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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锋
不同于林岚一声接一声让人牙疼的“严哥”,这声轻的不能再轻的“严哥”让名字主人心神俱恸,转身的速度快得要将脖子甩飞出去,长发在背后翻飞舞动,几欲与团团黑影融为一体。
“夏凡!”
瞬间吸纳太多灵相,哪怕林岚表面上如何云淡风轻,实则也是消化得颇为费力的。那边将大部分力气都转移到将灵相据为己有上去了,夏凡这边自然就松动了些许。
夏凡才恢复点意识,眼睫轻微张开了线宽的弧度,便看见四面八方波涛汹涌的鬼影一波一波地涌来,下一秒便要将他囫囵个吞进去。不知是四肢肩胛上的针构成的法阵吸收了他太多的灵相,让他此刻有了一种虚脱状的生理反应,还是这诡谲的场景实在太具有视觉冲击,夏凡一瞬间竟有一种久违的恶心想吐的冲动。
于是,严雪卿用上十成十的灵力瞬间窜到夏凡眼前,满心担忧就要从即将吐露字音的唇齿间流露而出,却突然被夏凡一个干呕打断,愣是险些给他严哥噎出个浑死整个吞了颗鸡蛋的咳呛来。
严雪卿石化了......啥情况,凡凡这是听到林岚哪句话给恶心成这样,虽然自己也牙疼得紧,可倒也不至于吧......
“严哥,不好意思......我没...”
“没事没事......疼么......”严雪卿打断了夏凡气若游丝的话,原本满心满腹的担忧被噎了这么一下,像是怎么也上不来,好半天才化为简简单单两个字吐露而出。可严雪卿却觉得这两个字比千言万语更能牵扯心肝,单是轻浅地过了遍唇齿,已叫他痛不欲生肝肠寸断,只恨不能代其受之。
“夏凡!”
一声怒吼打断了墙角一隅的凝噎。夏凡的清醒仿佛是打开某种状态的开关,林岚猝然从一团黑雾中伸出苍白的脸,半分钟前的怡然自得已经变成狰狞癫狂,血丝蛛网似的爬满了圆瞪森然的眼白,映得瞳孔愈发漆黑阴鸷。夏凡刚刚一直处于昏迷的状态,对外界的感知仿佛都被这六根水针掠夺了去,记忆还停留在林岚皮笑肉不笑,维持着运筹帷幄玉树临风的姿态站在暖黄暮色中的样子。此刻抬眼见到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林岚,若不是嘶哑吼声中还能听得出半分斯文败类的音色,夏凡恐怕很难认出人来。
“你可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种时候了,还要垂死挣扎一番醒过来,怎么,你不会觉得我牵制你的灵力弱了你就有机会反将一军了吧。不如你问问严哥,这术法有没有停止的方式?”
夏凡早就不是谁的话都乖乖听的乖小孩了,林岚这番话说完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用了点所剩不多的力挣了下手腕。果然,那水做的针看着吹弹可破,可却出奇的粘人,夏凡一挣,钉进骨肉的针也一并挣离了墙面,可也仅仅是脱离了墙面而已,贯进手腕的长度丝毫未变,骨髓共生了一般。
林岚轻微摇了摇头,嘲讽似的一哂。
“其实,我与你也并无什么深仇大恨,可谁叫你死的不是时候呢,偏偏赶上严哥的外勤,明明严哥都很久不接这种小活儿了......你个好人家捧大的孩子,怎么懂得我们这种人的辛苦,怎么能理解严哥的感受,你凭什么和严哥......”下两个字好像某种禁语,林岚咬碎银牙也不愿说出,只得混着血水啐了一口。这一口像是将满腔恨意一并啐了出去,林岚竟又挂上了面具似的笑,只是这笑意在愈发惨白得不似人形的脸上十分瘆人。
“罢了,都过去了,昨日之日不可留。夏凡,你不是也喜欢严哥么,严哥就要能成神了,需要你做个药引子,你愿不愿意啊。”
“你他娘的有完没完!”话音未落,严雪卿已然提刀轰然劈了过去,不出所料,一声巨响,刀锋与圆罩又来了个针尖对麦芒的交锋,两者均是剧烈一颤,严雪卿开裂的虎口顿时炸开般血肉模糊,分不清哪里挂着残皮哪里缀着烂肉。而圆罩也没好到哪去,才刚仅巴掌大的裂纹崩成鼎大,四周如潮鬼影被掀起层巨浪后撤开去,林岚上挑的嘴角蜿蜒出道暗红的血痕,末端融进了鬼影团中。那丝鲜血好像投入鱼群的饵,后撤的鬼影立刻好了伤疤忘了疼地反扑回来,向林岚体内奔涌得更甚。
“怎么没有停止的方式?”
严雪卿举起骨刀,双手紧握染了血色的刀柄,不知是蓄力的缘故还是血流出得太多,握刀的手指青白非常,与艳红虎口形成鲜明对比,好似一片傲雪红梅。
“没了回溯对象,咒自然可解!”
