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恶

　　苍云顶。
　　殿内满是血腥味，尸体在放置龙椅的御台边堆了一堆，头颅，四肢，身体全都杂乱地叠在一起，像一处……蚂蚁窝。
　　对，蚂蚁窝。
　　叶晓光自然而然地想到这个形容，龙阙手起剑落，鲜血迸溅，有几滴甚至飞落到了他的眼角。他神色未变，抬手擦去，看着眼前人的身体落到尸堆上。

　　他已经站在这里看了很久了。
　　华枝走后，龙阙就亲自来找他，捉摸不透地笑着，把他带来这，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让他看着。

　　·
　　“为什么是叶晓光？”
　　夜风刚到天境，就看见华枝早早候在那。她的师父还是一如既往的一张冷脸，只是细眉轻轻蹙着，给她简单说了如今的情况。
　　但她想不通为什么是叶晓光。
　　照她对龙阙的了解，他最后一个来找司命的用意绝不可能是放过，只会是更疯狂狠厉的折磨。
　　只是因为他早年的那个预言？
　　她直觉没这么简单。

　　·
　　轮到徐夫子了。

　　龙阙招来这些人的时候都用了惑术，要动手杀时却一个一个解了术法，眼下徐夫子刚重新拿回自己身体的控制权，就双脚一软扑在了地上。
　　他毕竟已经老了。

　　龙阙就拎着还在滴血的流魂站在旁边冷眼看他。
　　这个曾经一身傲骨，满脸迂腐气，高高在上的老者正挣扎着往起爬，虚着步子，颤颤巍巍地朝他走过来。
　　龙阙心里没半点怜悯，连笑都不愿笑，皱着眉不耐催促道：“快点。”
　　徐夫子速度没半点变化，他是真的走不动了。
　　等他走得近些了，龙阙开口：“你怎么看我？”

　　他对每一个人都问这个问题。
　　前人答的时候大多都惊慌失措，抖得像筛糠，声音也颤着，半天才组出一句完整的话。
　　有的说：“天……天尊自然是……一生光辉灿烂，丰功伟绩数不胜数……”
　　有的憋了半天，只说了句：“……天尊神武！”
　　有的说：“小、小人何德何能，能够评判——”
　　有的说：“臣臣臣不敢啊——”
　　“……”

　　都死了。
　　有些话说完了，有些说都没说完，就被一剑捅穿了。

　　徐夫子还没站定，龙阙给他时间，先说了点别的。
　　“百年了吧？从你上次骂我不知礼已经百年了，学生好像还是没有长进呢。”他尾音放得很轻，微微一顿，“我一直很想听听你会怎样评判我，总不能还是简简单单的‘不知礼’三个字吧？”
　　龙阙说着说着，突然觉得衣角一重——徐夫子突然“扑通”一声跪下，手还紧紧抓着他不放。
　　他扯着苍老的声音说：“……让我活着。”
　　“……你说什么？”
　　他不知是没听清还是难以置信，附身凑近了些。
　　徐夫子说：“求求你……让我活着……我想活——”

　　龙阙毫不留情地捏上了他的脖颈，干脆地一拧。
　　“咔吧”，骨头碎裂。

　　他一切做完，原地愣了一会。
　　“没劲。”
　　他以为他起码会骂几句，会有几分倔脾气的傲骨，没想到却认输服软得如此之快，让他连听完他说话的兴致都没有了。
　　一时间，心里竟然有些怅然若失。
　　“老东西，多让他活了一百年还不知足，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送他早早归西了事。”

　　殿内现在只剩下了叶晓光和龙阙，其余只有数不尽的死尸和满地都是的血迹。
　　叶晓光看着他把徐夫子的尸体丢到尸体堆上，重压挤掉了一颗头颅，在地上滚了滚，面孔正对着他——那是他爹，叶崇明。
　　这尸堆里只有部分人被斩下了脑袋，而那些脑袋的主人全都姓叶。

　　龙阙丢下尸体，边拿帕子擦着手，好像觉得干瘪的老人皮脏了他的手似的，边笑着朝叶晓光走过去。
　　慢条斯理道：“不知道司命怎么看我呢？”
　　他每走近一步，就多问一句。
　　“弑父杀兄的疯子？”
　　“欺天灭地的恶人？”

