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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60
人总是在处理别离的路上,还没来得及从一个阴霾中走出,转眼就坠入了另一个寒窟。
六月中旬,陈佳渡得知安淑芝身患胰腺癌晚期。
室外三十五度的天,她感受不到丝毫的热气。
贺江赶到医院的时候,陈佳渡背靠着瓷砖,后脑勺一下又一下浑不自知地砸在冰冷的瓷砖上,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
看到这一幕,他的心脏像被人用手狠狠攥了一下,快步上前,将手掌覆在她的后脑勺处,可她的上半身还在机械地往后倒。
他握着她的手蹲下身,叫她的名字,“陈佳渡。”
“你看看我……”
陈佳渡无神的双眸聚焦了好一会儿,终于认清了人,定定地看了好几秒,宕机的思绪终于艰难连接上,一股汹涌的情绪忽然不受控制地从脚底冒到大脑,她扑过去抱住贺江,后者一个趔趄,随即稳稳接住了她,陈佳渡整个人埋进他的怀里,两只手攥得死死的,掐得手腕上全是鲜红的指印。
她想要旁若无睹地哭,但是流出的泪却是悄然无声的,牙齿死死抵着下唇,颤抖不止,像片秋日里凋零的落叶。
要怎么办,她要怎么办啊。
她怕死了,她好不勇敢,她满脑子都是自己要没有妈妈了,她要失去这个从她一出生就全心全意爱着她的妈妈,她要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一片没有根的浮萍了。
贺江这一辈子可以说什么时候都走在她前面,唯独这一件,方慧玲因生他离世,故此没有体味过至亲分别的痛,只能够陪伴在她身边,希冀能安慰到她一点点,一点点就够。
原本在外地出差的贺珅也以最快的速度赶了回来,到医院后的第一时间去看望安淑芝,她正在睡觉,睡颜很不踏实,两条精致的柳叶眉皱得紧紧的,整个人一下子苍老许多,虚弱、无力,完全是病人的样子。
他多么想轻轻摩挲她的额角,抚平她的眉头,跟她说一句“坚持这么久,辛苦了啊淑芝”,但这话于他而言还是太过太煽情,所以到最后什么也没有说,默然看了一会儿便轻轻带上了门,从病房一出去,转身就看到走廊尽头刚走回来的两人。
陈佳渡现在的状态已经比上午看起来要好多了,整个人虽然还不是很清醒,但没有之前那么混混沌沌,因为现在脑子里有一个更加清晰的念头,无论如何都要延续下去安淑芝的生命,只要活着一切就还有希望,一切就都还没有结束。
她的目光同贺珅远远地交汇了,对方的神情看起来不悲不喜,没有什么明显起伏。
陈佳渡心里一滞,深呼吸一口,一丝彻骨的凉意从后脊密密麻麻爬上,她有一种敏锐的直觉,警报声大作。
她知道自己应该要平复心情,可是她做不到,凡是涉及安淑芝的事情都可以让她立刻失去理智,刻不容缓地上前,站到对方面前,持笃定的语气质问他:“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贺江有些没反应过来,贺珅也只是用着平静的目光和她对视,互不相让,执拗地看着彼此,他的眼底没有了生意场上的意气风发,只有面对家庭深深的疲惫和无奈。
他们几乎没有过像现在这样面对面的时刻,更别提对峙,作为继父,贺珅不清楚自己是否合格,他尽可能保障两个孩子的物质生活,给他们提供优越的条件,但他从来没有直接或间接插手过陈佳渡的教育问题,更没有在她面前生过气红过脸,陈佑民离世之时陈佳渡已经有了对爸爸的概念,冥冥之中注定了两人永远也无法以父女的身份亲近起来,他不可能在陈佳渡的心里模糊陈佑民的地位取而代之,他们之间的相处状态一直都是十分的克己复礼,井水不犯河水,没有亲密温馨的时刻,但也不至于疏远到见了面不打招呼,与其说他们是家人,不如更像是被一个户口本捆绑在一起的法定亲属,仅仅只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关系罢了。
陈佳渡又问一遍,贺江眼中担忧加剧。
“是。”良久,贺珅才吐出了这一个字。
在得到确切答案后,陈佳渡的心就好像被活生生撕成了两半,滴血不止。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瞒着我啊……”
贺珅动容之余仍保持一家之主的威严,对她说:“不要在这里吵,你妈妈会听到的,有事回家说。”
陈佳渡的情绪愈发激动,“你都知道,但是你不告诉我,我是她唯一的女儿……”
走廊上有医护人员频频望过来,交头接耳不知说些什么。
贺珅头疼得厉害,第一次对她说重话:“你也知道自己是她唯一的女儿,现在这种时刻你还要跟我吵架,让淑芝知道后,难道还要为我们的关系伤神伤身吗?”
