弈君心

　　庐陵局势恐生变化，萧承徇从近处的豫州调配人马，暗中潜伏。驿舍毕竟人多，不便行事，是日清晨二人决定离去。

　　临走前，萧承徇在督邮府的眼线又送来东西。刘玠打开布帛，一支玉簪清脆落地。

　　她认出此物，道：“这支玉簪是我被困鸾凤宫时送给商陆的，她已知道我们在府内安插的眼线。”

　　“那她送来这簪子和布帛又是什么意思？”萧承徇将布帛翻来覆去，“况且这布帛上一个字也没有，她想传递什么？”

　　刘玠盯着这簪子许久，将布帛拿进阳光下。光泽细腻的丝绸是难得的宝贝，上面的茱萸纹针脚细腻，隐约却见错绣几处，很不协调。这种材质不可能是绣工不小心为之，她用剪刀挑断缝错的针脚，捋平后即见针脚密密麻麻连成两个字。

　　救我。

　　刘玠不语，萧承徇了然说：“魏准有了动作，许是要杀商陆。”

　　“那日我进府已表明与她恩断义绝，她就这么相信我会救她？且魏准怎么可能为了妾室杀妻？”

　　“你的意思是……”

　　“是陷阱。”刘玠将布帛合上，“她想引我们进府。”

　　萧承徇深以为然，将玉簪和布帛随手一扔。

　　“等等。”刘玠忽然觉得不对，方才那布帛手感比平常丝绸要重一些，挑断针脚时也有些异样。她拿起簪子大力划破丝绸，果然那丝绸藏有玄机，薄薄的夹层里掉出一张血淋淋的帕子。

　　这帕子是一张血书。

　　刘玠看了一眼萧承徇，捡起血书一起看。还未看完，刘玠便改了主意：“看来我们是非救不可了。”

　　商陆深知刘玠决意不会再听信她，只有送上一份令她难以拒绝的信物才能够有转圜的余地。这封血书正是商陆诬陷刘家的证据，这是刘玠急需的一件证物。

　　更重要的是，商陆对刘家的恩怨谈不上什么深仇大恨，诬陷不成反受到牵累，她得不偿失。唯一的解释是她背后有人指使，才能义无反顾地置刘家于死地。商陆能够从狱中逃脱，庐陵太守能够接纳一个阶下囚收作义女，而魏准又愿以督邮夫人的名头荫庇，能如此肆无忌惮地动用权势，此人地位不可小觑。

　　这封证言毫无疑问是彻查此案的关键。商陆是想告诉刘玠，想要扳倒他，她是刘玠手中一枚不可或缺的棋子。而此人姓名，已经书在这封血书之上。

　　长阳宫，太上皇，萧遂。

　　心底的大石头落了地。到这里，刘玠终于印证了她一直怀疑的那个人是对的。刘氏倒台，说到底，萧遂是最大的获益人，他完全有理由为除掉刘家下这一盘棋。然诸多棋子皆都惧于他的权势，愿意为其粉身碎骨，最后只能不了了之，根本烧不到他的头上。正是这样，刘玠才不敢轻易地公然与之抗衡。敌强我弱，想要撼动这棵长安城根深蒂固的参天大树，仅凭她一个人远不能成事。

　　还有一个问题。倘若私藏甲胄是萧遂所为，那么前世萧承徇的谋反一案，以及他的死，也是萧遂所为？

　　萧承徇也想到了这一点，不乏落寞之情。他那时已落魄得无以复加，即便这样，他的亲祖父仍将他视为一道威胁，连他活着都不允许。厌王，是受全天下厌弃之意，他究竟是做错了什么，令他必须赶尽杀绝？

　　他倒吸一口凉气：“现在，救，还是不救？”

　　刘玠早有答案，但碍于萧承徇的脸色，不便明说：“此行凶险，魏准和商陆恐怕都是太上皇的人，手中定还有其他证据。他们想试探我们，明知山有虎，还敢不敢向虎山行。”

　　萧承反手握住她，释然地笑：“有什么不敢的。况且能看到你为我担心，去这督邮府一遭，也不算亏。”

　　“都这个时候了，还有闲情逸致开玩笑？”刘玠看得出，萧承徇心情不大爽快，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们没有办法在此时停下。只好苦中作乐，也用他的方式回击了一句，“假如你失败了，魏准和商陆会怎么折磨我们，你应该想得到。我的身子骨可没你这么硬朗，到时候受不住，我便是第一个死的。”

　　萧承徇闻言摇头讽刺：“用性命威胁我，也只有你敢了。”

　　“不过。”萧承徇扯住她的脸，强迫她看向自己，“算我这辈子栽在你手里了。这一招于我而言，很受用。我保证，绝不会让你死，我自己也不能死。”

　　子时，督邮府内一片昏暗。几只黑色晚燕如闪电般翻墙而入，督邮府的守卫还没发觉便被拖进无声的角落。

　　透过纸窗看，烛火幽微勾勒出女子的身影。萧承徇扬起手，两三暗卫瞅准时机破门而入。

　　屋内的确只有商陆一人。被蒙眼套进麻袋，暗卫们蹑手蹑脚将一个大活人轻松扛出督邮府。

　　马车早已备好，等商陆被放进马车，萧承徇坐定，马车就不管不顾地飞驰起来。

　　“多谢女公子救命！”

