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之渊源

　　走出茶馆，仰头看看灰暗的天空，我有些累了。跟着温诺穿过热闹的街头，出了这条街，墙边有一株老槐树，温诺走到树下，四下查探。
　　槐树、柳树……都是容易招鬼的树种。
　　我等在旁边，不知怎么了，头有点晕，眼前景物似陷在浓雾中，雾气涌来，周遭环境渐渐离我远去，一盏灯由远而近，弹跳着朝我处来。耳边突然传来温诺的声音：“明嘉，过来。……明嘉？”
　　一只手穿过浓雾扣住我胳膊，往回一拽，我撞进温诺怀里，人也惊醒了。温诺挥出一道血色灵力刺穿灯笼，雾气骤散。我抬脸，他正眉峰紧锁望着我：“留心，别被勾走了魂魄。”
　　我迷茫地点点头。
　　他瞧我片刻，突然就笑了，似忍俊不禁，沉重中又有分轻松愉快，还亲昵地叹息道：“啊……我的明嘉真是浑身都是宝啊，到哪儿都被人惦记着，非得时时刻刻看牢了才行。”还捏了捏我的脸，“你说，你是不是离不开我？”
　　“嗯……”我囔囔地应了，他挑眉，笑道：“这么乖？”长指提起我下巴，吻我一口，“奖励一下。”
　　我不知他怎么又变回了往日的热络，但心中仍残留着些许失落。他稍微冷漠些我就心如刀割，他只消说几句好话我就心喜如雀，对于他的言行如此轻易影响着我的心绪这件事，我实在痛恨。
　　因为我发现，我好像还不足够了解这个人。我不喜欢这种感觉，不喜欢这么没有安全感，更不喜欢处于如此之低的弱势。
　　“你找到出口了么？”我问，也走到槐树底下，摸了摸。
　　他敏锐地察觉我的情绪，微微皱眉。
　　“在这。”他一指树干上那个黑黢黢的树洞，我试着伸手进去，发现手被吞入，就回头又看了鬼市一眼，钻进黑洞中。
　　像穿过一层冰冷的水，再睁眼时，头顶挂着一轮冷月，乌云盘旋，我发现自己处于一座枯林中，冷风咆哮着刮过树枝，发出沙沙声响。远处立着几个歪斜墓碑，上头停着一只夜鸟。
　　转过身，一座灰白色废弃古堡映入眼帘。黑夜下，一如蛰伏深海的巨兽，深黑的眼睛盯着我这个闯入者。
　　这是在……欧洲吗？
　　我怎么觉得在古堡破旧的窗户里头有几双血瞳一闪而过？
　　“嗯？没想到来了这里。”温诺的声音来自后方，我回头，他不紧不慢地穿过老槐树走过来，扫一眼古堡，轻笑一声，“也是许久没来了……这凡界血族的大本营之一，匈牙利王国的巴托里古堡。”
　　我感觉……他好像生我气了。
　　不过，巴托里……伊丽莎白·巴托里，血腥夫人的大名，如雷贯耳。
　　巴托里伯爵夫人是个举国惊艳的绝世美女，出生在匈牙利一个非常庞大的贵族家族，关于她的传说，最出名的，大概就是那耸人听闻的“血浴”。
　　据说她嫁给一位立有赫赫战功的伯爵，不久丈夫战死沙场，丈夫死后，她开始惧怕衰老会夺去她的美貌。有一天，一个女仆在为她梳头时，不小心拽断她一根头发，暴怒的她疯狂抽打女仆耳光，直到打出血来，血飞溅到了她的脸上。而当女伯爵在镜子中看到自己脸时，被血溅到的地方，奇迹出现了。鲜血沾染过的皮肤逐渐退去了时间的痕迹，恢复了从前的靓丽。她大喜过望。她相信自己找到了永葆青春的秘诀，于是命令她的管家和男仆剥光那女仆，割断她的喉咙，把她的血放到一个大桶里，用她的血沐浴。
　　自此以后，她诱骗捕捉了上百名年轻美貌的处女，施以酷刑，把这些女孩当成屠宰场里的动物般放血致死，饮用她们的鲜血，用鲜血来淋浴，认为如此能够保持她惊人的美丽和青春。然后把榨干了鲜血的尸体抛弃在城堡外，由野兽啃食。
　　在法庭上，巴托里夫人的男仆曾作证供：“夫人的房间中一直都有四五个裸体的少女，因为身上沾满了血迹，整个看起来像炭一样黑黑的。”她在维也纳的住处，房中像血海一般，没办法行走，还要在地板上洒灰以防滑倒。
