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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
再等数年又何妨
眼前望不到尽头是比自己还高些的蒿草,昭江被柳官儿拉着不知走在甚么地方的草荡子里。柳官儿一言不发,昭江在他身后拨着蒿杆子一遍遍问得苦涩:
“你说话!从前答应我的还算不算!”
柳官儿无言唯顾赶路,头也不回。
身后大队人马明火执仗地追,骏马嘶鸣。
昭江边是焦急,却尽力甩开柳官儿的手。“你说话!我是你的甚么!”
柳官儿仍不开口,回身再拉了昭江疾疾便走。昭江被拉着一路小跑,边跑边哭。
不知行了多久,柳官儿猛停住了,昭江诧异抬头,草荡子已到尽头,面前是长江烟雾迷蒙。柳官儿回首,面上无边的凄凉,他凄声道:“公子,柳儿答应过的。可柳儿只能到这了。公子回家去罢……”
昭江大惊,拼命哭喊:“不行!我不回去!你答应我的!”
柳官儿不再说话,只是含笑摇头,昭江哭得撕心裂肺,柳官儿伸臂向他身后一指。昭江回身,家主深沉着脸立在当中,再后面是他的“父亲”,垂首侍立。
昭江唤声“大伯父”,家主摇头,
“称父亲。”
昭江猛然惊醒冷汗涔涔,一颗心突突乱跳。他望着床顶好一阵,慢慢回想梦中情景。心头阵阵纷乱,天却将亮,窗屉子朦胧透进青光。
昭江抹抹眼角揭被就要起身,却觉衾被沉重撩不起来。他迷糊中左右一望,柳官儿安稳睡在身侧,浓眉舒展得温和,想来梦得极好。他这才记起昨夜种种。
“我作了恁伤心一个梦,他倒睡得安稳!”昭江立时生了嫉妒,边气,却侧身挨近了他,望着他睡颜笑了。
柳官儿睡得安静。昭江瞬也不瞬瞧着他,细白手指轻轻描过他眉眼。再是鼻骨,下面是嘴唇。昭江心头有些发紧,颤着手指咽一回口水。柳官儿梦中轻呼口气微微侧头,昭江忙抽手缩回衾被阖上眼。
一会儿,身边又没了动静。昭江小心再将眼张开。柳官儿仍睡得深沉。昭江望一会儿,拉拉衾被将自己裹好了,脸挨在柳官儿肩上。
梦醒了,他却仍在,连梦都没梦过这样好的清晨。
他的柳儿总是夜里来望他。有时陪他谈天,有时给他说故事,总要哄到他安睡。昭江梦里尽是稀奇古怪、仗剑天涯的荒唐事,一梦醒来,卧房冰冷空荡,江湖、好汉、诗酒天涯,全不见了,给他讲故事的人也不见了。
小时他还会问,为甚么不等他醒来,睁眼望不见他伤心死了。柳儿那时没答他,样子瞧着比他还难受。再后,他也不问了。不敢问了。
倒不如一直不睡,让他守他整夜。昭江有时这样想。
昭江阖眼贴着柳官儿躺了一会儿,到底睡不着,叹口气又睁开眼。他同柳官儿挨得极近,转头正见他喉骨崚嶒。柳官儿梦中哝哝几字,听不清楚,却见他喉骨一提,吞下一句低哼,再又滚落原处,仍是巍峨峨洁白崚嶒。
昭江瞧着便红了脸,抬头看他一眼,那人仍睡得安稳,便拿指尖轻抵在他颈下,沿了颈项轻轻滑在那崚嶒喉骨上。柳官儿梦中喉头微动一动,昭江觉着那细骨上下滑动。
这位少爷玩得入神,一会儿另一只手摸摸自己的,也咽一回口水,比着那滚动。也不知一样么。柳官儿没预兆地缓缓睁眼,正瞧见这一幕。
昭江霎时脸直红到耳根,抽手回去别扭着声音道:“你醒了。”
柳官儿望公子一回,唇角憋了一抹笑,“嗯。醒了。”
昭江不理他,转身将被子盖好半张脸缩回被窝里。柳官儿觉着有趣不肯放过。
“方才公子瞧甚么?”
身侧没动静。好一阵,柳官儿侧首望了昭江,昭江红着脸秀目瞬个不停。
“没瞧甚么。”半晌才听他低声道。
柳官儿看着他,他的公子是玉似的白净,此时一片绯红自双颊染透了耳朵,连项上都是一片淡绯色。
柳官儿立刻跟着不自在起来,涨红了脸也不说话了。
一会儿无言,公子忽转过头,墨扇般的睫羽扇几扇,东珠般的漆眼对他瞬几瞬。
柳儿生咽住半句嗟叹,脸红透了,别过面孔揭被便要起身。
“我该走了。”
两人原在一个被窝,昭江急急按住不让他动。“今日便不要走么!我不教僮儿进来!”边说,拿凤目盈盈对了柳官儿,柳官儿涨红着脸一言不发,昭江正不解其意,柳官儿勉强往床尾瞟一眼,昭江随着往下一看,立刻滚烫了脸颊。
“你……”昭江喉音生涩。
“我该走了。”柳官儿不再犹豫,一个挺身风一样地翻身下床,将直身套在身上。他边理衣襟,背对了昭江。
“公子昨夜着了凉,今日好生歇着,养养罢。”
昭江红透着脸。“我没事儿。你的腿……可好全了?千万当心着……这阵子别上台了!”
柳官儿回身笑笑,“我知道,你别操心了。”说这话时,昭江深垂着头一眼不看他,柳官儿又坐回他床边。
“怎么了?”
昭江半晌没动静,再抬头时一脸决然。“我束发也一年了!你……你不要委屈坏了……我……我也长大了!”
柳官儿再猜不到他要说这个,“噗嗤”笑出来,昭江急了,正色道:“你别笑!我同你认真说呢!别总拿我当孩子!”
柳官儿听了这话沉下笑容,低头想一阵子,再抬头认真对了昭江。公子眼底晶莹,面上却是决然,柳官儿扶他面颊将唇印在他唇上。
果真,他此时身上微微地颤。分明是怕的。
他的公子从来是这般孤勇。
“……日子还长。”柳官儿忍着胸中悸动,一片纷乱中强离了他双唇,“柳儿等着公子冠礼。”他笑道,说完脚不沾地离了这里。
再早些时候,天尚未亮,澄信一人对镜挽着头发,鬓角抿得一丝不苟。贴里、道袍,一件件穿好,澄信犹豫着瞧一眼那副狐皮护膝,没有动。
昭儿的祸事了了,余下便是他这当爹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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