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玉

　　梁毓昭沉默良久才开口，“朕知道了，先将消息封锁，任何人不得外传，违逆者，”言及此，她的眸中闪现出一股狠厉，“杀无赦。”

　　丁岸面色一凝，俯首回道，“是，谨遵圣谕。”

　　马车继续往前移动，梁毓昭阖上了车窗，回过身时发现方才还在自己身边的莳萝不知何时缩到了马车另一头的角落，尽管她低着头，但梁毓昭还是一眼就看穿了她周身流露出的警觉之意。

　　莳萝为何如此，不难猜。

　　她们前脚刚离开文宣殿，后脚太康宫就传来了上皇薨逝的消息，再加上刚才殿中发生的那段剑拔弩张暗潮汹涌的对话，莳萝将上皇的死怀疑到她身上，也是情理之中。恐怕等到消息传出去，满朝文武甚至全天下的百姓都会有着同莳萝一样的猜测，毕竟这不是她头一回逼死至亲。

　　梁毓昭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忍不住发笑，她的母皇是算好了，算好了用自己的死给她添堵，但奇怪的是，她听到她的死讯，心中竟然没有任何惊讶，也不曾升起分毫的伤心与难过，她很平静，平静的令丁岸害怕，更令莳萝感到恐惧。

　　“觉得是朕杀了她？”梁毓昭靠在凭几上，满不在乎地问道。

　　莳萝仍旧不打算开口，但是她眼中的防备已经将她暴露了彻底，梁毓昭并不欲与她计较，朝她招了招手，“过来，当心撞到马车门摔下去。”

　　仿佛是为了印证梁毓昭的猜测，她的话刚结束，马车立刻一阵颠簸，车门被莳萝不小心撞开了一条缝，好在梁毓昭眼疾手快地扯住了她。

　　莳萝坐稳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再次远离梁毓昭。她眸中的戒备让梁毓昭平静的心神彻底崩塌，梁毓昭顿时感到烦躁不堪，搭在凭几上的手指缓缓收紧，说出口的话平添了几分冷意，“你宁愿摔下去也不愿靠近朕？”

　　莳萝低头抱膝缩着，梁毓昭看得出她在害怕，但也看得出她在强忍着害怕同自己相抗。

　　“一个李成范让你鬼迷心窍，怎么，如今为了他的母亲，你也要忤逆朕？”梁毓昭的嗓音低沉，听得出她已经处于盛怒的边缘。

　　“那也是您的母亲！”莳萝不知哪来的胆量，竟然对梁毓昭吼了出来。

　　“母亲？”梁毓昭嗤笑道，“你又没当过母亲，如何知晓什么是母亲？”

　　莳萝意识到自己又说了不该说的话，一时之间进退维谷，好在梁毓昭并没有继续抓着她的话不放，下半程路二人皆一言不发，各占据着马车的两端，总算顺利回到了勤政殿。

　　云昙早在后殿等候多时，见莳萝跌跌撞撞地从马车上下来，立刻疾步迎了上去搀扶住她，而后朝梁毓昭行礼：“陛下安。”

　　梁毓昭深深地看了莳萝一眼，吩咐道，“回去后乖乖带着阁中，哪里也不许去。”

　　天凤帝陡然来了这么一出，着实给梁毓昭造成了不小的难题，她独自在前殿待到深夜才将天凤帝的后事安排完毕，等到从殿中出来，月亮已经爬上了中天。

　　“陛下可是直接回寝殿安歇？”蔡殿正问。

　　梁毓昭捏了捏酸痛的眉心，一抬头瞥见了不远处漱月阁的飞檐，哪里似乎还燃着一豆灯火。

　　灯火柔和的光晕总是给人以温暖的错觉，梁毓昭盯着看了半晌，忽然不想回到寂静清冷的寝殿中去了，可偌大的太极宫，她能想到的有人气的地方竟只有漱月阁一处，哪怕里面的人总是对她横眉冷对，却也是鲜活的，于是她开口道，“去瞧瞧吧。”

　　漱月阁中，莳萝本已经睡下，可是在睡梦中她又见到了白日里天凤帝瞧她的眼神，然后她就被吓醒，连声唤了好几回云昙的名字，云昙都没有醒过来。她只好自己下榻，摸索着点燃了一盏油灯。

　　云昙伏在榻边睡得正沉，莳萝对此愧疚不已，因着她这些时日精神不振，云昙不敢放她一人在寝卧，日日都在榻边陪她，熬了这么久，云昙倒是消瘦了不少。莳萝持着油灯将架子上的披风盖到云昙身上，而后就这么穿着中衣离开了寝卧。

　　勤政殿后殿往后有四座飞阁，阁与阁之间以廊桥相连，站在廊桥上微微探身便可以瞧见夜色。莳萝将油灯搁在地上，朝外探出了半个身子，仰头盯着天上的明月发呆。

　　她如今过得浑浑噩噩，早不知今夕何夕，不过瞧着中天之月乃上弦月，应当还没到月半。月亮两头尖尖，这形状让莳萝想起了儿时阿娘给她折的纸船，寻常百姓家连写字都舍不得用好纸，更遑论裁纸张折船来消遣，阿娘那时用的纸是做工的人家包糕点用的油纸。