言罢,骨刀森白的刀刃仿佛裹挟着万道雷光,地动山摇势不可挡之势砸下来。
黑雾卷着玄雷,狂风大作,山呼海啸。
裂纹绵亘蜿蜒,自中心一点盘旋散去,白光寸闪间便爬满了整个圆罩。“嗡”一声震响,碎片迸溅,在两柄相依刀芒之中化为齑粉。
严雪卿本以为还需再多来几下才可劈开这邪门歪道的“金钟罩”,挥刀前就已经做好了断送右手的准备,谁料预想中的指骨碎裂之感并没有来,可怜的虎口虽然豁得更加瘆人,可相较于脑补的疼痛来说也就算是个蚊子叮的程度,实在不值得说道。
雪芒刹那散去,一柄再普通不过的匕首贴着骨刀刀身回旋到身后人手上。淬着砭骨凉意的刃朝外,携着缱绻柔情的刀背朝内,心细得令人难过。
六根水针均已脱离了墙面,夏凡弓着腰,半长的头发遮住了那双本应如银河般璀璨的瞳眸,也遮挡住了他强撑着一丝力气、紧咬出鲜血的牙。他贯着水针的右手前伸,握住了飞回的匕首,若是仔细看,还能看清匕首柄处有细细一条灵相组成的白线,只是因为过于纤细得近乎透明,实在不容易被发现。
可严雪卿凭借着三百年修炼锻造的如炬慧眼还是一眼就瞥见了。他心痛得要裂开。
夏凡的灵相,只剩这一点了么。
破烂的素衣混杂着鲜血,看上去狼狈又骇人。可夏凡却独有一种沉静的气质,明明佝偻着脊背却能给人一种长身而立的威慑感。他背后是不断翻涌的黑浪,头上是似火绚烂的天光。他站在这天地之间,深沉而又乖张。
夏凡咳了几声,像是力量都用在握匕首上,连咳嗽都显得力不从心。严雪卿都看得出他灵相所剩无几,他自己更是明白,现存这点灵相休说动用什么凶兽,怕是连只巴掌大的四脚狐灵都召不出。
现在所有的招式,都赖于手上这薄薄一刃。
也罢,所谓大道至简,一柄匕首足以。
夏凡忽地想明白了。青青至于严雪卿,多数时间都是做个宠物、朋友,在真正你死我活的战场上从未出现过,远不似夏凡起初想象的,骑着坐骑腾云驾雾、倚靠通灵驱邪除祟的恢宏场面。而他,也不必依仗什么凶兽狐灵,这些不过是无能者的花拳绣腿而已,至凶至恶,一把无名匕首足以。
夏凡无声地笑了笑。怎奈他到了这生死攸关的时刻才悟出。
早知道应该多练练近战的。
这笑容在林岚严重却是刺眼至极。他不明白,两百年前的雪路上,那简短的聊天不是假的,可是为什么呢,他明明就要做到了,明明一个善恶有报万物平等的世界就要达成了,为什么严哥却不要了呢?是眼前这个胸无大志的年轻人改变了他,一定是的!他的选择没有错。恶鬼怨灵毕竟不是什么圣洁之物,一次性吞噬这么多,哪怕他已为此做了十足的准备也难保不会出现什么意料之外的效果,若是连带着自己也变成个没了神智的鬼王就不好了。他需要一味“药引”,这药引不能太弱,且得是个干净的魂灵。
选择可以说是非常多的,地府不弱的鬼差休说一千也有八百。可他就是选了夏凡。若说一开始选夏凡做这味“药引”是出于他没来由的不顺眼,看着这满脸稚嫩没经过风霜的小孩他就烦闷,看到他和严雪卿站在一起时这烦闷便变了味道,变成了嫉妒、憎恶、痛恨。他说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般强烈的想法,或许这腔热血在他心底压了快两百年,已经容不下任何眼前沙了。他也不明白,明明严哥是和他如出一辙的凄惨身世,怎么会找这么个绣花枕头,他们该没什么聊得来的才是,为什么会这样。
“凭什么是他?”林岚问出了他已经在心里问了千百遍的问题。他的手挣脱出鬼影浓雾伸向摇摆,握住了腰侧无声无息的银铃。
“严哥,我不明白,为什么是他,明明你是从炼狱里出来的,你该更能与这些恶鬼怨灵共情的,你该与我为伍的,你怎么能选择他!”
“严哥,我不愿伤你,你再等我一下。”
“叮铃铃”一道清脆铃音夹杂着黑烟破空传来。严雪卿面色凛然,蓄势待发正欲接下什么不知名的邪招,谁料随着那铃音而来的黑烟并未伤他分毫,反而在他脚下圈出一圆法阵。那法阵落地的一瞬周遭鬼影便像遇见什么惧怕之物,尽数退得远远的,哪怕绕个大弯也不愿靠近法阵半步。
“严哥小心!这铃音我在望潮仙人死时也听见过!”夏凡在身后大喊,他直觉这不是什么好东西,偏偏在望潮仙人将死时出现的声音总不会是来收尸的。
“他也有铃音......”