“……”她差点站不住,被贺江握住肩膀。
“而且告诉你又能怎么样呢?”
最初得知病情的时候他就已经借着出差的名头避开了所有的人,带着安淑芝去往全国各地有名的肿瘤医院就诊,国外都不知道飞了几趟,短短一个月内约见无数相关领域的大拿,可得到的消息无一例外都是糟糕透顶,同样的消息你听一遍,两遍,三遍也就算了,听七八九十遍无疑就是在给病人自己加深既定的负面印象,削弱求生欲,他实在怕了,也不敢让安淑芝再听,并且遵照她的意愿瞒住所有人,扪心自问没有做错什么。
陈佳渡双目通红地看着他,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滴,双唇颤抖,说不出个所以然。是啊,告诉自己又能怎么样呢。他们有比她更多的途径,更广的人脉,怎么可能在发现问题的第一时间不去看,不去寻求治疗呢。
她不应该这么不讲理地对贺珅说话,她只是迫切地需要一个发泄口,她憋得快要崩溃了。
贺珅看她听进去自己的话,叹一口气,语气又变得柔和:“佳佳,你能想到我们为什么不跟你说……别让你妈妈太担心你。”
紧绷的弦啪地断了,陈佳渡的手脚陡然失去力气,倒在一旁的长椅上泣不成声。
贺江没有跟着坐到旁边,知道她现在迫切需要自己独自消化这些内容的空间,拜托值班的小护士帮忙多照看两眼,转身朝贺珅离开的方向走去。
贺珅没有走远,就在转角的楼道间,仿佛早就预料到贺江会追上来。
楼下传来护士们奔走的声音还有瓶瓶罐罐的摩擦,父子俩深深对望一眼,头顶的感应灯打下一片强烈的光,清晰地照见彼此的脸庞,贺江发现他的额角长了几根很新的白发,还没有打理,这是自己以前从来没有见到的一面。
不同于陈佳渡,贺江青春期的时候很是叛逆,逃课上网打台球抽烟喝酒,什么三教九流的东西都觉得很酷,特别新鲜,都想要沾染一点,每每在饭桌上同贺珅多说上那么一两句话,最后无一例外沦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的结局。作为父子,他们骨子里流淌着同样的血,是基因的强大,令他们性格生得一样倔,脾气一样爆,在自我主张的观念上绝不肯退步,哪怕一丝一毫。
可现在,贺江不得不承认他的父亲再如何的独立、强大、博学、练达稳重……现在也在一点一点变得松弛。贺珅的眼神失去了当年的锐气,正在以更加平和、欣赏的目光看待他年轻的儿子,这其中浸杂着父亲的威信和慈爱,像一座大山沉默无声,贺江不得不承认在这一个瞬间,贺珅是真的老了。
他似乎从来没有好好了解过他的父亲。
两人对视片刻,还是贺珅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来多久了?”
