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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觉得自己错了。
但是,我好像被打败了。
急躁。我能感受到来自年轻的身体内部和受外部感染而生的所有急躁。想要改变一切、想要拥有一切、想要与众不同、想要出类拔萃的急躁。渴望、期盼。得不到回音的沮丧。失落感。只有经历过才会明白,年轻的急躁,无药可医。非得经受更多的挫折、更多的磨难,才能知道一切都急不得。急反而坏事。但当时我并不明白这些。
我更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我总是格格不入。在任意一个地方,和身边任意一个人。总是冲突,战斗。表面的,情绪中的。我仿佛无法和一个人保持长久的亲密关系。对于父母,必须远离才能相安无事;对于朋友,必须保持距离才能不互相触犯;对于异性,一旦靠近就会有问题,层出不穷的别扭。
我的确是个笨人。如果我聪明的话,我应该和秦欢合作,马上联系出书,在一些漂亮书店的书橱里会摆上一本我们合著的书。许多无足轻重的书太多了,也不差我们这一本。写得贴合读者口味,然后宣传、推广直至天花乱坠,卖大把的钱。家人朋友都会为我自豪,会听到很多真诚抑或虚假的吹捧。
当冷静下来,独自一人低头看着那本糟糕的书才会反思到,这段路程里,像众多谎话连篇的推销者一样,从头到尾我们都是骗子。用并不优秀的文字、不深刻的思想去糟践读者的时间和金钱的一种骗子。
可以赚钱的手段多了。在路边卖煎饼是赚钱;保洁阿姨一扫帚一扫帚也是赚钱;公众号写软文打广告卖东西是赚钱;夜店酒吧坐台也是赚钱。每种的高下评判,是谁说了算我不知道。我唯一明确的是,我宁愿去割肾卖血,也不要写自己都不认可的垃圾给人看。无论如何,我绝不能背叛自己的文学观、绝不能成为玷污文字的凶手。
仿佛一切都通透的,明白的。
然而即使想明白了,不知怎的,还是沮丧的。有人对我微笑,我便也微笑,可我明显地察觉到自己的笑是多么的虚假生硬。白日里,该做的事情我一样不落正常做,可总觉得昏昏沉沉,空虚时就用食物填满自己;夜晚舍友沉沉入睡时,我就格外清醒。我觉得自己的坚持是对的。可没有人理解。
“有些日子她非常抑郁,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无论快乐还是悲伤,活着还是死去都没有什么意义;生命看上去荒唐怪诞,乌烟瘴气,人像虫子一样盲目地挣扎着走向不可避免的毁灭”[《觉醒》 作者:凯特·肖班。美国20世纪第一代“女性文学”作家中的佼佼者。]
我感觉书里写的分明就是我自己。
坐在窗前,读《海子诗集》,不知不觉就泪流满面。去听作家的读书分享会,听着听着,也情不自禁泪如泉涌。我努力相信生命很美好,可我就是美好不起来。我怕是病了。一种药石无医的病。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这里。我不知道接受这样的教育有什么意义。我不知道那个早该建立起来的“自我”在哪里。我被感性控制,毫无理性可言。我在趋于崩溃。我总是和圣教授说很多话,很多我自己都不知道想表达什么意思的话,我仿佛在丧失语言交流的能力,面对人总是紧张,我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只要置身人群,我就想逃开,想自己一个人。可一个人时,又觉得孤独,常常彻夜难眠。我很累,可躺在床上就思维活跃,往事总是以蒙太奇的方式一遍遍地回放。
很多支离破碎的东西困惑着我。
我想起秦欢说我思想保守不与时俱进。如果那晚我听从了身体的欲望,会如何呢。会粘着秦欢不放吗。因为身体之亲,便依赖吗。他要求的一切我都可以答应,从此成为他想要就要,想丢就丢的奴隶吗。
我想起欧阳彬澄澈多情的目光。他是单纯善良的那个,也是最邪恶的那个。我为什么还是忘不掉他。为什么他当初不懂得收敛呢。为什么要靠近我,让我深陷其中。因为不喜欢我就有权利折磨我吗。
我想起康慨在台上说着客套话场面话的样子。我怎么可以和那样一个人牵手亲吻呢……
我根本就没有喜欢过康慨,不光如此,欧阳彬、秦欢,我都没有喜欢过。他们有哪里值得我喜欢的。我为什么要在这些人身上耗费我的生命。
我应该一个人。一人生,一人死。这是我的命运。
……
可我真的只适合一个人吗?我还是处女,秦欢是在嫌弃处女吗。不,一定是他得不到,所以鄙夷。如果说欧阳彬是个混蛋,那秦欢是不是更混呢。那么精明,精明到让人觉得在他身边,时刻都充满了被算计的风险。没有真诚的感觉。在他的理解里,伟大的含义就是钱比别人多,房比别人大,车比别人豪华。这也是这个时代所理解的伟大吗?这个时代到底怎么了呢?
我怎么什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人人都可以自然而然地理解一切,包括家教的那个女孩子一家都理所当然地认为钱就是最重要的,我就是无法接受。
我本该接受的。钱就是很重要,如果有了钱,或许母亲就可以和父亲离婚了,她可以嫁一个更合适的,父亲可以娶一个更年轻漂亮的,这样家里就可以不用再争吵,不用再为了鸡毛蒜皮的事情计较……所以,我也应该像秦欢一样汲汲渴求地去赚钱,像康慨一样去追求功名,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叫做成功是吗?
