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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存在本身
朔风如刀,卷起千堆雪沫,在无垠的天地间肆意狂舞。
这里是离苍穹最近的土地。
日光穿透稀薄而凛冽的空气,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连绵起伏的巍峨雪山染成一片刺目的、近乎圣洁的金白。天,是令人心悸的湛蓝,蓝得深邃而永恒,仿佛能吸走人间所有的尘埃与喧嚣。云,低垂而厚重,如凝固的浪涛,缓慢地掠过雪峰之巅,投下巨大而变幻的阴影。
在这片人迹罕至的苦寒之地,在群山环抱、仿佛伸手即可触及苍穹的高处,矗立着一片依山而建的宏伟建筑群——甘丹寺。绛红色的高墙如同凝固的火焰,在无边无际的纯白世界中倔强地燃烧。金色的殿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如同佛国投射在人间的光斑。无数经幡在永不止息的山风中猎猎作响,五彩的布条上印满经文,每一次翻飞,都仿佛将虔诚的祈愿和无上的佛法播撒向四方。低沉而浑厚的诵经声,如同大地深处的脉动,从错落有致的经堂殿宇中流淌出来,与风声、铃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宏大、肃穆、直抵灵魂深处的梵音。
寺内,经堂高大幽深。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混合着酥油灯燃烧的独特气味、陈年经卷的纸墨香、以及藏香特有的沉郁芬芳。巨大的黄金佛像在无数盏长明酥油灯摇曳的光晕中垂目俯视,面容慈悲而肃穆。
一间简朴却异常洁净的禅房里,炭盆中牛粪饼燃烧着,微弱地抵御窗棂缝隙钻入的寒气。十三岁的佑生盘膝坐在矮榻上,身板挺直如雪松。他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绛红色僧袍,袖口和领缘已洗得微微发白。
九年的时光,雪域的罡风与佛法的浸润,早已洗去了他幼年时的懵懂与京城的浮华。他的脸庞褪去了孩童的圆润,线条开始显现出少年的清晰轮廓,皮肤是高原特有的、被紫外线亲吻过的健康赭色。眉骨略高,鼻梁挺直,薄唇紧抿着,透着一股超越年龄的沉静与内敛。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眼神沉静,如同雪山深处未曾被人迹惊扰的圣湖,清澈见底,却又深邃得仿佛能容纳整片星空。然而,在这片沉静之下,若仔细凝视,偶尔会在他眉宇间捕捉到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郁结,如同湖底深处一缕无法彻底消散的暗影,那是前世遗留的刻痕,是业力纠缠的印记,即便在佛光普照之地,也未曾完全泯灭。
他捻动着手中的菩提念珠,嘴唇无声地翕动,跟随着经文的韵律,整个人沉浸在一种近乎物我两忘的禅定之境中,与周遭的梵呗之声融为一体。
禅房的门被轻轻叩响。一个年长的喇嘛探进头来,“贡觉,上师唤你过去。有远客将至,一位汉地的了尘师太,护送来一位……嗯,你的妹妹。”
贡觉,是佑生的藏文法名。
妹妹?他在此修行九年,早已斩断俗缘,何来妹妹?但上师召唤,他并无迟疑。
寒风瞬间裹挟了佑生,带着刺骨的凉意和雪粒,拍打在脸上。他微微眯起眼,适应着外面刺目的雪光。脚下是夯实的冻土和积雪,踩上去发出咯吱的轻响。他穿过被积雪覆盖的狭窄巷道,两侧是高耸的绛红色寺墙。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酥油、藏香和煨桑的气息。远处经堂传来的诵经声更加清晰,如同低沉的潮汐,冲刷着心灵的堤岸。他目不斜视,神情平静,仿佛周遭的一切——壮丽的雪山、恢弘的寺庙、庄严的梵音——都已融入他的呼吸,成为他存在的一部分。那眉宇间的深邃,在雪光的映照下,显得更加幽微。
佑生走到门前,还未进门,便听见里面传来上师温和的说话声,以及另一个陌生的、属于女性的、带着长途跋涉疲惫却依旧平和的声音。
他轻轻掀开厚重的牦牛毛毡门帘,躬身进入。
“坐。”若必多吉见到他,示意佑生坐在对面的蒲团上。
佑生依言坐下,腰背挺直,双手自然地放在膝上,等待上师教诲。
经堂内光线略暗,空气中混合着熟悉的藏香、酥油灯的味道,以及一丝……属于远方中原的、微弱的尘土与风霜的气息。上师的对面,坐着一位风尘仆仆的老尼,面容清癯,她的灰色僧衣上还沾着未化的雪屑。
佑生的目光,几乎是本能地,越过了上师和师太,落在了了尘师太身后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那个孩子,裹在一身厚且臃肿的羊皮袄里,像一只被困在茧中的兽。皮袄的领口毛茸茸的,几乎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来一双眼睛。
就在佑生的视线与那双眼睛接触的刹那——
轰!
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剧痛,毫无预兆地在他心脏的位置猛烈炸开!