　　身为一个极有权势的贵族，巴托里夫人的滥杀持续多年，被折磨死的少女有六百多人，直到她把周围城镇所有的少女“耗尽”了，侦查行动还没展开。后来，因为无法满足于地位卑下的平民少女的血，她建造了一个虚假学校，欺骗地位较低的贵族少女前来，将她们折磨至死。在马拉松般的屠杀末期，她变得草率了，她随意将受害者尸体扔出城外让野兽吞食，或者让神甫把受重伤的少女活埋。
　　终于，一个神甫最后向匈牙利的马提亚王通报了此事，后者开始对女伯爵的所作所为进行调查。
　　1610年12月30日，伯爵夫人的表兄图尔索伯爵率领一队士兵和骑兵包围城堡。在临攻破城堡的那一刻，堡里还在进行着血腥残酷的杀戮。他们所见的比预想的更加可怕：异样的气味扑鼻而来，一个死去的少女倒在门厅，另一个奄奄一息，全身刺满了洞。还有一些被吊在地下处刑室的天花板上，如同被消化过的死鹿。
　　五十多具尸体从城堡地下发掘出来，里面还有其他的尸体和仅剩一口气的活人。据生还者的证言，她们最后没有食物可吃时，被迫吃被杀同伴的肉。
　　根据一位牧师的日记，男爵和牧师找到了巴托里夫人卧室梳妆台里的花名册，里面列着被屠杀的650多位少女的名字和被杀细节。
　　据说巴托里夫人被软禁在自己的城堡里四年后，于54岁死去。直到死，她也没有承认自己的罪行，也没有对她的所做所为表示懊悔。
　　曾经的匈牙利王国，现在的斯洛伐克。
　　这里会成为凡界吸血鬼的聚集地，也是情理之中。
　　“亲王？您怎么会在这里？”
　　雪洛的声音……
　　风声突起，雪洛出现在古堡大门口，他身后，三个绅士装扮、风度翩翩的年轻贵族缓步走出古堡，后面还有两个长裙金发的美女，全是血瞳，目光流连在我身上。
　　雪洛笑道：“我们刚才还在说，城堡门外来了个品相不错的处子，正商量着怎么吃呢……”
　　我默默后退两步……
　　雪洛回头斥道：“还不赶快行礼！这位是来自血界的兰古斯亲王大人！”
　　五人急忙鞠躬行礼，但是，可能太过年轻，也可能没去过血界不了解情况，这几人尊敬归尊敬，总少了些其他人那般的畏惧在里头。那俩金发碧眼的美女，还在敛裙行礼时冲温诺抛了个媚眼。
　　温诺唇角微勾，笑意不明。
　　雪洛热情道：“这么晚了，夜色正好，里面正举行舞会，大人不如也来玩一玩？”又看我，“明嘉觉得怎么样？”
　　这么晚了……活人都睡觉了好吗。
　　温诺傲慢道：“也好。”长腿一抬，穿过众人进了古堡。
　　他居然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这枯树林、一大群虎视眈眈盯着我流口水吸血鬼堆里？！
　　两位美女对视一眼，紧随而去。
　　我傻在当场……雪洛凑过来，对我耳语：“你又惹亲王生气了？”
　　我怒了：“他个更年期的老妖怪！自己脾气不好，怎么是我惹他？！一会儿一个样，刚才还往上凑，现在见到美女就把我丢在这儿自己进去玩耍！”雪洛吓得来捂我的嘴，我推开他，“我要回家！你安排飞机送我回去！”
　　“我哪敢啊！”
　　“我不管！”
　　一个冷冷的声音横插进来打断我的叫嚣：“不进来，就把她丢在这里！”
　　雪洛瞠目。那用看美食的目光看我半天的三人瞬间目露凶光。
　　我听了这话，心里的滋味，实在无法形容。
　　我也不知我做错了什么，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说出心声，却落得这么个结局。我心里难受得要死，却又强撑着可怜的自尊，不肯低头服软。我看向古堡大门那浓重的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一如我徒劳地想要看穿这份感情，看看它到底坚不坚固、是否值得信任，看看它能否让我安心托付一生，然，迟迟不得门而入。