　　刘玠在马车将商陆解了手脚，没有回应她的道谢，上下看去，她衣衫不整，浑身确实鞭痕凌厉，不想这魏准是真的下了狠手。眼见着萧承徇如此顺利，倒也不作他想，还是赶紧带着她回长安再议。

　　“女公子，这是督邮府令牌，有了这个，便可出城了。”

　　刘玠接过她递过来的东西，真是督邮府里偷来的出城手令。商陆居然连这个都想到了，如果夜闯城门，必定引来追兵，有了这个，倒是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将动静降至最低。

　　执此令牌出了庐陵。刘玠对于商陆的警惕心又强了几分，她绝不相信她会如此好心，却不知暗地里使的又是什么计策。

　　直到郊野外，马夫忽然勒住车，大喊：“有伏兵！”

　　箭矢如雨，铺天盖地钻入马车内部。萧承徇只得将刘玠按在身下，商陆见状趁乱跑下了马车。

　　攻势渐停，萧承徇挽着刘玠下车，暗卫围在马车周边，死死盯着团团包裹的那群士兵。

　　连同萧承徇在内，护送的车队一共有二十余人，萧承徇和刘玠早就料到商陆会作梗，并不意外。手下精兵皆是萧承徇挑选的死士，可以一敌十。只等他一声令下，杀出重围。

　　“女公子。”商陆站在人群中间，好生得意，“事已至此，不如放下手中兵器，与我们回庐陵坐下来慢慢谈，如何？”

　　刘玠冷静得出奇，全然不理睬她，微微带着笑意。

　　商陆见惯了她如此傲慢的眼神，不想再浪费唇舌，拿出一枚口哨吹响。霎时，马蹄如鼓点般敲响山谷，尘土从四面八方席卷翻滚而来。嘶鸣划破长空，领头的人冲到眼前。

　　魏准在马上迅速找到萧承徇，欣喜若狂：“六殿下，果然是你！真是天助我也！”

　　萧承徇环顾四周，此处本为瓮中峡谷，擅自突围已是一场死战。而此刻，敌众我寡，不可谓不是下风。

　　“魏准，你竟敢擅自动用骑兵，想造反吗？！”

　　这么多马匹和士兵，萧承徇扫视一圈，绝非庐陵的郡县屯兵。魏准竟然能够在一夜之间调动这么多兵马，看来他的督邮一职只是个幌子。萧遂对他的重视，远胜过一枚棋子。

　　魏准胜券在握，在马上摇头晃脑地挑衅：“殿下敢夜闯督邮府，自然是做了万全准备。我知道殿下身经百战，不多叫点人来，怎么挡得住您呢？但有句话您说错了，造反的不是我，而是殿下您啊……”

　　萧承徇冷笑：“原来是想把私自调兵一事按在我的头上……你大可以试试，看看长安那帮人敢不敢治我的罪！”

　　“无需那么麻烦！只要殿下死在乱军之中，那就不治也得治了！”

　　魏准大喝一声，拍马向萧承徇刺去。身后军队跟随魏准一起开始行动，如潮水般向中间围攻而来。仓促之下，萧承徇令刘玠躲进马车中。刘玠只得照做，在狭窄的车厢内得到片刻的喘息。

　　车外电闪雷鸣，她躲在此处无法安坐，心惊之余，忽然有一肉块从车帘外跳进来，刘玠尖叫一声，贴在车厢上，闭上眼睛。血沫横飞，四壁已被染红，她背后的衣衫也被一道浸透。

　　东倒西歪的马车让刘玠不得不紧紧抓住窗沿。一把长刀横插在刘玠眼前，贯穿了车厢。血沿着刀身滴入马车内，如泄了堤的洪水一般，刘玠捂住嘴，看着红刀子拔出去，蜷缩在中间，不敢再贴近。

　　车帘被掀开一隅，萧承徇凌在半空中，刘玠只觉刺眼，不知是刀光还是月色。他眸中的坚毅和温情有如神明一般充满灵性，似是在安抚受惊的她。

　　但很快，身后的士兵朝他扑来，他不得不重新回到战场的厮杀中去。

　　像这样的生死一线，他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他一定可以赢。刘玠企图相信这一点，大口呼吸。

　　萧承徇靠到了窗边一侧，趁着间隙说：“阿玠，接下来的话，你认真听好了。我数到三就解开这匹马，你骑上去不要回头，我会为你杀出一条路……”

　　这是什么意思？她刚刚才镇定下来的心又重新回到嗓子眼，她想打断，萧承徇急促道：“向北三十余里便是长沙郡，长沙王是我的王叔，与我交情不错，你身上有我的玉觿，他见了定会保护你，听清楚了吗！”

　　萧承徇一边与敌缠斗，一边大声命令，再也压不住声音。即便是被人听到，他也一定能够让刘玠冲出重围。命悬一线之际，刘玠却犹豫了，她知道萧承徇做的是最好的打算，也承诺过要一起活下去，可她就是发不出声音，连一句令他放心的话也说不出口。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她恨极了自己。

　　萧承徇没有听到她的回答，不由分说，开始倒数。

　　“一！”

　　她颤抖着抬眼看向伤痕累累的车门，双手双脚早就不听使唤。

　　“二！”

　　刘玠鼓起勇气，奋力挪到车门边，在摇晃不定的门缝中找准了马背的位置。

　　是的，她必须相信萧承徇！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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