那痛楚如此尖锐、如此熟悉,仿佛一把尘封了九年的冰冷匕首,瞬间刺穿了他所有的平静与修行筑起的堤坝。
上师沉静的面容、古朴的陈设……眼前的一切,都在瞬间扭曲、旋转、碎裂。
取而代之的,是汹涌而来的破碎画面,带着令人窒息的感官冲击,蛮横地挤占了他的全部意识:陌生宫殿的暖香、破碎的药瓶、女子冰冷的眼神、悬梁的窒息感……
“呃……”佑生猛地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脸庞在刹那间褪尽所有血色。
他再也无法维持盘坐的姿势,身体剧烈地一晃,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倒去。
“噗通”一声,他单薄的脊背重重撞在坚实的木柱上,才勉强没有瘫软在地。他剧烈地喘息着,额头上瞬间沁出豆大的汗珠。
“贡觉,”上师的声音低沉而平缓,如同抚慰灵魂的钟磬,清晰地穿透了佑生脑海中混乱的轰鸣,“业风吹拂,心幡自动。缘起缘灭,皆是修行。”
他的话语简洁而玄奥,却像一道清泉,瞬间浇熄了佑生灵魂中那场几乎将他焚毁的业火风暴。
佑生如同被这声音定住,僵硬地站在原地。他的目光,带着残留的惊悸和难以置信的茫然,再次投向了尘师太身后那个小小的身影。
李玥似乎被刚才的动静吓到了,身子往了尘师太背后缩了缩,厚厚的皮袄帽子滑落下来,露出一张稚嫩却异常精致的脸庞。皮肤白皙,鼻梁小巧挺直,嘴唇如同初绽的花瓣。然而,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依旧空洞地映照着经堂内昏暗的光线,没有任何属于这个年龄的灵动和好奇。她似乎对外界的一切都懵懂无知,只是下意识地抬起小手,笨拙地撩了一下额前散落的几缕柔软发丝。
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无意识的撩发动作。
佑生的心脏再次被狠狠撞击——前世记忆中,高高在上的贵妃,慵懒倚榻时,也这般漫不经心地撩起鬓边垂落的发丝,眼波流转间,带着一种睥睨众生的致命魅惑!
现实与幻影,在这一刻疯狂重叠。
佑生猛地闭上眼,上师扶着他手臂的手掌,依旧坚定而温暖。
风雪在经堂外呼啸,甘丹寺的梵音依旧浑厚悠长。而在这座小小的经堂内,一段跨越生死、纠缠着爱与恨、罪与罚的宿命,就在这雪域佛国纯净而凛冽的空气中,在少年喇嘛如遭雷击般的震颤里,在痴傻幼女懵懂空洞的眼神注视下,无可挽回地,再次拉开序幕。
命运的齿轮,带着沉重的业力回响,碾过轮回的轨迹,将两颗灵魂,重新抛入那未尽的因果漩涡之中。
李玥被安置在佑生禅房隔壁一间小屋里。这间屋子原本是堆放杂物的,如今铺上了厚实的牦牛毛毡,点着一盏长明的小酥油灯,散发出微弱而温暖的光芒。
了尘师太将李玥托付给上师后,便带着疲惫与释然,离开了这片苦寒之地。临行前,她看着懵懂无知、紧紧抱着布偶娃娃的李玥,又看看一旁神色复杂难辨的佑生,双手合十,低诵一声佛号,眼中是深不见底的悲悯。
李玥,她并非寻常女童的羞怯或认生,而是源于先天心智的缺失。她痴傻,反应迟钝,言语更是含糊不清,穿衣、梳洗、进食,都需要人悉心照料。
照顾李玥的责任,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佑生的肩上。上师并未明言,但那洞悉一切的目光已说明一切——这是他的业,他的缘,亦是他的修行。
从此,佑生的生活被彻底割裂。
白日,他是甘丹寺的年轻喇嘛。晨钟暮鼓,诵经持咒,清扫庭院,聆听上师讲经。
然而,当诵经声歇,木鱼停息,他推开那扇连接着两个世界的薄薄木门,便瞬间从喇嘛贡觉,坠入了另一个由业力编织的牢笼。
佑生需要为她准备食物。他笨拙地将糌粑捏成小团,试图喂进她嘴里。李玥常常不配合,弄得一片狼藉。她黑曜石般的眼睛空茫地望着他,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混沌的迷雾。
他需要为她梳洗。解开她因玩耍而变得凌乱纠缠的乌黑长发,用木梳一点点梳理通顺。指尖偶尔会触碰到她细腻冰凉的颈后皮肤,那瞬间的触感,如同细微的电流,会让他捻动念珠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颤。
他需要陪伴她。更多的时候,是李玥蜷缩在牦牛毛毡上,抱着那个破旧的布偶娃娃。佑生则坐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默诵经文,或是强迫自己凝视着墙壁上斑驳的岁月痕迹。
在这日复一日的照顾中,佑生的内心,如同被两股狂暴的力量反复撕扯、煎熬。
有时,当他看着李玥那双纯净得近乎空洞的眼睛,看着她因吃到一小块甜奶渣而满足地咂嘴,看着她毫无防备地在他身边沉沉睡去,蜷缩得像一只脆弱的小兽……一种混杂着怜悯与责任的柔软情绪,会悄然从心底最深处升起。她会无意识地抓住他僧袍的一角,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那依赖的姿态,会让他坚硬的心防出现一丝细微的松动。
然而,这片刻的安宁,随时会被残酷地打破。
当李玥安静地侧着脸,她光洁的额头、挺秀的鼻梁、微微上翘的下颌线条……在酥油灯昏黄的光线下,会勾勒出一个与佑生灵魂深处那冰冷魅影惊人重合的剪影。
更致命的,是那些无意识的小动作。
李玥有时会因困惑或无聊,无意识地用舌尖轻轻舔过下唇。
她会用细嫩的手指,一下一下地轻轻点着布偶娃娃。
当她因疲惫而微微仰头,露出那段脖颈,那脆弱的曲线……就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佑生的记忆!
