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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商
翌年初,天水运河南端的夹岸杨柳,与还未融尽的冰雪争春,抽出了新年伊始的第一簇嫩绿。
一艘艘载着粮货的商船,张帆起航,开始了它们的行程。
黄易之亲自押船,一路北上,惴惴不安的内心也随着畅通无阻的水路放宽了不少。
年前接到一笔大单,运价给得相当诱人。
那时他还犹豫要不要接,因为他比谁都清楚,水陆司常年放任天水运河淤塞不顾,一旦出船,必遭搁浅。
商船比不得官船那么不计较盈利得失,商船若被耽搁了行程,必将损失惨重。
而且北方没有好生意,黄易之向来是个谨慎的商人,不愿意冒这个险。
彼时加盖了诸岩郡守亲印的请帖,也不约而至。让他着实好奇,为何偏偏先邀请他北上。
那封请帖似乎在提醒他:若不抢占先机,待其他船行扑上来,那易之船行别说在南方立足了,就连北方的份额也别想捞着。
着实两难。
直到他那位几乎断绝了交情的掌司父亲,托人给他带了个口信,才让他在最后关头下定了决心。
黄易之咂摸了半天,方明白,原来诸岩郡守极力促成易之船行与北商的合作,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看中了他的家世背景。
而他们的算盘确实也没有打错,因为黄渊带来口信只有四个字:
机不可失。
商人怎么能和钱过不去,既然有人愿意领路,又有人愿意铺路,走一趟,又何妨。
走了半月,终于驶入了诸岩郡内。
黄易之本来还在为运船停靠捏着一把把汗,因为运货的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确定诸岩郡的深水岸口有没有修建码头。
没成想,不仅建了新码头,靠岸处还有熙熙攘攘的人群,竟是十分热闹。
黄易之老远便看到码头上乌泱泱挤了许多人,穿红着绿,喜庆得很,像是年味未散。
岸上众人也齐刷刷地朝这边船头望来,见船只即将近岸,码头前一个腰上扎着红布条,手里握着鼓槌的大汉,裂开一嘴大板牙高呼一声:“奏乐——”
岸上顿时锣鼓喧天,红绸漫天。
黄易之额角渗出一溜汗来,被这份夸张的热情给吓的。
不过看起来大家是在欢迎他,顿时又释怀一笑。
码头上,最靠前站了一排人,正中间一位着墨绿官服,抬着手向船上的人稳重地打招呼。
旁边还站着一位个子小小,神采奕奕的姑娘,一袭湖蓝绒领的长裙衬得她十分娇俏。
两边还站着好些个衣着打扮并不怎么光鲜的商户们。
黄易之曾仔细研究过“运商选会”请帖,附夹的商家列表中,列出了许多商户,大多有名无实,没一个是正经营业的,大概只是挂个名,用来吸引其他运商。
唯独一个铭铁铺货真价实,虽然现下在北郡生意惨淡,但手里囤了大量的货,都等着往南方运输。
听说背后的老板,是个花雨时季的姑娘,想必就是码头上那位姑娘了,黄易之不免多看了两眼。
那一抹湖蓝正是白予安,她就站在乐队前方,锣鼓乍起时,也被热情高涨的迎客队惊得心脏漏跳一拍。
她很不服气地摇摇头,对旁边的苏皑说道:“苏大人不厚道,当初我带人来开荒的时候怎么不见这等排场。”
苏皑讪讪一笑,“这不是白老板你说的嘛,一定要拿下黄易之,场面上的样子还是要做作足的。不过今日船上的货,都是白老板的慷慨义举,这欢声锣鼓,自然一半都是为白老板奏的。”
“嘿,那我还沾了那位黄老板的光了。”白予安笑。
说话间,首轮商船抛了锚,黄易之从甲板上款款而来。
苏皑与白予安连忙迎上去,互相引荐一番,又礼貌性地讲了几句“舟车劳顿”、“感谢款待”等客套话,不赘述。
满满二十船的粮,没个几天功夫肯定卸载不完。
白予安和苏皑,正是趁着这几天,好好“招待”黄易之。
一行人几天下来吃遍了诸岩美食,看尽了北民风采,穷是穷了点,但面上该有的体面都照顾到了。
唯独这行商氛围,不成气候。
这趟游玩,自然必不可少地要往小神山看一看。那里是唯一能打得出手的案例。
弄虚作假的山神庙已经被推平,原本就腹内空空的山体,在莫尔摄商队退出后也被快速铲平,如今正有无数的工人在搭建铭铁铺的厂房。
推平后的小神山整体看去,方圆也不过十里。如果只是一家铁铺,拿了这块地小打小闹也足够了。
然而素来略成规模的产业城郡,不都是“一方产业满座城”么。
就这,还扬言要做北郡铁商的领头羊?
