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地

　　辞颜备了热水，又进了纤云阁。她放下帘子，用手试探着水温，说：“水备好了，公子进来沐浴吧。”

　　纱帘飘动，长兮掀帘走了进来。里间缭绕着热气，辞颜衣衫半褪，她臂上滑着水珠，就要上前给长兮宽衣。

　　长兮被惊了一跳，他躲避着后退撞到了墙，慌乱地摁住胸前的手，说：“我、我自己来。”

　　辞颜双手被制，索性贴身挨了上去。她偏头垂眸，顺着自己的手瞧到了另一双腕骨节分明的手臂上，果然看见了那宽袖底下戴着只木镯。

　　“公子在害羞么？”

　　辞颜柔若无骨地依着长兮，岂料长兮陡然发力，长臂一推，将她摔飞了出去。她后背猛地撞到了浴桶，浴桶应声开裂，水瞬间‘哗啦啦’淌了一地。

　　辞颜只觉得胸口一阵刺痛，骨头怕是都要断了。

　　“你有没有伤到哪儿？”长兮慌忙上前，他双手还紧紧地揪着胸前的衣裳，颇为紧张地说：“我不是故意的。”

　　辞颜忍痛爬起，她拖着湿透的衣衫挤出个笑容，“我无恙。”

　　“那便好。”长兮看着满地狼藉，竖指凝符，顺便将辞颜湿透的衣衫也一道给换了。他道：“我不脏，暂时不用沐浴。”

　　辞颜身上半透的纱裙一换，被裹了个严严实实。她扯动着唇，皮笑肉不笑地说：“那不打扰公子了。”

　　辞颜跨出门，身上的裙衫随着笑意一同变淡，走动间又换回了一身翠蓝星纱。她手抚过栏，不经意往下瞄了一眼，‘镜生云’已被关闭，下面呼声依旧。

　　辞颜合眸侧听，谨慎地观望着楼内的一举一动，等了片刻，果然听见旁边屋内传来了细微的鼾声。

　　纤云阁分阴阳两阁，阴阁用来放贵重的器物，由蛊雕看守，阳阁用来放的最新的彩头，设有镜生云，可观全貌。

　　阴阁内的蛊雕是向王爷亲自喂养，它只认向王爷一人，其余人但凡踏进一步，就算侥幸不被吃掉，婴儿似的叫声也会惊动楼内众人。除了向王爷，没人能从阴阁中拿出东西。

　　辞颜知道，千千结的另一只就放在阴阁里。

　　她听着那鼾声渐稳，便猜测蛊雕应该是睡熟了。她在万里楼待了很长一段时日，才知道那看守阴阁的蛊雕每隔一段时间便要入睡半个时辰。

　　辞颜蹑手蹑脚地推开门，看见梁上垂下大片羽尾，蛊雕歇在房梁上，眼皮紧闭，果然睡着了。她合回门，轻轻地挪到架子边，估量着木镯大小，逐个打开，果然很快便找见了搁于木匣子里的千千结。

　　眼前白袍一荡，辞颜还没看清是何物，手中的木匣已是空空如也。

　　白袍也坐在房梁之上，他手指勾着木镯，荡着腿说：“你这姑娘，做什么不好？怎么偏生做贼啊。”

　　“你！”辞颜蓦地抬首，见他挨着蛊雕而坐，只能压着声，切齿地说：“东西还我！”

　　“又不是你的。”白袍手指一勾，将木镯捏在掌心。他背手俯身，自上往下看着辞颜说：“这木镯朴实，你偷这丑东西干什么？”

　　辞颜见这人竟不知千千结，灵机一动，半哄骗地说：“这本就是我的东西，只是叫人骗了，才会辗转流落他手。你将东西还给我，我不声张，这阁中的稀罕东西你随便拿。”

　　“我才不稀罕。”白袍直身侧靠，抬脚踩在梁上，脚尖离蛊雕仅有咫尺之距。

　　蛊雕眼皮轻颤，辞颜立即面露不耐，“将东西给我！”

　　“不给，千千结一分为二，能乱人心智，同生共死。你想将那‘彩头’据为己有！”白袍摇头叹气地说：“美色误人呐。”

　　“你耍我！”辞颜掌心凝刃，眸中已起了杀意。

　　“猜错了？”白袍像是丝毫察觉不到辞颜的怒气，他双手抱臂继续道：“那就是你看上了他的身子。琅玕生于山，色斑斓，而你生于水，是株千耳琅玕是不是？”

　　辞颜心中一惊，她探着这人的修为与自己不相上下，却始终摸不透这人原形是何物。她觉得古怪至极，听着这人还在继续说。

　　“千耳琅玕能闻常人所不能闻之声，嗅觉也是极佳。我瞧那‘彩头’灵力精纯，似是不凡，想必你是闻出不同了吧。”白袍道：“你那眼瞎耳拙的主子，大概还不知道这人的本事呢。否则怎舍得将他拱手让人？”

　　辞颜神色百变，已被惊得哑口无言。她错愕地后退一步，撞着了木架，磕碰出的声响更是令她心惊肉跳。

　　“别怕。”白袍抬脚踹了踹蛊雕，说：“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我听说万里楼的掌柜向王爷原是只罔象，罔象性凶，想来你也是不堪他欺压，才会想来偷这千千结，好让那‘彩头’为你所用是不是？”

　　白袍自满得意地问：“我这次猜对了么？”

　　还真猜对了！

　　辞颜心中暗骂一声，心想既然硬抢行不通，干脆换别的！她‘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从袖中扯出丝巾，昂首抬眸时已是泪流满面。