冰与火,爱与恨,卑微与渴望,戒律与本能……每一次“神似”的瞬间,都是对他修行的凌迟,都在他业已紧绷的心弦上,再添一道深深的裂痕。他知道,自己正站在悬崖的边缘,脚下是万丈深渊,而深渊里翻腾的,是名为“前世”的孽海。
终于,那个将一切推向临界点的冬日来临了。
佑生禅房旁那个小小的净房,是寺中少数几处可以烧热水、供女眷或年幼沙弥沐浴的地方。
李玥已有几日未曾好好梳洗,身上难免有些气味。
这一日,风雪稍歇。佑生早早去了灶房,费力地烧开几大桶雪水。他提着沉重的木桶,一趟趟往返于灶房与净房之间。冰冷的空气吸入肺中如同刀割,他的额上却因用力而冒出汗珠。佑生将滚烫的热水注入巨大的黄铜浴盆,又兑入冷水,直至水温适宜。氤氲的水汽很快在冰冷的净房里弥漫开来,模糊了视线。
少年隔着帘子,轻唤李玥的名字。李玥懵懂地应着,抱着干净的换洗衣物,摸索着走了进来。
“玥儿,水好了,慢慢洗,别烫着。”佑生的声音有些干涩,他背对着帘子,站在靠近门边的地方,视线牢牢锁定在脚下粗糙的石板地上,双手合十,心中默念着清心咒文。
他能听到帘子另一侧衣物摩擦的窸窣声。
水声响起,是李玥小心地踏入木桶的声音,接着是舒服的、如同小兽般的满足叹息。佑生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丝。
他强迫自己专注于经文,试图将那些不该有的杂念摒除。
或许,是水汽太重。
又或许,是那粗布帘子用了太久。
帘子边缘处,一道不起眼的、约莫一指宽的缝隙,并未完全闭合。一阵穿堂风猛地灌进,帘幕被风掀起,如同命运之眼悄然睁开。
佑生的目光,下意识地、毫无防备地,透过那道缝隙,投向了帘内水汽氤氲的空间。
木桶里,李玥背对着他。暖黄的火光与水汽交织,在她身上镀上了一层朦胧而柔和的、近乎圣洁的光晕。湿漉漉的长发贴在她纤细的、线条初显的背上,水珠沿着那尚未完全发育、却已显露出少女雏形的玲珑曲线滚落——从圆润小巧的肩头,滑过微微凹陷的脊柱沟,最终没入温暖的水中。
那景象,本身已足以让任何青春期的少年血脉贲张,更何况是压抑已久、内心早已暗流汹涌的佑生!
但更致命的打击接踵而至。
就在少年的目光,触及那抹朦胧胴体的刹那,眼前的景象骤然扭曲、旋转——净房简陋的木桶、蒸腾的水汽、粗糙的布帘……一切都在瞬间褪色、崩塌!
取而代之的,是金碧辉煌的浴殿!巨大的汉白玉浴池中,洒满了名贵的花瓣。
氤氲的水汽中,一个成熟、丰腴、美艳到令人不敢直视的胴体慵懒地斜倚在池边。突然,那具身体的主人似乎察觉了什么,缓缓转过头来。
一张倾国倾城的容颜。她的凤眸不再是冰冷的嘲弄,而是盈满了水光,眼波流转间,带着一种慵懒的、玩味的、甚至……赤裸裸的轻蔑笑意。
那眼神仿佛穿透了时空,居高临下地锁定在佑生的灵魂之上。唇角微微勾起,像是在欣赏一只误入禁地的、惶恐不安的蝼蚁。那笑容,是致命的诱惑,更是极致的羞辱!
“娘娘……”前世那卑微至极、充满煎熬与绝望的呼唤,几乎要冲破少年的喉咙!
巨大的罪恶感如同冰冷的铁链,瞬间缠住佑生的心脏和四肢。
与此同时,就在这极致的痛苦拉扯下,一股原始而狂暴的欲望洪流,竟不受控制地……
他怎能在这佛门清净之地,用如此不堪的方式,重温并加深对前世孽主的龌龊妄念?!
逃!
这是他脑海中唯一的念头!