“三个小时多吧。”
贺珅嗯一声,左手伸进裤袋刚摸到烟就瞥见墙上巨大无比的无烟标志,于是又将手默默拿了出来。
贺江注意到他的动作,头朝门口的方向摇了一下,“可以出去,外边有吸烟室。”
贺珅摇了摇头,他想靠抽烟麻痹烦闷的心情,但一想到安淑芝,她要是在的话总不让自己抽烟,偶尔饭局上应付客户别无选择抽个一两支也罢,她总要他多关注自己的健康,可别忙忙碌碌一辈子,打拼下半壁江山后才猛地发现身体垮了,享不到福。
呵,他苦笑,这话现在不就应验在了她的身上吗?真是造化弄人啊。
贺珅眼底起了点雾,朦胧胧的,有些怅寥地想该要多听安淑芝的话,毕竟也不知道还能听多久。
贺江犹豫地问出口:“阿姨的病……”
贺珅接他的话,“去年三月份查出来的,医生说也就这两年的事了。”
“是阿姨让瞒着的吗?”
“嗯。她怕佳佳知道后受不了,让我千万不要告诉她。”
贺珅把实情都告诉贺江,也是盼他能够潜移默化影响陈佳渡,贺珅还记得安淑芝刚查出来胰腺癌晚期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平静,仿佛只是无关紧要的小痛小痒,默默听着医生的交代,转过身来跟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不要告诉佳佳,替我保密。”
不要告诉佳佳,她受不了的。
胰腺癌被称为癌中之王,基本上查出来就是晚期,也许有些心理因素在,刚才查出来的头几天她有时候会疼得受不了,在床上跪着,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陈佳渡还以为他们在上海出差,因为这次时间有点长,于是打电话过来问有没有吃什么好吃的,玩好玩的,安淑芝咽了两片止疼药,用轻快的语气地跟女儿聊天,还特意去搜罗了一大堆美食照片和游玩景点照分享给她。
安淑芝打字的时候手指一直在抖,贺珅就在旁边看着,既心疼又无能为力,她发完消息后转身看着他,跟他念叨说,这傻姑娘啊,要是可以开开心心过一辈子就好了。
“你阿姨很能忍疼,之前有一次手指被操作台压得黑紫都不喊一句疼,她要是受不了的话,还不知道有多……”贺珅哽咽一秒,“要不是这次突然晕倒,佳佳都不知道要多久才能知道这事儿。”
话锋一转,他意味深长地交代一句:“照顾好佳佳。”
这句话像是在托付什么,贺江脸上的困惑呼之欲出,贺珅深深看他一眼,眼里传达出阅尽千帆的老练通透,是他这个年纪所还无法体味的。
“你真的以为你们的事瞒得住我们吗?”
“也是我们对不起你们,要是陈……还在的话,你们也是一对青梅竹马,彼此喜欢的话,喜结连理是两家人都愿意看到的事。”
可惜……
他没说出口,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贺江没料到贺珅看待两人之间如此开明的态度,虽说他和陈佳渡之间的的确确没有血缘关系,但是怎么说也是在同一个户口本上,他还以为这段关系公开后必然会遭到家长的百般阻挠,总之不会是这么轻易顺利。
对于贺江的想法他这个做爹的心里当然门清,笑说:“我在你眼里难道这么古板吗?佳佳是我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的,她是个好姑娘,真要说起来,我以前倒时常觉得你配不上佳佳,冲动毛躁,做事经常不计较后果,一头热就去,让你这几年在外面独自历练刚开始还给我搞点事情出来,后面就没有了,回来后性格也沉稳了不少,现在看起来多少也有点能担起一家之主的责任了。”
贺江接话:“毕竟虎父无犬子。”
“虎父无犬子……”贺珅在心底喃喃两声,当真觉得是个好词,“公司那边的话你就暂时先别管了,照顾好佳佳还有阿姨。”
“好。”
“快回去看看佳佳她们吧。”
贺珅拍拍他的肩,宽厚结实,能够替他抗住担子,多几分欣慰。
“路上小心。”
贺江站在原地,目送贺珅离去,那个高大的背影一年比一年佝偻,似乎越长大他越能体味到对方的心境,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越变越小,或许每一对父子都有相似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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