　　莳萝还记得那是一个端阳节，阿娘做完工回来给她和阿姊带回了艾草糕，一共就两块，她一块，阿姊一块，艾草糕是个什么味道她已经不记得了，她只记得那只用油纸折成的小船，阿娘告诉她，将小船放到水中让它顺水而下，就可以带走烦忧，所以，她在将小船放到水面时，期待着小船能够带走她的忧愁，让她还有阿娘阿姊从此吃穿不愁。

　　现在，她好像真的吃穿不愁了，只是，同从前所期盼的，一点也不一样。

　　这算是实现了愿望吗？

　　莳萝不知道算不算，但是好像她也没有别的选择。

　　不远处的拐角处，蔡殿正站在梁毓昭身后，将廊桥上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她看得心惊肉跳，生怕莳萝一个不小心就从廊桥上栽下去，正犹豫要不要开口提醒，就听到莳萝的声音传来。

　　“信女此生沦落至此已无所求，唯愿夫君平安顺遂，不受信女拖累……”

　　后头的话蔡殿正听不见也不敢再听，她恭声劝梁毓昭，“陛下，夜里风大，还是赶紧回寝殿安歇吧……”

　　“你听到她求了什么吗？”梁毓昭的声音听不出一丝异常，蔡殿正却心悬得厉害。

　　“你听到她是为谁求的吗？”话一问出口，梁毓昭就自己回答道，“夫君，她说，李成范是她的夫君，她还当李成范是她的夫君。”

　　“陛，陛下，乔娘子她，她只是……”不等蔡殿正想出个说辞，梁毓昭已经朝着莳萝的方向走去，一步一步，像是脚踏雷霆，蔡殿正瞧着暗道不好，却一时无法，只能跟上去。

　　身下的御榻是她跌入深渊的开始，莳萝紧紧抓着身边凌乱的被衾，用残忍的回忆去逼迫自己不去在意梁毓昭正在对她做的事。

　　她是怎么被梁毓昭拖回来，又是怎么被摔倒在这张御榻上？紧闭的双眸前忽然出现了一只银色的小船，是了，她夜半惊醒，跑到廊桥上黯然神伤，以为四下无人，对着中天皓月倾诉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痛楚和惊惧，祈求上苍保佑她的王上不再受她所累，然后，她就被身后陡然出现的力道扛了起来，待她反应过来，人已经到了这里。

　　盛怒之下的梁毓昭，非她所能招惹，总归已经如此了，她便当自己是个死人好了，反正以她现在的处境，或者同死了无甚分别。

　　“睁开眼睛。”

　　命令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莳萝恍若未闻。

　　“方才你在廊桥上对月祈愿时，朕瞧你眸中倒是一片虔诚，怎么如今就不敢睁眼了？”梁毓昭狠狠在莳萝颈侧咬了一口，莳萝痛极，紧闭的双眸倏忽睁了开来。

　　“这就对了。”

　　梁毓昭捏着莳萝的下巴，强迫她看向自己的双目，里头有着不怀好意的笑意，莳萝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慌忙撇开了目光，却还是迟了一步，梁毓昭低头同她额心抵着额心，在她慌乱的视线中轻轻吐露出两个字，“王嫂。”

　　莳萝身子一僵，如遭雷击，下一刻，她用尽全力去推开梁毓昭，可是她的力道同梁毓昭相比，是蚍蜉撼树。自不量力的反抗只会得到梁毓昭加倍的惩罚和报复，莳萝心上受不住，身子更受不住，她十指被自己捏着发白，被折腾了这么多回，还是头一次朝梁毓昭开口求她，“陛下，放过妾……”

　　尾音恰好被梁毓昭的动作攥住，颤巍巍的像是雨滴坠入湖面泛出的圈圈涟漪。

　　梁毓昭犹嫌不够，故意去触碰之前一直未曾触碰的唇舌，莳萝被她咬的唇舌发麻，一句话都说不出，只能乖乖受着，任凭梁毓昭用“王嫂”一声一声地凿空她的意识。

　　她知道，这是对她唤了豫王“夫君”的惩罚。

　　翌日，莳萝醒来时，外头的日光大盛，已经爬到了榻边，她模模糊糊地想，怕是已经午时了。

　　午时，她该回去了，若是再不回去，云昙会着急的。

　　然而等她慢吞吞地穿上衣衫走出后殿时，殿外当值的宫人立刻围着她跪了一地，她看了看她们，不明所以地开口，“这是何意？”

　　其中一名宫人回答，“娘子，陛下说，您不能离开后殿。”

　　莳萝身上累得厉害，也难受的厉害，只想快些回到漱月阁，然后将自己埋入水中好生清理干净，再继续心如槁木地活着，可是梁毓昭连这样的权利都不在给她了。

　　“娘子若是，若是想沐浴，您吩咐一声，自会有人服侍您。”

　　莳萝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抬起头望向站在廊下的人。

　　梁毓昭穿着一身朝服踏上台阶，周围宫人这才反应过来，个个俯身行礼，梁毓昭也不叫起，径直走到莳萝面前，“怎么出来了？”

　　“妾要回去。”

　　“不可。”

　　“那妾何时才能回去？”

　　“日后你就待在后殿，不必回漱月阁了。”

　　“这是陛下的寝殿，妾不敢逾制。”

　　“寝殿是朕的，你也是，朕的东西在朕的殿中，有何不妥？”

　　是啊，她是梁毓昭的东西，是女皇陛下的禁脔，除了她身边，她还能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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