佑生一路狂奔,径直冲向甘丹寺主殿那尊巨大的黄金佛像前!
他重重地跪倒,冷汗如同溪流般从他额头、鬓角滑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上师……佛祖……弟子……弟子罪孽深重!”他嘶哑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与绝望。
“弟子心生邪念!亵渎……亵渎了……她……”他无法说出李玥的名字,也无法完整描述那重叠的幻象,巨大的羞耻感扼住了他的喉咙。他猛地,将额头狠狠磕向坚硬的地面!
他语无伦次,僧袍下那未曾完全平息的反应,此刻更是化作最恶毒的嘲讽和鞭挞,提醒着他身体与灵魂的双重背叛。
钟声穿透风雪传来,悠远而沉重。
一声声,敲在佑生破碎的灵魂上。
甘丹寺深处,那间专为李玥辟出的小小院落,成了佑生修行路上最严峻的道场。
每一次靠近她,每一次触碰她,甚至只是远远地望着她安静的侧影,都会毫无征兆地在他脑海中炸开那些血腥而痛苦的碎片。
甚至,她那双空洞的眼睛,无意间对上他的视线——那茫然的眼神,都像一面扭曲的镜子,瞬间映照出他内心翻腾的、连自己都恐惧的欲望与绮念。
对“妹妹”不该生出的保护欲下,是否潜藏着对前世那抹艳丽身影的扭曲眷恋?
对她脆弱无助的怜惜里,是否掺杂着一种迫切据为己有的病态渴求?
照顾李玥的每一天,都成了对佑生身心的酷刑。他开始失眠,在冰冷的僧房里辗转反侧,他变得沉默寡言。
原本清澈的眼神,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和深深的自我怀疑。
甘丹寺的晨钟暮鼓,佛前的诵经声,再也无法抚平贡觉内心的惊涛骇浪。
终于,佑生再也无法承受内心的重压。他脚步沉重地踏入了上师静修的禅房。
如同一个在无边苦海中溺水的罪人。
“上师……弟子无法面对她。一靠近,前世种种……快要被那些记忆吞噬。”
上师静静听完,目光如同穿透迷雾的晨光,落在他颤抖的脊背上。
“贡觉,外境只是诱因,心才是战场。”
禅房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酥油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贡觉浑身一震,抬起泪眼,茫然地看着上师。心?是自己的心?
上师的话语,如同潺潺溪流,洗涤着焦灼:“爱也,憎也,欲念也,它们本自心生,非由外来。你需直面这些念头,观其本性。”
“你心中的爱,究竟执着于何物?”
上师的眼眸,似乎穿透他的魂灵,缓缓发问——“是执着于她此刻懵懂容颜之下,那与前世魅影重合的形骸色相?还是,怜惜眼前这个真实的、脆弱无助的生命?抑或……是明了自身责任,想护她此生平安,助她解脱困境之大愿?”
上师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清泉,瞬间浇醒了贡觉混乱的思绪。
他怔住了。
“贡觉,看清你心所执,方知爱为何物。”
贡觉跪在冰冷的地上,心潮剧烈翻涌。上师没有禁止他去爱,甚至没有否定他心中翻腾的欲念和痛苦,而是引导他,去看清,去分辨,去超越!
将浑浊的、充满占有和投射的“爱”,转化为内心的澄明!
这颠覆性的指引,如同一道强光,刺破了贡觉心中浓重的黑暗迷雾。虽然前方的路依旧模糊,但至少,他看到了一个可能的方向——直面真实,是一切的基础。
每一次,他被逼入绝境,都会带着更深的痛苦和更迫切的迷茫,跪倒在上师的禅房。
“上师……弟子试图观照……可心中那些可耻的念头……”
“情欲如浪,生灭无常。浪起时,勿随之沉溺,亦勿强行压制,只静观其起落,知其本性虚妄。”
“弟子看不透,她就像一张白纸,一个空壳……那里面住着的,到底前世的魂魄,还是……崭新无辜的生命?”
“存在本身,即是答案。”
上师的话语,如同一次次强有力的锻打。
佑生的觉醒之路,布满荆棘,充满反复。
他依旧会在李玥无意识的撩发、咬唇、蹙眉时心跳加速,冷汗涔涔;依旧会在夜深人静时被前世冰冷的眼神和悬梁的窒息感惊醒;依旧会为自身涌起的“肮脏”念头而深感羞耻。每一次“触发”,依旧是艰难的战役。
然而,变化也在细微处悄然发生。当李玥因风寒虚弱地靠在他身上时,他心中那最初的怜惜,似乎比以往更加清晰。当他为她擦拭脸庞时,他的注意力更多地放在动作本身,放在眼前的她,而非坠入幻象。
短暂的清明,如同黑暗中的火星,虽微弱,却带来了希望。
甘丹寺的又一个冬季降临。寒风比往年更显酷烈,天地间一片肃杀的白。
两年。
七百多个日夜,在雪域高原永恒的诵经声、刺骨的风雪与无声的煎熬中流逝。佑生,如今已是十五岁的少年僧人,身形拔高了些许,眉宇间的轮廓更加分明,那份因佛法浸润而生的沉静气质下,却沉淀着更深、更难以化开的郁结。
李玥十岁了。时光也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却又独独绕过了她的心智。她长高了,显露出少女纤细的轮廓。然而,她的眼神,依旧是那片令人心碎的、茫然而空洞的荒原。
佑生看着她在阳光下安静地坐着,苍白的侧脸在雪光映衬下,竟隐隐透出几分前世记忆中那惊心动魄的、属于贵妃的轮廓。
内心的拉扯早已达到极致,如同绷紧到极限的弓弦。
他每一次,强迫自己面对她那双空洞的眼睛,都只看到自己扭曲欲望与恐惧的倒影。
他渴望她能“醒”来,能认出他,能回应他,那种渴望如此强烈,让他恐慌无比——这些念头日夜撕咬着他,让他夜不能寐,形销骨立。
这寺院的环境,这清规戒律的樊笼,对他和李玥而言,都是一种酷刑。他们彼此,都是对方的劫难。
一个念头挣脱了枷锁:离开!必须离开!带她走!
