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树可依

　　西侧洋房里，沈媛躺在床上熟睡。

　　程誉凝视着她，他的母亲一生优雅，哪怕患病也要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但此刻细看他的母亲，会发现她的眼角长了好几丝细纹，她的一生充满悲剧，太多苦难，岁月终究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

　　程誉今天是来跟她告别的。

　　他想好了，他在程家是待不下去的了，如果母亲跟他走，他会毫不犹豫带她走，他会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去养活他的母亲；如果母亲不想跟他走，那就等他哪天发迹了再过来把她接走也行，他想听听她的意愿，总之他不想让她待在程建忠身边受罪了。
　　就这样，程誉坐在沈媛病床前，静静陪伴着她，等她醒来。

　　沈媛醒来时已经夕阳西下了，看到程誉在她身边，她一改之前的阴翳，变得很开心，“小誉在等妈妈醒来，对不对？”
　　她伸手握住了程誉的手，像是忘掉了之前的不愉快。
　　然后她像是想起了什么，问程誉，“你爸……是不是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了？”
　　看了看程誉表情不对，她又问，“你跟他闹翻了？”
　　程誉点头，“是，妈，他对你不好，我们换个地方去生活好不好？我以后会努力赚钱养你的。”
　　沈媛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脸上全是程誉看不懂的纠结，“我变成这样，让我的儿子跟我一起受苦，我真的下地狱也无法弥补我的过错啊……”
　　“妈，你别这样说……”他的母亲明明才是这件事情最大的受害者啊。
　　沈媛一直摇头，“你跟他闹翻有什么用呀？妈妈拼死拼活就是希望你能有一点财产留在身边，以后至少不会活得太艰辛……”
　　“妈，我不要程家的财富了，我有手有脚，以后会让你过上好的生活的。”程誉说得很有底气。
　　“不，不，你一定要，你爷爷留给你的财富是妈妈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才拿到的，你不能不要啊……”
　　“妈，你在说什么啊？”程誉疑惑看着她，“什么代价，我在问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沈媛低下头，没有直视他，她看起来内心似乎十分煎熬。
　　她怔怔看着程誉，良久，她才说，“孩子，妈妈要向你坦白一件事，你听完再决定要不要原谅妈妈，带妈妈走……”
　　程誉满脸的疑惑，刚想说什么就听到沈媛缓缓开口，“我最近一直梦到阿禾那孩子，我想，她应该是过来向我讨债的……”
　　程誉愣住了，阿禾？跟阿禾有什么关系？
　　“那天，我无意间经过花园，听到你爷爷在跟律师打电话，隐约听到他跟律师说要给那女孩留下80%的财产，我的孩子，她不过是个外人啊，你爷爷竟然给她留下那么多的财产，说明他眼里没有你这个孙子啊……”

　　沈媛表情越来越痛苦，“我这才想起你不是他的亲孙子，你也不是程建忠的亲生儿子，妈妈想到你以后无依无靠，没有任何一点帮助，我不放心你啊，既然那孩子会阻碍你的幸福，妈妈只好想办法让他们把阿禾赶走……”

　　“妈，你在说什么？”程誉打断他，他怀疑自己听错了？阿禾被送进拘留所这件事，他的母亲在里面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此刻沈媛脸上出现一种诡谲的表情，长时间被阴暗折磨，她整个人心理变得扭曲阴暗起来。
　　那天，她产生了一个恶毒的想法，“我知道她懂中药，于是就从这方面下手，我让人从她房间偷偷拿出一些有毒的中草药，然后趁你爷爷不在家，放在他的中药枕头里，每次剂量很少不足以致命，但是足以让她到时候就百口莫辩了。”
　　此刻沈媛瞪大的双眼像是来自地狱中的魔鬼。
　　“我要做到人不知鬼不觉，这样你爷爷出事了，他们就会把她赶走了。”
　　“然后程家的财产，还会是你的了。”
　　程誉脑袋里一声轰炸，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疯女人是自己的母亲！她眼里全是程誉看不懂的疯魔。
　　“妈妈只想你无忧无虑，有任何人阻碍你的幸福妈妈都不会放过她……”
　　下一秒她的表情又转向痛苦，“只是妈妈没想到……她就这样死了，妈妈只是想赶走她，没有想过让她死啊……”
　　程誉推开沈媛，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感觉眼前的母亲非常陌生，她的病情已经把她折磨得不像人了，压抑的人性远远比他想象中的可怕。
　　他大声质问她，“妈，你谋杀了爷爷你知不知道啊？你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吗？”
　　她狂笑，“你爷爷不把财产留给你，他就得死！”
　　沈媛的表情越发像是个魔鬼，只见她突然凄楚地笑了一下，“我确实疯了，我只要一想到你过不好，我就会发疯，妈妈这一辈子没有为你做过什么，只希望你能过得好，我会不惜一切代价……”
　　紧接着，她情绪很不稳定，开始哭了，哭得像个孩子，“程誉，你过来，你不要站那么远，让妈妈抱抱你好不好？”
　　程誉摇头，慢慢后退，没有再靠近她，他从前坚守亲情的墙正在分崩离析，整个程家变得好像魔鬼的地狱，眼前的一切让他感到茫然又无助，他歇斯底里向他的母亲呼喊，“妈！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啊！你毁了整个程家啊！”
　　这是程誉第一次对她怒吼，此时沈媛似乎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哭得很无措，“对不起，程誉，妈妈真的不是故意的，妈妈错了……”
　　程誉不再看她，转身走出门口，一路奔跑，迅速逃离这个被魔鬼吞噬的地方。