　　我缓缓后退一步……又退一步，转身狼狈地跑走。
　　“哎，明嘉……”
　　泪水滚落时，我还有些不敢相信——我是真的要跟这个人订婚了吗？
　　我知道他为何生气，为何给我这个下马威。我贪婪地想要他的整颗心、想了解他的全部，而他认为，我要得太多了。他不会给，因为就像星控说的，对一个饱经世事的大贵族来说，爱远不是生命的全部。
　　那我呢，作为一个平凡、卑微、毫无光彩的小瓢虫，一个栖息在黑暗之中、仰头看不到晴空的绝望者，除了攥紧手中仅存的一点点温暖，我还能拥有什么？
　　我是渺小的，而他，一个命令可决定一国人的生死。距离太远，注定无法比翼齐飞。
　　我不知到跑了多久，在一座座墓碑中放缓速度，感受到紧随在身后侧的捕食者气息，很是厌烦。至少现在，我没有精力也懒得应对那些人。我集中意念，让自己变得透明，然后抱腿坐下，靠在一座冰冷残破的墓碑上，看着三个捕食者疑惑地交换目光、朝前搜寻而去。
　　我发着愣，任手脚逐渐冰冷、僵硬如死。
　　天一亮，就回家吧。
　　我这么想着，笑自己不争气，闭上眼睛让自己睡去。
　　“明嘉——”
　　“明嘉——”
　　是响彻枯林的呼唤声叫醒了我。
　　睁开惺忪的眼睛，远方的黑暗出现几星火光，好像有很多人在寻找。我没什么精神地坐起身，耳边喷来一股热气，一扭头，吓得我寒毛直竖……一匹狼！就在我半步远的地方，琥珀色的兽瞳在黑夜下幽幽闪光。
　　目光相接，它眼神……一点也不凶狠。
　　我不敢动，眼睁睁看着它慢悠悠接近我，啪嗒一下，紧挨着坐在了我身边，还用脑袋蹭着我的腿，活像一只乖巧的大狗。我尝试着伸手摸它脑袋，它舒服地哼唧着，把脑袋放在我腿上，那样子像要睡觉了。
　　这是什么情况……莫非我是狼人的后代？
　　树林那头又传来呼唤声，那群年轻贵族的舞会看来是被搅黄了。
　　我不想见那气哭我的混蛋，于是果断选择了这头暖烘烘的狼，跟它抱团睡觉。不成想，一刻钟过后，远方传来一声怒喝，震得整座山林瑟瑟发抖：“郭明嘉——你给我滚出来！！”
　　让我出去，还骂我？
　　我哧他一下，翻个身继续睡。
　　他弄我脖子上那破纹身，现在看来根本一点用都没有嘛。
　　又一刻钟后，林子里再度响起他扰人清梦的咆哮：“郭明嘉！！……你出来！让我给你道歉！！”
　　这声音许是用了灵力加持，居然震得地面抖了一下，惊飞了满林子的乌鸦。
　　我又坐起身。一只蝙蝠忽而飞落我对面的墓碑上，看我两眼，哗一下飞起，消失在黑暗中。我怔怔地看着它远去……我天，这不会是他们的探子吧？
　　心里发毛，怕震怒中的亲王大人把气撒到狼身上，我摸摸它的头，指了指远处的黑暗。它蛮不舍地呜咽一声，也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爬起来迅速而无声地离开了这里。我就起身，拍掉满身的草叶，困倦地打个呵欠。
　　那蝙蝠果真是探子，没半分钟，唰唰几道风声突袭而至，掀起一股冷风，满脸怒容的温诺、气喘吁吁的雪洛还有另外两个吸血鬼便出现在墓碑之间。我不知道他们找了多久，但显而易见的是，他们现在知道害怕温诺了。
　　我看着温诺，目光很冷。
　　他怔了下，沸腾的怒气生生凝固了，素来冷硬的神色也退了几分。
　　我开口，心头席卷而来针扎般的刺痛：“温诺……要不我们，先……取消婚约吧。”
　　温诺身后的雪洛面色惊惶，疯了般冲我摆手。
　　我身周所有的墓碑齐齐断裂，风一吹，碎成了粉尘。温诺跨前一步，居高临下地俯视我，银眸中一层层堆叠起滔天的暴雪：“你再说一遍？”
　　我咽了咽口水：“我说，我们先……”
　　轰隆一声，我身后的十多棵枯树同时倒塌，砸得大地颤抖、人心惶惶……
　　这算是暴力逼婚么？
　　“我们之间还有许多问题……”
