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有尽

　　蔡翊昇曾舍命都想保下的皇族，今日沦落到这般地步，一点傲气与尊严都没有。简直是对他过往忠心的莫大讽刺。

　　既已将自己彻底置入污脏的泥沼，何妨被他踩得再深一些。

　　蔡翊昇弯身将傅东君抱起，脚步一转便直接将他仰放在长形桌案上，一手扫去桌上卷册笔墨，殿内一时发出杂乱钝响。

　　傅东君虽脸上不动声色，却依旧本能地抬手抵在蔡翊昇身前。

　　“怎么，小殿下现在想起反抗了？”蔡翊昇唇边浮现狠厉的笑，一手便将傅东君双腕擒住按去头顶，另一手扯开他襟前衣领，低头便去吻他侧颈。

　　傅东君仰头，屈指去摸发顶那只青玉簪。

　　下一刻，一丝鲜血飞溅而出，傅东君划破了蔡翊昇脸颊。

　　原本这一刀该落在他眼睛上的，却在傅东君手腕挣脱的瞬间被觉察，于是蔡翊昇偏头躲开了。

　　傅东君体弱，此番动作几乎耗尽他所有力气。那握着簪中剑的手不住地发着颤，口中喘息不定，面色越发惨白了些。

　　他不等蔡翊昇再度压身下来，便已将那短剑刺向自己颈间。蔡翊昇一惊，探手便抓住他手腕，剑尖已刺破皮肉，净白的颈间滑下一缕鲜血，染红了一侧微敞的衣领。

　　殿门突然传来巨响，几名侍卫倒飞着撞开殿门后重重落在殿内地上，挣扎片刻竟未能起身。

　　眼前一幕让聿成眦目欲裂，他疯了一般攻向蔡翊昇。

　　蔡翊昇亦是武将出身，昔日的羽林军中郎将功夫并不弱。二人交手片刻便有诸多护卫涌入殿内，眼见聿成就要被擒，元思不知从何处冒出来，顷刻间入战局，同聿成一起与几十护卫展开一场混战。

　　蔡翊昇微微眯眼看着酣战中二人，一手依旧扣在傅东君腕间，防他自尽。

　　注意力尽数在殿内争斗之人身上，蔡翊昇未能察觉另一人靠近，直到一柄冰凉软剑横在他颈间——风清晏最擅长的，便是擒贼先擒王。

　　“你触我底线了，蔡翊昇。”风清晏的声音冷冷响在他耳侧，让蔡翊昇一时有些发寒。

　　已多年不曾有人能让他背脊发寒，被人轻易贴身却毫无察觉的惊惧袭上心头。蔡翊昇的额头瞬间渗出冷汗，颈间喉结上下滚动片刻，立即识相地将众护卫喝退并松开傅东君手腕。

　　聿成上前将傅东君带离他身边，摸出一方素白巾帕紧紧按在那颈间出血的地方。傅东君接过巾帕，抬手将自己微敞的衣领合拢，遮住方才被蔡翊昇碰过的地方。

　　他不敢抬眼去看聿成。

　　聿成送他的那只青玉簪，竟被他用来自尽……傅东君垂眸，将握着簪中剑的手往衣袖中缩了缩。

　　殿中一时静下来，只傅东君尚未平复的喘息轻响。

　　“叫人退出去，关上殿门。”风清晏冷声道。

　　蔡翊昇立即挥手照办。

　　趁护卫撤出之际风清晏心念急转，他很想直接杀了蔡翊昇，但有傅东君与崔霆钰在，仅靠他们三人不可能逃得出去。

　　“小殿下这十年流落在外，竟还学了些武艺在身，真让本王刮目相看。”蔡翊昇似是缓过神来，开口说道。

　　此言一出便是给了双方台阶下，蔡翊昇依旧将风清晏视为七皇子李濯，言下之意便是不会同他们鱼死网破。

　　“蔡翊昇你猪油闷了心，现在就敢动我的人。”风清晏指尖轻点在剑身，一道血痕便出现在他颈间，“看来新帝登基大典已无需李濯出面，你打算直接称帝了。是吗？”

　　蔡翊昇脖子一凉，心中更是一惊。

　　这人哪里还有半点先前软弱胆小战战兢兢的模样，语中强硬前所未见，逼人的寒意自颈间软剑处袭来。蔡翊昇毫不怀疑此刻若说错一句话，他肩上的人头必然要落地。

　　蔡翊昇立即道：“小殿下这是哪里话。本王只是同傅先生开个玩笑，切勿当真。”

　　风清晏冷笑一声，不再同他废话。

　　“元思。”风清晏唤道，将风止交去元思手中。他昨夜才取了心头血，今早醒来便头晕眼花，眼下早已外强中干连执剑的手都在发颤。

　　他来到傅东君身侧，轻声问道：“可还好？”

　　傅东君轻点了头，并未开口。

　　“如何处置？”风清晏问道。

　　傅东君亦感为难，最为稳妥之法自然是双方各退一步只做什么都未发生，日后慢慢筹谋。可就这样放过蔡翊昇又着实不甘心，且风清晏露了身手，底牌已少一张。傅东君想了片刻，侧头贴近风清晏耳边，悄声道：

　　“叫他送崔霆钰回崔府。”