离开这雪山,离开这佛像,离开这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前世今生罪孽的环境!带着她,去一个无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去一个可以让他忘记太医身份、忘记喇嘛身份的地方!他可以做一个普通人,一个农夫,一个匠人,只要……只要能和她在一起!他可以照顾她一辈子,保护她,让她远离风雪,远离世人的异样眼光,远离……这该死的、纠缠不休的业障!
这念头一旦破土,便以燎原之势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和恐惧。
他踉跄着冲到若必多吉的座前,“弟子真的……快要被逼疯了!”
“我无法看着她……可也无法不想她……”他剧烈地喘息着,眼中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
“我爱她,这爱,就是我的佛——”
话音落下,禅房内一片死寂。只有佑生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在酥油灯的微光和弥漫的藏香中回荡。他跪在那里,身体依旧在颤抖,但脊背却挺得笔直,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疯狂的决绝,死死地、毫不退缩地迎视着上师的目光。他不再祈求指引,不再寻求解脱之道,他只是宣告——宣告他内心的选择,宣告他将以“爱”为名,踏上一条万劫不复或浴火重生的道路。
“你,”上师缓缓开口,“决定了?”
没有怒斥他离经叛道,没有悲悯他沉沦魔障,只是平静地确认他的决心。
他深吸一口气,迎向上师的注视,一字一句,斩钉截铁:“是。弟子决定了!无论如何,弟子都爱她!”
良久。一丝极其浅淡、却仿佛洞悉了终极奥秘的了然笑意,在上师那饱经风霜的唇角,缓缓漾开。那笑意并非赞许,亦非嘲讽,而是一种见证种子终于破土、明悟即将到来的深邃洞察。
“佑生。”上师第一次,在这圣殿之中,唤出了他的俗名。
“你说的,没错。”
“你的心,即是你的佛。”
若必多吉不再言语。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佑生,仿佛在说:路,已为你指明。如何走,是你自己的修行。
在这间小小的禅房内,一个少年喇嘛,在业火的焚烧与佛法的点化中,完成了他灵魂深处最激烈、最叛逆、却也最接近本真的蜕变。他选择了他的“爱”,并在这份选择中,第一次清晰地触摸到了“佛”的真意——不是外求的偶像,而在内省的真心。一条布满荆棘、却也通向终极觉悟的道路,在他以“爱”为名的宣言中,轰然开启。
决心已下,如同在无边的黑暗深渊中点燃了一簇微弱的火苗。佑生,这个十五岁的少年僧人,在经历了灵魂的撕裂与上师那石破天惊的肯定之后,内心竟生出一股近乎悲壮的平静。
那尊名为“爱”的佛,指引着他。他开始在照顾李玥的间隙,借着微弱的酥油灯光,悄然规划着离开之后的生活。
他细心观察往来的商队路线,记下可能通行的路径和需要规避的险地;他省下微薄的供养,甚至偷偷接下寺外牧民请求的简单诊病,换取几枚铜钱,小心翼翼地积攒着盘缠;他在夜深人静时,对着摇曳的酥油灯火,用炭笔在粗糙的纸片上勾勒着简陋的地图,标记着他想象中的、远离尘嚣的落脚点——
或许是山脚下某个温暖河谷的小村落,或许是更遥远的、无人识得他们的陌生城镇。他甚至开始想象,在那里,他可以做一个沉默的牧羊人,或是靠手艺维生的匠人,用结实的木料为她搭一座能遮风挡雨的小屋。
每一次落笔,每一次盘算,都让他感觉离那个只有他和玥儿相依为命的世界更近了一步。
然而,命运的无常,远比想象中要更加冷酷,更加猝不及防。它如同一柄隐藏在风雪中的利刃,在他刚刚触摸到希望之光时,便以最残忍的方式,斩断了一切。
高原的春天,总是来得迟,去得快。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过后,天气骤然放晴,稀薄空气中,某种致命的病菌,似乎也在这冷暖剧变中悄然活跃起来。
变故发生得毫无征兆,迅猛得令人窒息。
前一天傍晚,李玥还安静地喝了小半碗热腾腾的酥油茶,佑生喂她时,她甚至无意识地咂了咂嘴。佑生替她掖好被角,看着她沉沉睡去。
然而,午夜刚过。
一阵压抑的、痛苦的呻吟声将浅眠的佑生猛然惊醒!他冲到玥儿身边,借着窗外惨淡的月光,只见她蜷缩成一团,在厚实的皮袄下剧烈地颤抖!