　　“小兄弟聪明睿智啊！”辞颜以帕拭泪，哭得梨花带雨，“那向王爷是个凶残没人性的，我等灵力低微，哪敢与之抗衡。眼下好不容易寻到了机会，您大慈大悲，就将千千结还给我吧。”

　　“这样么？”白袍一本正经，像是在颇为凝重地思忖。

　　辞颜眼见有戏，掖帕哭得更欢了。她眼角一直偷偷瞥着那少年，见他唇角一勾，然后将那木镯子套手腕上了。

　　“如今‘彩头’是我的了。”白袍咧嘴一笑，说：“你帮我，我帮你如何？”

　　“你！”辞颜猛得起身，她攥着帕目眦欲裂地瞪看着白袍，“你还敢耍我！此时我若大喊一声，你今日就休想走出这万里楼。”

　　“你敢么？”白袍无谓地说：“我有‘彩头’在手，他定会拼了命的救我。至于你，恐怕很快就会被你的主子砌在这万里楼的墙上喽。”

　　白袍一跃而下，跳到辞颜跟前，悄声说：“这样好不好？我叫上那‘彩头’ 你帮我出门挡一下债主，然后我们再一道跑走。”

　　辞颜看着眼前晃荡的这张脸，只觉得恶心透了。她闭眸捏拳，咬着后槽牙说：“什么债主？”

　　白袍从袖子抖出一袋灵珠，说：“我借了人家几袋灵珠。”

　　“你不打算还了？”

　　“不是，人家没打算借。”辞颜正欲再问，又听得白袍说：“我就自己动手扣了些。”

　　扣了些？

　　辞颜下意识地想，随即她忽然反应过来，顿了顿，问：“哪里扣的？”

　　“满大街的商铺外墙都砌着这些东西。”白袍摊手，“随手可扣。”

　　辞颜闻言滞了一瞬，继而神不守舍地摆摆手说：“您还是自己逃命去吧，我还想活，就不劳您带我一道跑路了。”

　　“你再想想。”白袍语气轻快，隐约又流露些不容置喙的气势来。他道：“我有个一石二鸟的好法子。你以万里楼叛徒的身份将那些人引到此处来，只要与人说，我偷灵珠都是向王爷授意。有你在，必然会有人信几分，届时万里楼难免一场混战，正便我们一道开溜。”

　　——

　　十方地不分日夜，顶上黑如深渊，街道上却经灵珠照得五彩斑斓。万里楼欢声雷动，众人不察，这鼎沸的热闹声中偷摸出来一人。

　　辞颜裹着黑氅，将头也罩得严严实实。她顺着街走了几步，果然看见那头晃荡来一群凶神恶煞的灵。

　　“那狗东西指定跑不了！”一圆头圆脑与人无二异的说：“桥那边有人守着，离河岸多残留着万年前阵法，转移咒在这处也起不了作用，料这瘪三插翅难飞！”

　　“敢在此处偷东西 ！扒了他的皮扔进离河，定叫他后悔修了这灵身！”

　　辞颜不动声色，垂首拢袍走得飞快，眼见要与人错身走过，她手臂一垂，袖中蓦地掉落出一袋灵珠。袋口系得松垮，刹那灵珠滚了一地。

　　这群人停了步子，带头的方脸大块头脚尖抵着灵珠，顺着脚回看，看见辞颜惊慌失措地扑在地上捡着珠子。

　　“你是什么人？”方脸大块头迫近，在辞颜头顶寒声，“这地方的富贵人里没见过你。”

　　“是万里楼的小婢。”另有一灵摸着下巴，笑得不怀好意。

　　“万里楼好阔气啊。”方脸大块头弯腰拾了颗灵珠，“都是千年往上的灵珠，一个小婢随身就揣着一把，向王爷有何吩咐啊？”

　　辞颜拢着地上的灵珠，胡乱地答：“没、没吩咐。”

　　灵珠捡了掉，掉了捡，辞颜的双手颤得犹如七八十老妇。别说她揣着这么一袋灵珠本就易惹人生疑，就是她这慌乱的神情便是有鬼。

　　“我们兄弟也很久没去万里楼走一走了，今日顺道送你回去，顺道还可拜访一下向王爷。”方脸大块头退一步，说：“带上这美娇娘，我们去万里楼。”

　　话音一落，这群人立即七手八脚的拾了地上灵珠，接着便要去拖辞颜。

　　辞颜双手撑着地，躲着挪了几下，颤着声说：“各位爷饶我，这灵珠不是我家主子给的，是一个白衣男人给的。”

　　“人在哪儿？”立即有人问道。

　　“在、在万里楼。”辞颜缩脖道：“万里楼人多杂乱，他给了我这包灵珠，让我出门探探风声。”

　　“好啊！”有人啐声，“我道躲哪儿去了，原来是躲向王爷那儿去了！”

　　“不是不是。”辞颜当即摇头辩驳，说：“我家主子不识得这个人，否则他也用不着给我灵珠，让我替他办事。现下他就躲在万里楼里，还等着我回去给他送信呢。”

　　“如此也好，待兄弟们来个瓮中捉鳖。”方脸大块头拽着辞颜的胳膊，将她从地上拎起身，说：“你说的若真，往后离河岸自有人罩着你，你若是敢耍我们哥儿几个，别说是向王爷，天王老子来了都保不住你。”

　　辞颜恳切点头，诺诺道：“不敢骗各位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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