躺在黑夜里未眠,仿佛置身汪洋,不论怎样翻滚都无法抽离。
……
那个天台被封了。
没人看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传言,某学院的一男一女上去先后跳了楼。因为情感纠葛,为爱殉情。没人知道消息真假,只是那个和欧阳彬一起看月亮和北极星的天台的确被封了。新增了两扇大铁门,大铁链加固防锁,还安装了摄像头,没人再进得去。
很多人指责这对传说中的男女。说他们不负责任,说他们辜负了父母的养育、辜负了接受的教育、辜负了一切。
所以,生命究竟是属于谁的?自己,还是与之有关联的他人?生命的开始不能由个体自己决定,生命的结束也得承受众多的责难。人到底有没有选择权?如果为名为利是一辈子,为什么不能为了爱情?生命的意义和价值是在于长度、深度,还是广度?如果热爱生命是美德的话,为什么有那么多让人厌恶生命的起因。
我察觉到自己处于危险的边缘。我无法控制自己往偏里想。明明知道自己需要交流(或许把一切都说出来就好了),可无论是父母、雷蕾还是圣教授,我都不想见他们。只想不被打扰地静静待着。
学校有堂选修课,讲心理学。我一直没去听过,首先是因为没选,没选的原因是,朦胧中有种感觉——有心理问题的人才会选这样的课。好吧,我承认,我是有问题的人,我急需要这样的课帮助我走出来。再那样杂七杂八乱想,我会疯掉。下一个跳楼故事的主角就是我。
直到如今,我一直忘不了那堂心理课老师的眼睛。那是我见过的最充满怜悯与爱意的眼睛。布满了血丝,极度疲惫。似乎那位老师才是那个教室里病得最重的人。他听了太多悲不胜悲的故事,满腹的心理学知识都无法应对层出不穷的病人学生。
这位老师在学校的活动室开设有心理咨询室,每天都会有十几个学生去找他,男生也有,女生偏多。主要表现:失眠、沮丧,做什么都没力气,觉得一切都毫无希望,有轻生倾向……他用心理学知识分析主要原因:主要是情感受挫、原生家庭的阴影、被人指责谩骂、精神压力大等等。
他说,这些孩子身上有种共性——善良,习惯性自我攻击。
他说,有个跳湖自杀被人救起的女孩子找他聊。女孩子说,她憎恶身边的每个人,看谁都讨厌,最大的意愿是想到一个空无一人的地方,自生自灭。了解到,女孩子谈过几段恋爱,都以失败告终。她的父母很早就离婚,她跟着母亲过,母亲对她控制欲极强,早早就和她说,妈妈这辈子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你,下半辈子你一定得管我。女孩事实上并不相信爱情,也不信任男人。她觉得男人都会出轨,只是时间迟早的问题。但是每段恋情里,她说她又控制不住陷进去,她想让男友关心她,男友就对她更加爱答不理;她想和男友好好沟通,但每次不是冷战就是争吵……所以她为自己定性了:她说她和她的母亲一样,这辈子都是无法享受恋爱与婚姻幸福的不幸者。她说她彻底放弃了爱情。她觉得一切都没意思,因为她是残缺的,她是有问题的,她没法儿给别人带来欢乐,因为她就是痛苦的本源,就是痛苦本身。
在老师讲这个案例时,我惊奇地发现,在我前三排的斜对过,坐着梁轩。他一本正经的发型、他的体型让我确认就是他。发型始终没变过,当然也没瘦过。
那堂课上,老师还讲了很多案例,我发现似乎每个案例中都有我的影子。我没有案例主角那么严重,但都沾点边。没有学到多少专业的心理知识,但似乎心里的结松开了点。好像确实是老师说的那样,没人怎么要求过我,只是我没放过自己。
课程结束后,我主动上前和梁轩打招呼,他很冷漠地看我一眼后便走开。
我们保持这样的状态,很久了。我虽然并不喜欢他,可我不喜欢一个人这样给我摆脸子。我们是同学不是吗?我不知道哪里的勇气继续冲上去黏在他身边,刻意没话找话。
“这是我今天第一次来上这堂课,老师讲得真的很好。梁轩,你也是来蹭课的吗,还是选的这堂?”
他不说话,还是冷冷的。
我努力让话音里挤出笑容,让语调活跃,“我们好像很久没见了,没想到在这堂课上碰到,你最近怎么样,还好吗?”
他冷峻的神情似山一样,而我就是一只上蹦乱跳还一直聒噪的麻雀。既然已经聒噪开了,索性就聒噪到底吧。今天必须弄清楚,梁轩是怎么回事儿。
“梁轩!”我突然立住脚步,咆哮了起来,“到底是我哪里做错了,你为什么这样对我?”我都没意识到自己发这大的脾气。也是那两句吼出来后,我才想到,在上这堂课前我不也是一副不想搭理人的死样子吗?或许梁轩和我的毛病一样呢。
听到我的歇斯底里后,他终于停下了脚步。他回过身,他看着我:“你刚刚没听老师说吗,不要数落自己的错。错都是别人的,这样才能心安理得。”
“所以你对我这样冷漠,不是我的错?好,不是我的错。那你说,你错在哪了,为什么之前我们大一明明可以聊得很好,然后中间从哪里开始,就都变了,你连话都不愿意和我多……”
没等我说完,梁轩的神态已经崩溃了。我顿时觉得,我们在那堂课上相遇绝非巧合。我们都是处于危险境地的疯子。我怔怔地听着他说出了下边让我瞠目结舌的话:
“林冉冉,作为一个女生,得要脸吧?我知道这样说话太重了,但是怎么办呢,是我太贱。我怎么就摆脱不了你?”
“我怎么……?”
“既然你非得让我把一切说明,好,林冉冉,你听好了。我用了很长时间才让你在我这里不重要,请你自重,不要再接近我了,好吗?算我求你了,别再用你妩媚的眼睛看着我,别再让我听到你柔嫩的声音,别再让我看到你,好吗?求求你放过我……”
我真的没想到,梁轩躬下身子像个孩子似的。他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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