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树钱儿

　　第六十章

　　榆树带着柳毛回到明命寺，径直去见月明监院。
　　月明监院问：“无量天尊，你怎么又把妙藏带回来了？”
　　榆树说：“监院慈悲。这孩子无依无靠，实在找不到比这里更好的去处。”
　　柳毛听干爹这么一说，跪在地上抹起了眼泪。
　　月明监院说：“要说这个妙藏还真比那个清品听话。既然如此，就暂时留下吧！”
　　榆树说：“弟子还有一事请监院帮助。”
　　“什么事？”月明问。
　　“弟子要履行传戒仪式，做个真道士。”榆树诚心诚意地说。
　　月明监院一声苦笑，说：“你尘缘未了，怎么能做得了真道士？”
　　榆树双膝跪下请求：“弟子从此要潜下心来，真心修道。”
　　月明监院摇摇头说：“你有未竟之事，如何潜得下心来？”
　　“我——”榆树还想说什么。月明监院拦住他的话说：“修道在于修心，修心也要修身。道由心学，境由心生，万事万物皆由心造。你既然有心修道，那就暂且留下，继续做你的劲松道人。至于要重新履行传戒仪式就没有必要了。”
　　榆树见话已说到这份上了，再无话可说。他向月明监院三叩首，高声说：“谢监院包容！”
　　榆树真的用心做起了道士。他的须发都养长了。胡子就像西洋画里圣诞老人的胡子，连鬓带腮，密密匝匝，但不是雪白的，而是黑漆漆的，愈发显得生命力的旺盛。头发已能扎成发髻，正好把那道疤痕包起来。他的神态也不那么张扬了，而且学会了低眉顺目。他潜下心来念经，竟然把功课经背得滚瓜烂熟。除了念经，他就带着柳毛练武功。
　　柳毛突然长大了，不光是懂事了，连整天挂在脸上的大鼻涕也没了。
　　也许是榆树的尘缘未了，或者说是榆树这个人根本就无法了断尘缘。
　　这天，榆树正带着柳毛练习飞刀，一个小道士跑过来说：“劲松师傅，神殿来了一位女香客，口口声声要找一个头上有疤瘌的道士，会不会是你？”
　　榆树沉淀下来的凡心又翻腾起来。他以为准是林涛来找他，想必是抗联又有什么任务需要他办。他带着柳毛兴冲冲地来到神殿，看见一个女香客，不是林涛。是谁？他竟然一时懵住了。
　　只见这女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跟野人一般，似乎经历了漫长的徒步旅行，或爬山，或涉水，或与野兽搏斗，全身布满了挣扎、撕咬、拼命才会留下的痕迹。整个人看似已经筋疲力尽，摇摇欲坠却又不甘心倒下。
　　“啊！张燕。”榆树一声惊叫，心咚咚地跳起来。
　　“帮我去救儿子。”张燕说着，身子倒了下去。
　　榆树伸手扶住她，她顺势倒在了榆树的怀里。
　　“你说过的，我有为难遭灾，铁骊的榆大疙瘩能帮我。”张燕说完便昏了过去，像睡着了一般，睡在榆树的怀里。
　　大庭广众之下，一个女人投进了劲松道人的怀抱，惊得周围的道士目瞪口呆。唉呀呀！了不得了，一个道士和一个女人搂搂抱抱，完了，完了，劲松道人完了！道士们瞠目结舌之后，是，嘀嘀咕咕，嘁嘁嚓嚓。
　　榆树什么都顾不得了，抱起张燕直奔寮房，嘴里高声对柳毛说：“快去请月明监院！”
　　寮房是信士歇息看病的地方。月明监院来了，给张燕把了脉，缓缓说道：“无量天尊！此香客并无大碍，只是心力交瘁，一时昏厥，将息片刻自会好的。”
　　月明监院把完脉，也不过问张燕是如何来路，瞥一眼榆树，起身走了。他走到寮房门外，见几个道士聚在一起咬耳朵，生气地喝斥道：“议论他人贪嗔痴，实为自己贪嗔痴，欲矮他人以自高，反而愈加矮了自己。”
　　爱鼓噪口舌的道士立刻封了口。还有心里痒痒的，不动口舌，却用眉眼说话。
　　再说张燕，她怎么来了呢？
　　自从帮助榆树救出李八门子两口子以后，张燕便带着榆树给她的一把手枪回了田升屯。她进了屯子，不由自主地走到自己的家门口。正巧徐二流子红光满面地从院子里走了出来。
　　这徐二流子害得张燕家破人亡，他的日子倒滋润起来。他占了张燕家的大房子，还因此谎来个媳妇。媳妇家是外地的，相亲的时候，女方一看这房子又大又周正，两个大柴禾垛像望天猴似的，屋里屋外啥都不缺，一看就是一个正儿八经过日子人家，于是痛痛快快答应了婚事。新媳妇过了门才知道上当了，原来嫁了一个二流子。这二流子有官差在身，更是油瓶子倒了都不扶。
　　徐二流子吃饱了喝得了，打着饱嗝迈着方步从家里走出来，一到当街，看见了张燕。他以为张燕就是一个弱女子，拿他啥招没有，便故意气张燕：“你咋回来了？是不是想我了，要给我做二房？”
　　“我是想你了！”张燕咬牙切齿地说着，掏出手枪照着徐二流子的脑袋就是一枪。