诸岩人未免太瞧得起自己了,还费老鼻子劲发函选运商,这点产量还不够自给自足呢吧,选出来运商运什么,石头吗。
黄易之猛然觉得此行不过如此。
他看着规模并不喜人的小神山,脸上又泛起了纠结之色。试探地问道:“苏大人,除了铭铁铺,还有别的商家有运输需求么?”
苏皑:“……暂时还没有。”
有一家就不错了,这年头,北方谁敢轻易斥资做生意。
黄易之正要再说什么,白予安抢白:“黄老板无需担心,苏大人只是说暂时没有,并非一直没有。您瞅我们发出去的请帖上不是都标注了意向商家么,那些都是运商们将来可以合作的厂铺。”
白予安说着还往旁边围着的一群人招呼了一声,道:“各位老板,你们说对吧。”
“啊?是是是……”
“我们的铺面都在筹建中呢。”
“没错,没错,现下朝廷重视咱,出了许多有利的引商政策,咱说啥也得赶上这趟东风。”
“是啊是啊,我们诸岩肯定能成为北郡第一铁城的。”
“到时候说不定还能吸引不少其他郡县的商人来做生意。”
周边点头认同的声音纷纷响起,仿佛卖瓜的王婆扎了堆,自卖自夸声不绝于耳。
这些人是“商家”不假,但正如黄易之所知,都是空壳子,有没有实际参与做生意还不一定呢。说白了,就是一帮托儿。
还有他们说的朝廷扶持也都是笑话,朝廷也就派了个经验空白的北督使来走一圈,带来“免税令”已经是开天恩了,哪里还有其他政策。
黄易之也是极其不给面子,顺嘴就问了句:“恕在下孤陋寡闻了,朝廷新近放了什么利市新政?”
一阵邪里寒气的风从中卷过,众人尴尬。
“……”甲商家抬头望天。
“……”乙商家低头看地。
“……”丙商家左右乱顾,愣是不与黄易之对上正眼,最后把求救的眼神落到了白予安身上。
唉,牛皮吹过头了。
白予安搓了搓在寒风中被冻红的小手,很大方地接过牛皮继续吹:“黄老板,朝廷下了一道‘免税令’可有耳闻?”
“自然。”
“在北督使的感化下,各郡豪绅皆慷慨解囊,为北民无偿献出许多粮食土地,缓解了生存困难;配合‘免税令’的施行,百姓的自营收入定会增加,你没有异议吧。”
黄易之脸上的表情捉摸不定,不能说同意,也谈不上不同意,心里纳闷:乡党土绅们究竟是被什么感化了……居然蠢到拱手让地。
豪绅们当然不是自愿纾难的,周棣这边抓了一堆人,虽说没有立即罚死身之罪,但该抄家收地一样不落,行事作风狠辣果断。
短短一个多月,不仅罚没了不少土地收归官有,还扣下了许多粮货缓解饥荒。
其他漏网豪绅被吓到向都城求援,不是没有道理的。
苏皑倒是先点点头,别的地方不说,诸岩肯定是有起色了,很附和地答道:“当然没有异议。”
白予安继续说道:“大家手上有钱了,做生意的成本也就有了,可不就该想着如何钱生钱了嘛,做买卖也就水到渠成了。”
旁边的甲乙丙丁们听了都吸了一口气,憋着不敢说话。在他们看来,有钱了也不一定要生钱,存起来买房也行啊。
而且有想法的都跑路去南方了,留下来的,都是些不敢迈出步子的怂蛋。
黄易之显然也看明白了这一点,说道:“白老板说的,都是理想效果,若北民真的有这么自觉,为何现在费力开拓商业版图的,是白老板这个远道而来的外商呢?”