　　风清晏瞬间明白他的打算，轻点了头。只如今已近六月，往南都送信定然是来不及了。但作为天下文人之首，崔霆钰能做的可不止递消息这一件事。风清晏转身正欲开口，眼前却猛地袭上一阵眩晕，膝下一软向一旁倒去。

　　聿成大惊，立即抬手扶住他的肩。

　　元思亦吃了一惊，虽未出声，手中风止却微挪了半寸。

　　若是寻常人，挪这半寸无关紧要。可蔡翊昇是练家子，功夫不弱，这一线机会并未被他错过。只见蔡翊昇抬手便以指尖捏住剑身，侧身一转另一手肘击向元思侧颈。元思抬手挡下的瞬间腹部顿时一痛，转眼便被蔡翊昇踢了出去。

　　聿成转手将风清晏塞给傅东君，蹂身便攻了上去。

　　待风清晏眼前恢复清明，便见元思捂着腹部伏在地上半晌没起身。风清晏冷哼一声，脚下一点便掠过元思身侧，取过他手中风止，旋身朝着蔡翊昇下盘飞速递出一剑。

　　仅一个聿成，蔡翊昇对付起来已有些吃力，如今加上风清晏奇快的攻速。蔡翊昇片刻便落了下风，急忙开口道：“小殿下，眼下形势你不可能取我性命，否则你们逃不脱。制住我又有何用？”

　　蔡翊昇情急之下连“本王”都没称，可见确实应对不暇。

　　风清晏承认他说得在理，但不妨碍他揍他。在聿成协助下，风清晏将蔡翊昇一脚踩翻在地，踏在他胸膛上累得直喘气。自开始取心头血，他身子确实弱了不少。平复了片刻，风清晏撑着膝盖弯下身，风止抵在蔡翊昇鼻尖，冷声道：

　　“你我本井水不犯河水，你要傀儡我便做你傀儡。我如此臣服姿态依旧换不来你半点放心，甚至等不及登基大典便对我的人动手。蔡翊昇，你欺人太甚。制住你有何用？别的用或许没有，打掉你两颗门牙问题不大。”

　　蔡翊昇顿时一鲠，也是万没想到这假李濯能幼稚到这地步，与他玩命半天只为打掉他门牙。

　　“阿晏。”傅东君制止他胡闹，“蔡翊昇，放了崔霆钰。今日之事便算揭过，否则便鱼死网破。”

　　蔡翊昇侧目看了他一眼，握住踩在他胸前的那只脚翻手一掀，便将风清晏整个人掀飞出去。

　　风清晏旋身落地，不再去管蔡翊昇，只去查看元思伤势。聿成亦退开来，回到傅东君身侧。

　　“你打算怎么个鱼死网破法，杀我？”蔡翊昇屈膝坐在阶上，并不信他这话。

　　“且试试运气，看看挟持你能否让我们离了这皇宫。”傅东君语气平静，转眸看了一眼殿门。

　　蔡翊昇沉默片刻，不能不说他这个打算并非全无赢面。虽机会很小，却值得一试。至少若是他的话，可能会试一试。因为太过可行，一时让蔡翊昇觉得他是认真的。衡量一番利弊与风险，蔡翊昇决定放了崔霆钰。

　　眼下距离登基大典不足一月，即便崔霆钰想联络什么人也是没有时间的。何况这二人皆出自他门下，他总不至于为了拉他下马去败自家门户。

　　蔡翊昇终究小瞧了崔霆钰，或者说，小瞧了文人风骨。

　　崔霆钰确实已来不及联络什么人，但他来得及写文章。

　　尚未入朝为官时，崔霆钰便有“铁肩担道义，秉笔写春秋”之名。虽为文士，却不输武将一腔忠肝义胆。彼时凭着一股年少无畏，几乎写尽眼中不平事，道尽世间不平人。笔锋辛辣犀利，被他所骂之人无不掩面而逃连句辩驳的话都说不出。而后他入朝为官才逐渐锋芒内敛，虽亦时不时写些含沙射影的嘲讽词句，却已不再指名道姓将人骂得体无完肤。

　　那时蔡翊昇还未出生，所以大约不曾听说过崔霆钰这个名号。

　　崔霆钰离开皇宫短短半月，东都已传遍蔡翊昇折辱旧主以及打算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文章。那篇《笞问》句句抨击尖锐，字字震人肺腑，似一柄利刃刺入天下拥立正统的文人学子之心，只一击便让文士的热血激箭似的喷出胸膛。

　　且崔霆钰毫不避嫌地将前朝帝师的印信附在文章后。一石激起千层浪，诸多学子声讨抨击蔡翊昇的文章如雪花般散落东都。连朝中部分文士都对蔡翊昇折辱七皇子之事都颇有微词，奏折中明示暗示地叫他适可而止，毕竟蔡翊昇好男风之事不是秘密。

　　前朝帝师在文人中的影响力，至今不容小觑。

　　蔡翊昇悔不当初放崔霆钰出这道宫门。他那文章半句否认七皇子正统的话也没有，反而将李濯身份坐实。这本是他非常喜闻乐见的事，但那文章同时也将他彻底打成了背信弃义寡廉鲜耻的乱臣贼子。

　　此时再想去堵悠悠众口已是来不及，再十日便是登基大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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