“玥儿?!”佑生心猛地一沉,伸手探向她的额头——滚烫!那热度灼得他指尖发痛!
“呕——!”李玥突然毫无预兆地剧烈呕吐起来!她痛苦地抽搐着,因为剧烈的呕吐而痉挛。
佑生手忙脚乱地清理,心慌得如同要跳出胸腔。他以为是寻常的受寒发热,连忙翻出寺里常备的退热草药,熬了浓浓的药汁,想喂她喝下。然而,药汁刚入口,又引发更剧烈的呕吐!她的体温在短时间内飙升得可怕,意识开始模糊,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呓语。
天刚蒙蒙亮,佑生顶着刺骨的寒风,连滚带爬地冲去找寺中懂医术的老喇嘛。老喇嘛匆匆赶来,查看后,脸色变得极其凝重。他翻开李玥的眼皮,又按压她的腹部。当手指按到右下腹时,昏迷中的李玥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体猛地弓起!
“不好!”老喇嘛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是‘绞肠痧’!凶险万分!”
他迅速写下药方,让佑生去药房抓最猛烈的药。
然而,都太迟了。
病魔如同来自地狱的恶鬼,以摧枯拉朽之势侵蚀着李玥本就脆弱的生命。
佑生如同疯了一般,守在她身边。他不停地用冰冷的雪水为她擦拭滚烫的额头、脖颈和腋下,试图降低那可怕的高温。他撬开她紧咬的牙关,将熬好的、带着浓烈苦味的药汁,一勺一勺,极其艰难地喂进去。他一遍遍呼唤她的名字:“玥儿!玥儿!醒醒!看看哥哥!哥哥带你走!玥儿——!”
声音从一开始的急切,到后来的嘶哑,再到最后绝望的哀鸣。
寺里的老喇嘛和几位经验丰富的僧人轮流来看过,施针、灌药、诵经祈福……所有能用的法子都用尽了。然而,在这缺医少药的高原深处,面对如此凶险的急症,人力显得如此渺小。李玥的生命力如同风中的残烛,在佑生绝望的注视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流逝。
第二天的黄昏,李玥的抽搐停止了。高烧诡异地退去了一些,留下一种不祥的冰凉。
佑生紧紧握着她的手,他将脸颊贴在她冰冷的手背上,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和空洞。他一遍遍地低语,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别走……玥儿……求求你……别丢下哥哥……我们说好的……要一起走的……我们说好的……”
然而,那微弱的呼吸,终究还是在某个无人注意的瞬间,悄然停止了。
如同烛火燃尽了最后一丝灯芯,无声无息地熄灭。
佑生僵住了。他维持着那个俯身的姿势,脸颊贴着她冰冷的手背,一动不动。整个世界的声音——呼啸的风雪、远处隐约的诵经声、甚至他自己的心跳——都消失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的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个世纪。
“嗬……嗬……”一阵不似人声的抽气声,从佑生的喉咙深处挤压出来。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那双曾经清澈如圣湖、后来布满挣扎与痛苦、又曾短暂燃起希望与决绝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了一片彻底的、死寂的、毁灭一切的疯狂!
他猛地将李玥那已经冰冷、轻飘飘的身体紧紧抱在怀里!用尽全身力气,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仿佛这样就能留住那最后一丝正在飞速消散的温度!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低沉而绝望的呜咽,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如同秋风中残破的落叶。
“砰——!!!”
静室的门被狂暴地撞开!
佑生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恶鬼,双目赤红欲裂,头发凌乱如草,他冲进静室,带着席卷一切的悲愤风暴。
“为什么——?!!”
“上师!您告诉我!为什么——?!!”
上师依旧盘膝坐在卡垫上,似乎早已预料到他的到来,缓缓睁开眼。
“您不是洞悉一切吗?!您不是早知因果吗?!您看着我挣扎!看着我痛苦!看着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看清了自己的心!才做出了选择!!”
“我选择爱她!我选择带她走!我选择……承担一切!哪怕万劫不复!!”他低头看着怀中李玥苍白平静如同沉睡的脸,泪水再次汹涌奔流,混合着无尽的绝望。
“为什么?!为什么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为什么连一天都不肯多给她?!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这就是您说的因果?!这就是您说的修行?!这就是您让我‘看清’、‘选择’之后的结果吗——!!”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啊——?!!”
