忆起也是在那夜,住持撕下慈悲的面皮后露出了一张如阎王的脸。
而此刻,这张“阎王脸”突然就出现在眼前。在倾颓的梁柱旁,立着一道青灰色的身影。那身影仿佛与这残塔融为一体。
(冯宝莲OS:是眼花了不成?怎会……)
九襄心头一跳,下意识地以为又是自己心神激荡之下生出的幻念。
“心灯不灭,暗夜有光,小菩萨别来无恙……”
他徐徐走出阴影,残阳的余晖正落在那道身影上,比记忆中清减了许多,然而,当光影流转,照亮他半边低垂的侧脸时——那疤痕下的眉峰,那不变的轮廓,所有疑虑都在这一刻被凿实。
是慧能住持。真的是他。
“住持!”九襄脱口而出,泪水已然拂面。
“贫僧了尘,不过是个行脚的过客……”
万籁俱寂,万物蒙尘。
只有塔前那株百年菩提树,仿佛置身于一切之外……
夜幕落下,九襄推开自家那朽木院门,目光习惯性地投向院落深处,随即猛地定格——她竟又看见了娘亲。
“襄儿,回来了?”
一声带笑的呼唤轻轻传来,温柔又熟悉。娘亲就站在院中那株蔷薇旁,穿着半旧的衣裳,笑吟吟地望着她:“又去哪里淘气了?今日可曾被师父们罚抄经?”
那一瞬间,九襄几乎要扑过去,像幼时那般扎进那温暖的怀抱。所有的委屈、疲惫与恐惧似乎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可就在她脚步将动未动之际,一阵带着寒意的风穿过院落,吹动了娘亲额前的碎发,也吹动了……她身后那座孤坟上,一人多高的枯黄野草。
那野草在风中僵硬地摇晃,发出沙沙的轻响,而娘亲含笑的身影,就在这声响中,如同被风吹散的轻烟,微微晃动了一下,随即在她骤然收缩的瞳孔中,无声无息地淡去、消散……
“如果你需要,”赵允明不知何时已立于她身后,目光掠过那座荒草萋萋的坟茔,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说今日天气,“我可以将你娘亲的坟,也搬回去。”
九襄浑身一僵,血液瞬间冻结,猛地回头,看向赵允明。他依旧是那副掌控一切的姿态。她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不……娘亲生前最喜此处清静,让她安息吧,不必打扰死者。”
(冯宝莲OS:这个疯子!这世间,还有什么是这疯子不敢、不能纳入他那地宫收藏的?!)
九襄心道:这坟里还有慧明师父的骸骨,他们生前无缘厮守……便让恩师遗骨在此长伴娘亲青灯古卷,也算全了他们一场……死生契阔。
“那回头,我安排人将这里修葺一新。清除这些芜杂,重建院墙屋舍,另起一座享殿,派专人洒扫供奉,让她在此地,也能享永世安宁,毕竟此生她对你有养育之恩。”他的语气里始终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决断。
九襄却在此刻上前半步,趁着他话音方落、心念微动之机,轻声接道:“修缮享殿是身后哀荣,可眼下……报恩寺中百余僧尼被拘,娘亲九泉之下如何安宁?你若真愿成全娘亲的这份‘安宁’,何不先行开释寺众?让佛法清净之地,重归清净。”
她抬起眼,目光清澈而恳切,如静水深流:“这也该是……抚育我之人,真正乐见的安宁。”
四下忽而静下,只余穿庭之风,微微拂动二人的衣摆。
片刻后,赵允明微微俯身,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只要你能放下心中郁结,我便都应你。现下……”他声音放得更轻了些,似是轻抚,“你可觉得舒坦些了?”