　　徐二流子还没反应过来是咋回事就糊里糊涂地死掉了。
　　张燕杀了人，也不知道害怕，把徐二流子的手枪掏出来，一只手拿着一把枪，高声喊：“老徐家的族人都给我听着，你们不是能欺负寡妇发绝户财吗？我要让你们家家出寡妇。”
　　从此，田升屯一带出了一个手使双枪的女胡子。别看张燕是一个柔弱女子，一来二去还真打出了名头，人称双枪燕儿。张燕碰到日本人杀日本人，遇见满洲警察杀满洲警察，尤其是徐氏一族，凡是发了绝户财的，都遭了报应，接二连三有男人暴毙，屯子里出了半条街的寡妇，再也没有人敢发绝户财了。
　　张燕最恨的人一个是徐二流子，一个是徐大耙子。徐二流子死了，她一门心思要除掉徐大耙子。
　　徐大耙子这一次发绝户财，又得到张燕家最好的两垧地。他家大业大，怕招胡子，把个徐家大院弄得像城堡似的。四面的土墙一米多厚，两米多高，墙头上插着碎玻璃。院子四角有炮台，雇的炮手都是威震江湖的神枪手。而且他有官府撑腰，腰硬得很。近两年，他还勾搭上了日本人，暗中给日本人寻摸慰安妇，干了不少丧尽天良的事。为了震唬胡子，他在烟囱上挂了一面红旗。远近的胡子光叫嚣“砸窑就砸红窑”，可是徐家烟囱上的红旗被风雨漂成了白旗，还从来没遇上过胡子。张燕为了报仇，几次想闯进徐大耙子的家都没有成功。
　　徐大耙子的老儿媳妇叫彩云，特别好串门子，天天吃完晚饭拿着鞋底子出去串门，一边坐到别人家炕上东家长西家短地扯老婆舌，一边就着人家的灯光纳鞋底子。这事徐大耙子从来不管，他还觉得挺美。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借着别人家的灯光干自己的活，省得自己家点灯熬油，这才是能过日子的好儿媳妇。
　　一天晚上，徐大耙子的儿媳妇回家晚了点儿，摸着黑往家走，突然与张燕撞了个满怀。张燕用枪逼住她，喝问：“彩云，告诉我，晓禾在哪里？”
　　彩云战战兢兢地说：“我听说当初徐二流子把晓禾卖给了人贩子。后来又听说人贩子让红胡子给杀了，晓禾落到了胡子手里。前些日子有胡子来打听晓禾的家人，希望有人出钱赎票。屯里没有人搭理这件事。”
　　张燕又问：“这伙胡子是哪的？”
　　彩云说：“听我老公公说是燕窝山的老棒槌。”
　　张燕得知儿子的下落，心中一阵狂跳。她一棍子打倒了彩云，想换上彩云的衣服趁天黑混进徐家大院干掉徐大耙子，可惜下手轻了点，张燕刚把彩云的衣服扒下来，彩云就醒了。彩云爬起来，啊——啊——啊——不是好声地叫着往家跑。张燕一看事情又搞砸了，气得直跺脚，高声喊：“徐大耙子你听着，我迟早会要你的命。”正是月黑头，黑灯瞎火，只穿着白色内衣的彩云扯着嗓子喊着叫着跑到徐家大门口，只听“砰”地一声，炮台上的枪响了。彩云的喊叫声戛然而止。炮手把彩云当成了女胡子双枪燕。
　　张燕终于打听到了孩子的下落。她不顾死活，只身进了燕窝山。
　　燕窝山是由大大小小二十座不同的山峰组成的一座大山，整座山的形状像燕窝，所以叫燕窝山。这里地形复杂，山势险峻，是胡子占山头的极佳位置。
　　春夏之交，大森林眼看要封门了，这个时候一个山外人只身进林子，就像不识水性的人投进了大海。张燕本来是跟着几个胡子模样的人进的林子，跟着跟着，胡子的行踪就不见了，她顺着影影绰绰的山路往林子深处摸去，突然看见一条蛇，吓得她仓皇逃窜，再找路的时候，看哪都像是路，又怎么走都不是路。她围着一座山峰转大圈，整整转悠了三天，要不是一个熊瞎子把她撵出那个圆圈，她说不上会在那个地方转悠多久。她在林子里挣扎了十多天，饿了，薅一把野菜吃，累了，往大树根上一靠就睡，好歹是走了出来。这时候她想起榆树说的一句话：遇到了为难遭灾，找铁骊的榆大疙瘩。于是，她一路讨着饭来到铁骊，到了头屯，打听到了田顺家。淑琴见她这副模样，想留她住几天，可是她救子心切，一刻不停，直接上了凌云山。
　　张燕清醒过来，挣扎着给榆树跪下，哭述了这些日子的遭遇，恳求榆树帮她去救晓禾。
　　榆树哪受得了这样，一颗心早就被融化了，这时候别说上燕窝山，就是上刀山他也在所不辞。他匆匆忙忙去找月明监院请假，也不隐瞒实情，向月明监院讲述了张燕的遭遇，如今儿子陷入胡子窝，他要去帮助张燕把孩子救出来。
　　月明监院没有吭声，只是摆一摆手，算是答应了。
　　榆树转身要走，月明这才说话：“劲松，你还回来吗？”
　　榆树回过头来，望着月明监院仁慈的脸，缓缓地说：“只要您肯收留我，我一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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