那嘶吼声在静室内回荡,充满了对天道的质疑,对神佛的控诉,对眼前这位他一直敬畏如神的高僧的、最绝望的质问。
上师依旧盘坐在那里。狂风暴雪般的质问与悲愤,似乎未能撼动他分毫。
静室中只剩下佑生粗重如牛的喘息和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的悲鸣。
良久,上师缓缓开口。
“佑生,看清你自己的选择。”
佑生被这平静的话语和锐利的目光钉住,悲愤的嘶吼卡在喉咙里,只剩下剧烈的喘息和奔涌的泪水。他不明白上师为何在此时提起“选择”。
上师的目光如同明镜,映照着佑生灵魂深处的混乱。
“你说过的是……‘无论如何,我都爱她。’”
这简单的重复,瞬间刺入佑生混乱的记忆。
上师的声音继续,洞穿迷雾、直指本质:
“你的选择,是‘爱她’,而非‘与她在一起’,不是吗?”
“‘无论如何’——”上师刻意加重了这四个字,“这四字,已道尽一切。”
“无论她在或不在,无论她是痴是慧,无论能否相守,你心之选择,唯‘爱’而已。”
“此爱,”上师的声音,带着拷问灵魂的力量,“可曾因她的离去而改变?”
“可曾因她未能回应你而消失?”
“可曾因这结局的残酷,而动摇半分?!”
佑生抱着李玥冰冷的身体,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巨大的悲伤依旧如同冰冷的潮水包裹着他,撕心裂肺的痛楚并未减轻分毫。然而,在那片无边的悲痛之海深处,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清明,如同海底火山喷发出的光,正艰难地、却无比坚定地穿透层层黑暗,照亮了他灵魂的深渊!
是啊……他当初在绝望中向上师嘶吼出的誓言,究竟是什么?
——是“我要带她走”?
——是“我要与她在一起”
——是“我要照顾她一生一世”?
不!不是!
那誓言的基石,那在疯狂与绝望中支撑他的,是那句——“无论如何,我都爱她!”
“无论如何”!
这四个字,早已包含了所有的可能性——包括生,也包括死;包括相守,也包括永诀;包括她的痴傻,也包括此刻……她冰冷的长眠!
佑生低下头,看着怀中李玥那张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她仿佛只是睡着了,远离了所有的病痛和尘世的纷扰。
泪水再次奔涌而出,模糊了视线。但在这灭顶的悲伤之下,一种奇异的感觉正在滋生——那是对怀中这个逝去生命的、纯粹的、不带任何占有欲的……悲悯与怜惜。
佑生手指颤抖着,轻轻拂过她冰冷的脸颊。动作充满无尽的温柔,却再无半分情欲的投射,也无求而不得的痛苦。
“爱非占有,亦非执着于相。”上师指向佑生怀中的李玥,又指向佑生的心口。
“你所选择的,乃是那‘无论如何’之本心。此心,即是菩提种子。”
“爱一人,是爱。能以此无求无住、无相无执之心,平等悲悯,慈爱众生,即是菩萨行。”
“佑生,”上师最后的话语,带着勘破轮回的了然与无上的慈悲,“汝愿已遂,何悲之有?”
汝愿已遂,何悲之有?
这八个字,轻轻落在佑生的灵魂之上,又似最终的重锤,彻底击碎了最后一道名为“执着”的壁垒。
是啊……他的愿望,从来不是与她长相厮守,不是占有她的回应,而是……爱她。
这个愿望,在他做出选择的那一刻,就已经实现了。
他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向座上那如同佛陀般宁静慈悲的上师。
原来,当爱剥离了占有欲,才真正接近了佛性。
原来,他的修行,从未偏离。他以为的沉沦与背弃,恰恰是走向真正觉悟的必经之路。他最终选择的“爱”,本身就是菩提的种子。
他紧紧抱着李玥冰冷的身体,如同抱着自己那颗刚刚经历了地狱熔炉淬炼、终于显露出本真光芒的心。他跪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在呼啸的风雪声和摇曳的酥油灯光中,发出了无声的、却又仿佛能穿透轮回的悲泣。
奔腾不息的河流,在高原清冽的阳光下,翻滚着翡翠般的浪花,裹挟着亘古的梵音与雪山的寒意,一路向东。河畔的风,带着水汽的微凉,吹拂着经幡猎猎作响。
佑生独自一人,站在冰冷的河水中。他褪去了象征寺院的绛红僧袍,只穿着一身素白的粗布衣裤,赤着双脚,感受着刺骨的河水冲刷着脚踝。
他怀中抱着李玥。她的身体被洁白的氆氇仔细包裹,如同一个沉睡的婴孩,只露出那张平静得如同玉雕般的安详面容。她的长发被梳理得一丝不苟,几缕乌黑的发丝散落在洁白的氆氇上。