　　叶晓光不回答，目光依旧停留在他父亲的眼睛上，他面容竟然算得上安详。
　　他玩弄算计了一辈子人心，到死都依然觉得一切尽在掌握。

　　叶晓光轻轻叹了口气。
　　父亲，人心玩不起啊。

　　·
　　夜风站在天梯口，有那么一瞬间，忽然觉得这场景分外熟悉。
　　几十年前她就是和青梵站在这里，看着竹叶青死在了不远处，那姑娘扣着她的肩一遍遍地问：“他不会死的对吧？不会死的对吧？你说话啊！”

　　那时她只看到什么东西从视野中闪过，然后龙阙就出了剑。
　　那感觉……不像是要杀他，反而满脸忧心，像是要……救。
　　龙阙是想救他的。

　　·
　　司命一职一直都是叶家人在担任，时间一到，长辈就会自行给后辈退位，向天帝告辞，从此渐渐不知踪迹。
　　叶崇明告诉叶晓光，司命是靠梦来预知未来的，司命的梦就是预知梦。

　　他那时候刚刚当上司命不久，天境就出了事，太子一口咬定自己杀了天尊，还提出要让位。
　　众人大惊，他作为龙渊的朋友之一，不仅惊讶，也是不信的。
　　但龙渊说得很坚决。

　　叶晓光那段时间总是睡不好觉，他自小没上过战场，自然也没见过鲜血直流的大场面，捂着伤口的龙渊和满身是血倒在地上，眼睛还睁得滚圆的龙坳因此成了他夜里的常客。
　　他一闭上眼，那些血和人就浮现在他眼前。
　　于是一向少梦的他做了梦。

　　他不知道为什么龙阙会出现在他的梦里，可能是因为那一天他冷脸站在一边，眼神复杂，所以他在他的梦里也是这样。
　　龙阙依旧是那副说不上来，但让人心里不是滋味的眼神，一言不发在他的梦里杀了好多人，最后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他远远看着他，好久都保持着一个姿势没有动作，然后突然一剑直直了过来——
　　叶晓光吓醒了。
　　他一醒来就连滚带爬下了床，急急忙忙去找他的父亲。
　　要知道那天白日里龙阙刚刚登基，夜里他就做了如此的梦，这算什么预言？
　　他又惊又怕。

　　可叶崇明的反应竟然格外的平淡。
　　他听完叶晓光的讲述，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继续翻着桌上的书，“好，我知道了。”

　　·
　　叶晓光很长一段时间没再见到他的父亲。他的那个梦早在天境流传开来，引起一阵短暂的恐慌后，就开始慢慢一点一点实现。
　　龙阙果然手段狠辣，即位不久就杀了不少下人。
　　叶晓光心里暗叹，当初龙渊带他到他们面前来时，可没有看出他竟是这般为人。于是又是一番感慨人心难测，平常做事时也尽量避开他。

　　直到某一次，他撞见了龙阙赐给一个下人一盏茶，那下人高高兴兴地接过，却喝下即死。周围的人发了慌，有些甚至没忍住惊叫出声来，全都一齐跪下不停磕着头求天尊放过。
　　可龙阙的脸上分明也是无措。

　　下毒者另有其人。
　　叶晓光看见他了，那人一身黑，身手敏捷，神不知鬼不觉下了毒就转身遁进了角落。
　　他跟了上去，却发现那人竟是他的叔父。
　　他满腹疑惑，还没来得及发问，他叔父就率先开口：“晓光，我带你去找你爹。”

　　全叶家的人都在那，穿着整整齐齐的黑衣。
　　他爹残忍地开口：“这就是司命的真相。”
　　这世上根本没有预知一说，他们看不到命运的走向，却想稳稳当当地在这个位置一直坐下去。
　　看不到命数又如何？
　　他们干脆就自己写命！
　　叶家的所有人都成了斧子，只留一人在人前装着模样，其余人则负责堂而皇之地雕琢他毫无根据的乱梦。

　　叶崇明说：“在这个位子上坐得越久，越觉得众生平等。人的命也好，神的命也罢，都是一样的，都可以任人摆弄计算。而我们就是写命的神。”
　　他想了想又觉得自己说的不准确：“也不能说是写命，我们玩弄的——是人心。”

　　叶晓光和他大吵了一架。
　　他的父亲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语气平静：“你已经站上去了，下不了台了。”