　　他的泪水像决了堤的洪水似的从眼窝里甩出来。
　　由始至终，阿禾是最无辜的，她莫名其妙卷入他的家庭风波，莫名其妙地被害得失踪。
　　而爷爷又做错了什么，莫名其妙就丢了性命。
　　世界上最爱他的两个人和他最爱的两个人，就这样没有了。
　　他也有错，一方面他在远方经营他的梦想，一方面他要顾及自己的家庭，家里出现这么多的裂痕，他事先竟然没有一点察觉。
　　因为无法及时赶回来，铸就他再也见不到阿禾最后一面，如果早点知道，爷爷和阿禾至少不会那么惨……

　　程誉每每想到这些心中就会有种撕裂的痛。

　　此时此刻，他站在十字路口，一时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他第一次感受到人生撕心裂肺的那种悲痛绝望，想前进或者后退，身后再也没有人告诉他应该怎么做了……

　　最后天色渐晚，程誉临时找了一个酒店住了下来。

　　这段时间他过得浑浑噩噩，一直睡在酒店，除了喝酒就是睡觉，三餐不准时，饿到极致就自己煮方面，然后继续喝酒麻醉自己的意识，让自己昏昏沉沉睡去……

　　大约持续了一周，那天，他接到程建忠的电话，程建忠语气低沉压抑，告诉他，沈媛去世了，服用过量安眠药自杀了。

　　程誉丢下电话，茫然看着四周，黑魆魆一片，没有一丝光亮，黑暗的角落里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

　　这个世界上他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亲人了……

　　这一个月，他接二连三亲眼看着自己的爱人和亲人离开他，生活逼着他去面对每一次的残酷现实，让他体会着每一次的撕心裂肺，这种绞心之痛折磨着他无法喘过气来……

　　此时，眼角流下一滴滚烫的泪提醒他自己还活着，程誉把头埋在膝盖里，开始抱头痛哭……

　　程誉最后还是回到程家送走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已经毫无气息躺在床上，此时此刻她衣着依然得体大方，脸上化着精致的妆容，哪怕在走前的那一刻她也要也让自己走得体面，这是他母亲最后的尊严。
　　她用最决绝的方式偿还所有的爱恨，这一刻，所有的爱恨伴随她的离世也已经烟消云散了。

　　程建忠走过去，递给了他一封信，“这是你妈留给你的。”
　　“不要恨她，她在死前最后一刻都在念着你的名字。”

　　程誉打开信封，看见信纸上手写着一排清秀的字：
　　程誉，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作为一个母亲，没能化解自己心中的郁闷，没能给自己的孩子一点关爱，我很抱歉。
　　作为一个妻子，没能让丈夫爱上自己我，我很抱歉。
　　作为一个媳妇，没有尽过孝敬责任，最后亲手害死了善良无辜的老人……
　　对于陈嘉禾那孩子，我很抱歉对她做出这些事。
　　但是，程誉，如果重来，我还是会选择这样做，只要让你过得好，妈妈可以不计后果。
　　妈妈知道自己真的疯了，不敢请求你的原谅，我这一辈子活得真的很累，中间有尝试过好好活着，但是一眼看到头的日子实在没有盼头了。
　　死前只愿你一切安好，相信经历过这些苦难以后再没有什么能难到你了，妈妈在天之灵也会保佑你的。

　　沈媛绝笔

　　程誉看完信，冷笑。

　　所有人都想让他好好活着，却没有给过他任何活着的希望。

　　沈媛的葬礼结束后，程誉收拾行李，带上大壮，打算前往北城继续完成自己的学业。

　　程建忠没有挽留他，但是程家发生这一切变故对他也造成了一定影响，这次他脸上出现难得的不舍。
　　“你妈临走前托付我一定要好好照顾你，虽然你不是我的亲生儿子，但是做了这么多年的父子还是有点感情的，你需要任何的帮助都可以过来找我。”
　　程誉谢绝了他的好意。
　　对于程建忠，程誉永远怨恨，绝对做不到再跟他待在同一屋檐下，如果不是他的冷淡，家庭冷暴力，程家不会扭曲发展成这样，程家有今天程建忠绝对要负一半责任。
　　但是，程誉觉得握手言和总比撕破脸皮好，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的父子。

　　所以程家的一切，就到此为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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