白予安被将了一军,顿了顿,心中叫苦:被一帮怂蛋拖了后腿。
黄易之摇摇头再言:“行船走了一路,黄某也看了一路,天水运河虽然畅通,但是沿河郡县连个码头都没有。可见商业凋敝,商户伶仃。试问还有谁能出得起白老板这样的运价呢。”
他瞥了一眼众人,继续说:“且说回运输,黄某行船也会做些买卖,试问整个北郡,有什么可以往外销售的呢?一个没什么名声的铭铁铺,能赚几个钱?”
苏皑听了沉下头,仅一个诸岩有屁大点的气色又有何用,整个北郡都不争气,能引来什么外商。
白予安却不死心,对方越是挑三拣四,就越不能慌。
而且拿下黄易之不只是为了水陆司的暗中关照,更有一点,黄易之不仅做运输生意,还是个真正的行脚商,在商道上混这些年了,手上多多少少还是掌握了不少买家资源。
也就是说,黄易之能做对外售货的中间人,若说白予安是上游供货批发的商家,那黄易之便是收货卖往下游必不可少的行商。
拿下他,运商和买家就都有了。
白予安继续忽悠:“黄老板太悲观了,以前的北郡停滞不前,是因为没有找到发展重心,加之豪绅横行,才会如斯落魄。如今北督使亲临巡治,短时间内实现了水陆通行,民生减负。我相信未来必定可期。”
虽然言之凿凿,但显然没有实质的说服力。
黄易之那浓厚的眉眼闪过一丝既像同情又似嘲讽的笑意,道:
“白老板有此自信,黄某佩服。不过,也不是人人都有白老板这样的胆魄,就比如在下的易之船行,店小财薄,就担不起这么大的风险。”
“……”
言下之意,还是要拒绝合作咯?
这种被人挑挑拣拣到最后还谈不拢的感觉真不好受,但是若各个郡县都不积极致富,费再多口舌,也是多说无益。
白予安有些懊丧。
就在她憋着想其他主意之时,人群外一个少年默默走来,脸上戴着兽纹金面,露出削峰般的侧颜,在初春尚存清冷之意的日光下,白皙而透亮。
她身后跟着另一名少年侍卫,手里握着长剑,快走到人群的时候,率先上前,拨开人堆,分出一条路来。
来人正是周棣和旋青。
苏皑见了,忙行大礼:“下官见过督使大人。”
众人听言,皆不敢怠慢,忙缩回了偷偷打量的眼神,跟着苏大人跪地行礼。
黄易之自然也不例外。
他曾在千秋节上远远见过这人,那时候他对这个家道中落的小王爷,无甚在意。
今日近距离接触,哪怕只是迎面走来,黄易之都能感受到,周棣身上自带的凌厉压迫之感,竟有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气场。
这种气场迫使黄易之随着大家一起跪在地上,不敢乱动。
总之,小心为上。
周棣穿过众人,目不斜视,右手则挽了一身白色夹袄的披风,直直向白予安走来,把她拉起来,一眼便见到她冻得通红的小手,然后旁若无人地给她披上披风。
披风之下,居然还掩着一个暖炉,也一并递给了白予安。
周棣仿佛看不见跪了一地的大小人物,眼里只有白予安,第一句话也是对她说的:“下次记得穿戴暖和了再出门。”
白予安很不好意思地“嗯哼”一声,吞了吞嗓子,捂着暖炉低声说道:“我们在谈正事呢。”
周棣挑眉,回道:“我也是来谈正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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