(冯宝莲OS:好一个“舒坦些了”!若非深知此人,倒觉得是个贴己的男人。九襄,咱们要进行下一步计划了。)
九襄垂下眼睫,将眸中翻涌的所有情绪强压下去。再抬眼时,她唇角牵起一丝极淡、却恰到好处地糅合了哀思与感激的弧度,声音也放得轻软:
“还是你对我好,见了旧景,心头……确实疏解了许多。只是,还有些话,想单独对娘亲说说。”
她目光恳切地望向他,带着几分惹人怜惜的脆弱:“今夜,可否容我独自留在这旧屋里?我想再好好感念娘亲昔年的抚育之恩,有些体己话,终究……只想说与她一人听。”
赵允明静静地注视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仿佛能洞悉一切伪装。空气凝滞了片刻,就在九襄几乎维持不住脸上那层脆弱的表情时,他终是缓缓颔首。
“也好。”他的语气依旧温和,却听不出太多情绪,“缅怀亲人,确实需要静心。我明日午后再来接你。”
说罢,他竟真的转身,衣袍在荒芜的院落中划开一道利落的弧度,步履沉稳地向外走去,并未留下任何监视。
九襄目送他远去,心中却飞快盘算起来。
(冯宝莲OS:可怕的人,上一辈子我躲不开他,这一辈子又被他控制,他若不死,恐永远都躲不开他……九襄,必须让他死!)
“阿弥陀佛——”
九襄在心底急急默念佛号,试图驱散那骇人的妄念。她清晰地记得那撕下慈悲面皮的住持慧能,大开杀戒,是佛是魔,原在一念之间。
她闭目吸气,试图平复狂跳的心。那念头却如附骨之疽,在恐惧的滋养下,依然在心底最暗处悄然盘踞。
(冯宝莲OS:此人不除,永无宁日。要么他死,要么你亡——这是为人的生存本能!你刚才见过住持,不,是了尘。他说得有道理,杀他,是为民除害。)
她想起方才在塔顶,了尘立在倾颓的梁柱间:“小菩萨,除恶即是扬善。此獠不除,天下将永无宁日。”
“可我佛慈悲……”九襄低语。
“菩萨低眉,金刚怒目。”了尘声音沉痛而决绝,“此獠窃国乱政三十载,边关将士枉死,朝中忠良流放,民间更有无数幼女被掳作长生不老药。九襄,你当时在云深寺解救的那些女孩便是因他而遭难。”
九襄心电急转:那时自己也落入陷阱,差点成为他们的药引,确是听那老者提到长生之术……又想起赵允明分明已是花甲之龄,皮相却凝固在三十岁的模样。
(冯宝莲OS:早该想到!那些幼女的血都是为了做药引制成长生不老药,原来都是用来滋养这魔头的养料!)
“还有,去年江州水患,他竟将三十万赈灾银两悉数挪去修建地宫——这也就是清平县迟迟不见朝廷赈灾粮的原因。百姓饿殍遍野,苍生泣血,皆因此獠罪孽!”了尘控诉着他的罪行。
(冯宝莲OS:九襄,你还犹豫什么?于私于公,我们都必须听了尘的。这个赵允明纵容公主金蝉脱壳时,可曾对你娘亲有过半分怜悯?即便那夜你娘亲不死于此,也恐会死于西戎那苦寒蛮荒之地!)
念及娘亲,九襄心底那簇淬了血的恨火,便陡然灼穿肺腑。
(冯宝莲OS:九襄,你记得那日在法坛,你说了什么?你说此‘心净’,非是独善其身,闭目塞听。而是以清净心,行慈悲事,用智慧力,破烦恼障。若见恶霸,我辈当思如何以正法降伏其心。你还说‘九襄’之意乃是护佑众生之志,行襄助万民之事。此生但求为世人解厄扶危,纵使风雨如磐,此志不渝。)
九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心潮翻涌难平。了尘字字泣血,宝莲声声催逼,她何尝不知此獠罪孽滔天?这已非一人之恩怨,实系天下苍生之祸福。可“杀生”二字如千斤重枷,牢牢锁住她的手脚。自幼熟读的经文在耳畔回响,佛祖教诲的“慈悲为本”如晨钟暮鼓,与此刻胸中翻腾的杀意激烈冲撞。
九襄心中正自天人交战,忽听剥啄轻响——有人在外叩门。
她拉开房门,又惊又喜:“你……你怎么会来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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