　　低气压……笼罩了整座山林，狂风大作，后头的三人扑通一声跪倒，四肢伏地，不敢抬头。树林在暴风中发出阵阵哀鸣，山中却没有一只飞鸟，狂暴与死寂交织成一曲我看不见的猩红之歌。
　　我埋着头，想继续说还是住了口，怕再这么下去那些狼也要搭上性命。我还挺喜欢乌鸦的，它们不该为此买单的。
　　温诺见我不再说话，风浪渐止……上前一步，打横抱起我，默不作声地朝古堡走。三人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雪洛还冲我作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再拉上嘴，示意我别再说话。我心里很不舒服，烦躁地闭眼睡觉，好半天也没能睡着。
　　“大人回来了~”
　　女人的声音。
　　“带路。”温诺声音很冷……压抑得不见一丝温度。
　　“是，大人请跟我来。”
　　我偷偷睁开眼睛去看声音来源处，碰巧那金发美女也在偷看我，视线一碰上……尴尬。我转开眼神，金发美女边走边笑问道：“这是大人养的饲奴？大人若想解渴，我们这儿有最有情趣的采血器~”
　　温诺回了三个字：“未婚妻。”
　　金发美女一僵，我道：“我……呃……”温诺手上一使力，我剩下的话再也说不出口。我心里暗骂，再度闭上眼睛。
　　走廊两边燃着蜡烛，微弱光晕无法驱散黑暗，反而为这古老破旧的城堡更添阴暗。而在这血腥古堡的地下，聚集了几十个吸血鬼，随着老旧古乐，正沐浴在新鲜的处子血中，恣意狂欢舞蹈、彼此玩弄。
　　我看着地底下的所谓舞会，再也无法移开眼睛。
　　地下室的天花板上，吊着三个赤身裸体的年轻少女，双目无神、满身血洞，正在放血，下方是一座热气滚滚的血池。七八个贵族青年浸泡在血池中，每个手里都搂着一两个瑟瑟发抖的赤裸少女。血池旁边是舞池，贵族与贵族、贵族与饲奴相伴而舞。舞池边上的沙发里，有的人高举酒杯谈笑风生，有的纠缠成一团，有的正在吸血，还有高傲的贵族夫人歪坐着，跪在地上遍体鳞伤的俊美少年正亲吻她的脚趾。
　　吧台旁有一座香槟酒杯金字塔，同样有一个裸体少女被吊在酒塔上方，她的血正源源不断注入酒塔中。
　　混乱的灯光与乐声中，这一切一切如群魔乱舞，又如人间炼狱。
　　我现在明白那金发女子为何有此一问了……
　　温诺初入房间，也脚步一僵，然后转身就走。那金发女子拦住他，笑道：“大人也来玩一玩吧，您公务繁忙，正好趁这个机会享受一下夜晚的乐趣~”跟在后面的贵族青年也笑道：“是啊，这个处子既然是大人的‘未婚妻’，就让她也一起来玩好了，伯爵夫人留下的铁处女还没人用呢……”
　　我从温诺手臂里跳下来，还没动，就被他紧紧按住肩膀，便听他优雅万分地笑道：“你们年轻人的游戏，我还是不搅和了。且寻个房间，我们休息一晚，明日还要赶路。”
　　几个人相视一眼，金发女不情愿地行礼道：“那好吧~听大人的。”她到前面带路，温诺拉着我跟上，我双腿就像灌了铅，怎么也走不动。
　　真是讽刺啊……我刚从冥界回来，那儿整洁有序、人心淳朴犹如桃源，反倒是这人间恶贯满盈、鬼魅横生如同地狱。
　　“明嘉。”温诺警告性看我一眼，我还是不动。
　　我做不到，我无法忍受当那么多无辜者在阴冷黑暗的地底被放尽鲜血，我却躺在古堡另一头做着美梦！若我手中有剑，我真想一个个捅穿他们的心脏、撕烂那一张张自以为高贵的脸！
　　走廊起了丝丝冷风，头顶似乎响起雷鸣声……
　　温诺突然出手，灵力拂过我眼前、灌入我脑中，我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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