　　·
　　竹叶青回天境的那日，最怕的其实是叶晓光。
　　他的“预言”里要死的是所有人，其中自然有竹叶青，而他一走就是许多年，这次来而复返，下一次再能见到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他爹一定会抓住这次机会。

　　·
　　龙阙说：“你真的信我会杀你？”
　　竹叶青没即刻接话，只是浅淡笑着看他的眼睛，然后说：“我不信你，我信你哥。你不会杀我。”
　　“……”龙阙有一瞬间的怔愣，“我最近隐隐有个猜测……”

　　“……”
　　叶晓光远远站着，能模模糊糊听见他们在说话，却听不清是在说什么。他额角汗珠一滴接一滴地滚落，叶崇明却还紧紧握着他的手，放也不放。
　　“晓光。”
　　他叫他，“拉弓。”
　　“爹！”叶晓光压着声音回，“别杀他，别这样！我求求你……竹叶青是我的朋友，你这样让我今后怎么面对竹羽！爹，我求你了……”
　　叶崇明不松手，反而压着他把弓架得更高了。
　　叶晓光濒临崩溃，简直要发疯。
　　他最后甚至一闪而过地想，起码不要让他来，起码不要让他看着他死……

　　可他只听到他爹在耳侧的声音：“把腰挺起来。”
　　“你还得站很多年。”

　　灵气凝成的箭破空飞去，直直瞄准竹叶青腰间的璜玉，龙阙急忙出剑去挡……
　　叶晓光不知道最后杀死竹叶青的，到底是从他手中射出的那支箭还是龙阙的流魂，他只知道自己被父亲拉进了角落，身体不受控制地抖了很久。

　　他在那之后话开始变得很少，好像真的成了别人眼中司命该有的样子，高高在上，一言不发。
　　他也努力地不去接触他爹做的那些事，只觉得那帮人全都是疯子。
　　他们不只算他人生死，也算自己的。
　　叶晓光看着那些人整日整夜地算，算好自己的死期后，竟然只是齐齐呆了一瞬，很快就接着想他们死后天境的命运。
　　“天尊没有子嗣，他死后……天境怕是要大变。”
　　“对……先休整一段时日，然后……”
　　“那日后的天尊该换哪家来当？”
　　“……东南的司家不错。”
　　“……”

　　疯子。
　　全都是疯子。

　　·
　　叶晓光盯着龙阙的眼睛，答了话，他说得很慢。
　　“一事无成，一无所有。”
　　这八个字仿佛在龙阙心口上扎了一下，刺得他眉头皱起，眼眶发红。
　　他想做的事没做成，想爱的人全都死了。
　　他的确是一无所有。

　　龙阙先是怒极，冲他大喊道：“谁害的？你自己说是谁害的！”
　　叶晓光说：“你自己走进去的。”
　　龙阙难以置信地瞪着他，那些刚刚迸发的怒气现在又一点点沉下去，他没忍住哼笑一声，像讽刺，又像自嘲。
　　“司命算了这么多人的命，不知道算过自己的吗？”

　　叶晓光抬头看向龙阙，“算过。”
　　“是什么？”
　　“大凶。”他难得地还笑了一下。

　　·
　　夜风走进苍云顶的时候，殿内只剩下了一盏孤灯。她目光探过去，灯的旁边是一堆残肢尸体，鲜血暗得发黑。
　　龙阙就站在那里。

　　夜风走过去，心情一时间说不上来的复杂。
　　龙阙视线钉在她右手的惊忧上，声音带笑：“来了？”
　　她点头。

　　龙阙走近了些，甚至抬手去碰剑刃，痴狂地抚摸着说：“其实我把这剑拿出来给……我哥的时候，想的是他可以那时候杀了我的。”
　　这是他时隔多年，第一次再用“哥”这个字来叫龙渊。
　　他没忍住轻轻笑了一声，“可我忘了他那迂腐的忠义，明明不愿做，我也给了他机会，却还要固执别扭地做下去。”
　　“……”
　　夜风整理着措辞：“那个……我们能商量商——”
　　龙阙握着剑刃，直直扎进自己胸口，不给她一点说话的机会。
　　“……”
　　合着她就是来送剑的是吗？

　　龙阙加大力量，剑刺得更深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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