严雪卿蓦地想起左亭昏厥前说出的那句话,这话仿佛跨过人间岁月穿梭而来,瞬间与夏凡的话交错在一起,将此间种种串联起来。
是了,铃声。摄魂铃能送灵相进他人体内扰人识海,也能随铃主本意困住他人。这圈随铃音而来的法阵恐怕当真是林岚所说,非来伤我,甚至是要保护我、不对,困住我的。
而林岚,想必用这一招不知帮助了多少人走向极端,走向他所谓的“惩恶扬善”。左亭是,陆春桃是,望潮仙人那三脚猫的道行能行此等天理难容之事,背后定然也有林岚的“鼎力相助”。
他早该想到的,林岚做了司丞之后便不需要再做这种铃音传灵的琐事,可他却还日日挂着摄魂铃。只怪他一百多年了却从未觉得不妥,反而还当是什么时尚。
“林岚!”严雪卿刚破了“金钟罩”,虎口还在流血,眼下又被困进了“铁布衫”,夏凡还孤身一人在外面,林岚眼看着不会善罢甘休,他又气又急得简直想骂娘。
“你既然能与这些恶鬼怨灵共情,怎还要将他们轮回转世的机会都一并剥夺了!这就是你所谓的惩恶扬善吗!这就是你想要的大义吗?!”
“怎么不是大义!一再食言而肥的徐陈不应该得到报应吗?口口声声说终身不娶,转眼便另觅良人的冯程不应该受到惩罚吗?我那杀千刀的父亲,我娘被乱踢踩死,他连个屁都不敢放!我被那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姨娘害死,他不愿得罪天潢贵胄的岳丈,查都没查就给我胡乱埋了。这就是他口中的发妻长子,这样的人,我念他那点儿骨血,还苦等他百年之后才分割了他的灵相,我有错吗!?”
林岚越说越癫狂,言语间,他四肢皆已从黑雾中挣出,朝着夏凡的方向一掌劈去。数百道漆黑玄雷自四面八方的黑雾向夏凡那一点砸去,一时间乱雷压顶,方寸之地间形成了山呼海啸,翻涌狂暴着要把这纸片薄的人撕成碎屑。
“夏凡!”严雪卿再顾不得虎口的伤,朝地上漆黑一圈法阵奋力一砍。可这法阵丝毫不比“金钟罩”弱,虚虚一圈线条更比不上圆面易受力,虎口的伤痕几欲将手指与掌心分割开来,那圈焦黑却变都没变。
然而下一秒,一袭素衣在暗色中一闪,千钧一发之际将将避开铺天玄雷。那道素影竟是比雷电还要快,电光石火间飞掠而至林岚面前,宛如阴云密布中劈天一道闪电。
林岚双目微颤堪堪一闪,才勉强将脖颈从刀锋下避开。他自是清楚夏凡现存多少灵相的,万万没想到事到如今,夏凡竟还能使出这等身法速度。林岚不得不承认,虽说这些年他用回溯咒暗地里吸取了不少灵相填补自身,但到底碍于“见不得光”,反应能力和体能上和这些常年出外勤的鬼差之间差了不只一星半点。不过......
林岚扯断那截刚被刀锋燎到断了一半的袖子,看也不看那从肩头到小臂齐齐削去血肉,裸露出森森白骨的手臂,仿若觉不出疼似的嗤笑一声。
“逞能。”事出反常必有妖。刚夏凡出其不意一瞬间的爆发确实出乎意料,才叫他无防备被削去半肩皮肉。现在冷静下来细细想来,林岚只觉不屑好笑。“短时间内强提修为,日后必受十倍反噬。不过你这招也算聪明,反正你也没什么日后了。”
随着话音掷地,黑雾中又形成数十道玄雷,这次与其说是玄雷,不如说是一把把无柄黑剑,在夏凡周围形成剑雨飞刺而来。夏凡避无可避,只得护好命门迎将上去。剑刃刺破脸颊手肘,扎进腰腹腿间,可他眼中只有鬼影缠绕间的那个挂着半臂白骨的人。他的目光森冷至极,全没有半点刀剑入肉的痛苦,白净漂亮的手死死握着匕首,短小的刃泛出嗜血般的雪芒,寸闪直抵林岚咽喉。
林岚重重冷哼一声,单手掐了道诀,原本争相向林岚体内奔涌的鬼影猝然停住,紧接着齐楞楞面向夏凡,空洞的双眸满是见了肉腥的贪婪,在夏凡逼近的瞬间飞蛾扑火地将其团团围住。
夏凡遽然失了视野,眼前尽是男女老少看不出面容的影,鬼哭狼嚎充斥着耳膜,难分彼此的肉团翻卷翻覆,将林岚遮了个彻彻底底。
绕是夏凡这般好脾气的人,也被这一来二去的反复避战气得想说脏话。他一进攻对方就躲,现在干脆藏了起来,好不憋屈。
就这般的人还妄想成神,还在背地里偷偷对严哥有些说不得的幻象,我呸。
从小便将文明礼貌刻进骨子里的夏凡人生中第一次呸人,虽然是在心里默默呸的没人听得见,但他还是迈出了人生经历中的一大步。
像是回应着这声“呸”似的,林岚声音幽幽地从黑雾背后传来。
“瓮中之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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