没有繁复的仪式,没有悲恸的哭嚎。只有佑生一人,和这条接纳一切、流向永恒的圣河。依循着这片土地古老而朴素的信仰,他将她轻轻放入冰冷的河水中。
水流带着她小小的身体,缓缓漂向河心,越来越远。几片被风吹落的、印着经文的彩色风马纸,如同祝福的精灵,追逐着那朵洁白的“莲花”,一同飘向远方,最终消失在粼粼波光与天际线交汇之处。
他伫立良久,直至视野里再也寻不到一丝痕迹。
回到那间充满回忆的小院,收拾李玥寥寥无几的遗物。一件件小小的藏袍,早已破旧不堪的布偶娃娃,都带着她微弱的气息。当他拿起那个布偶娃娃时,手指触碰到娃娃身体里似乎塞了什么东西。他小心地拆开一道缝线,从里面掏出了一样东西。
一条哈达。
一条,已经边缘磨损、沾染了岁月痕迹的哈达。佑生一眼就认出,那是某次讲经结束后,他随手将其搭在经书架上,后来遍寻不着,只当是风吹走了或是被谁收走了。
原来,在这里。
在这条被李玥偷偷收藏、珍而重之地塞进她唯一心爱布偶身体里的、褪色的哈达里。
她藏起了它,如同藏起了一个属于她混沌世界里、无人知晓的、小小的秘密和依恋。
翌日清晨,日光静室。
佑生向着盘坐如山的上师若必多吉,行了一个最庄严、最虔诚的五体投地大礼。额头抵着冰冷的地板,久久未曾抬起。没有言语,却胜过千言万语。那深深的一拜,是告别,是感恩,是忏悔,亦是承诺。
“上师慈悲,弟子……该走了。”他的声音平静无波。
若必多吉微微颔首,他无需多言,只轻轻道:“去吧。汝心即灯,照汝前程。”
光阴荏苒,如同高原上永不停歇的风,吹白了山头,吹皱了容颜。
数十年弹指而过。在广袤的青藏高原之上,在牧民的帐篷里,在朝圣者的途中,在贫瘠的村落间,流传着一个温暖的名字:贡觉慈仁。
贡觉慈仁喇嘛。没有人确切知晓他的早年经历,只知他是一位游方的僧人,心怀大慈悲。他的足迹踏遍了雪山、草原、河谷与荒漠。
他医术精湛,他讲经说法,他传播和睦。
他的身影,渐渐与前世那位在太医院心怀仁术、最终却被碾碎的太医许砚重叠、融合。
前世被压抑、被扭曲的“医者仁心”,在今生这片辽阔的天地间,在贡觉慈仁喇嘛的身上,终于挣脱了所有的枷锁,绽放出最纯粹、最广博的光芒。
那颗曾经只为一人激烈跳动的心,如今为世间一切悲欢而律动。
又是一个风雪肆虐的夜晚。狂风如同愤怒的巨兽,撕扯着高原上一切脆弱的屏障。在一顶低矮破旧的牧民帐篷里,年迈的贡觉慈仁喇嘛,刚刚结束一场艰难的生产。
年轻的母亲虚脱地昏睡过去,而那个皱巴巴、却生命力顽强的小婴儿,正躺在他温暖而粗糙的臂弯里,发出响亮的、宣告新生命降临的啼哭。
就在婴儿啼哭最嘹亮的那一刻,佑生低头看着怀中那鲜活的小生命,恍惚间,仿佛看到帐篷角落里,一株洁白如雪的山茶花,在昏黄的灯光下静静绽放。没有牡丹的国色天香,却有着高原风雪也无法摧毁的纯净与坚韧。
他微微一怔,随即释然。
生与死,聚与散,如同这帐篷内外的景象——新生的啼哭,与帐篷角落里一位气息奄奄、行将就木的老牧民交织在一起。佑生轻轻将婴儿交还给苏醒过来的母亲,然后走到老牧民的毡垫旁,盘膝坐下。
没有悲戚,没有慌张。他伸出布满岁月刻痕的手,轻轻握住老人冰冷枯槁的手。另一只手缓缓捻动起那串陪伴了他一生、浸透了岁月与悲欢的菩提念珠。低沉而平和的诵经声,从他苍老却依旧清晰的喉咙里流淌出来,如同温暖的溪流,缓缓注入老人最后的时光。经文古老而玄奥,充满了对生命无常的了悟和对灵魂归宿的祝福。
佑生闭上眼,心中一片空明澄净,无悲无喜,无挂无碍。
他爱过一个人。
那么深,那么痛,那么绝望,又那么纯粹地爱过。
现在,他也依然爱着她。
那份爱,从未消失,从未褪色。
只是,它不再带来焚心的痛苦与扭曲的占有欲。它沉淀了,如同奔腾的江河汇入了深邃的大海。它化作了一种深沉、宁静而永恒的力量源泉,一种理解世间一切欢笑与泪水、生离与死别的基石。
正是那份刻骨铭心的“小爱”,让他真正懂得了如何去“大爱”——无有分别,无有执着,平等地悲悯每一个相遇的生命,无论是初生的婴儿,还是垂暮的老人,无论是富足还是贫病,无论是亲近还是陌生。
风雪在帐篷外更加猛烈地呼啸着,如同无数神魔在怒吼。然而,在贡觉慈仁喇嘛的耳中,这狂暴的风雪声,早已不再是哀嚎与控诉。它化作了天地间最宏大、最永恒的呼吸,包容着万物的生灭,吟诵着跨越两世、历经劫波、终于抵达觉悟彼岸的——爱的真谛。
那真谛便是:爱,即是存在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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