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

　　或许是知道危急已经解除了，冯薪朵身上绷着的最后一根弦也松弛了下来，她舒了口气，觉得自己意识模糊起来，变成了一种若即若离的状态。

　　她知道眼前的光斑在晃动，那或许是宴会大厅悬挂的耀眼水晶灯；她知道身体在震颤，但抱着她奔波的始终都是那一个人的臂弯，她认识她颈边的温度，认识她呼唤自己的声音；她知道自己的血可能流得太多了，四肢的末端失去了知觉，连视线也黑了下来；她知道在她决定拔剑的时候，她虽然没有自杀的心，却已经几乎是给自己判了死刑。

　　你不要怪我，我也没有办法想得太多，做出周全的判断。剑刃在我眼里，我除了转身去挡又还能有什么选择，或许我该把你一脚踢开。她躺在陆婷胸前想到，虽然脸上笑不出，她还是在心里被这个主意逗笑了。她心里在笑，可陆婷耳边只能听见她模糊的呻吟，越来越吃力短促的呼吸，和她肌肤接触的地方感觉到她几乎冷透了。

　　通向治疗室的路太过漫长，陆婷觉得自己拼尽了全力还是不够快，纵使身边按压伤口的陈佳莹都有些追不上自己了。她本不该有这样的体力，就算她怀里的人再纤瘦也是一人的重量，和她自己差不了多少，可能人在失了智的时候真的会变得无所不能。

　　“没事的，马上就到了……没事的……”她不知是在向怀里意识恍惚的人说着，还是在对自己说，肩膀上才受过伤的地方被重力撕扯着，手臂也已经麻木酸痛，但她却来不及把她交给别人，也不愿意把她交给别人。她们走过的路径上留下了一条鲜红的轨迹，断断续续，在一点点的沥干她怀中的人。“冯薪朵……”

　　“嗯……”陆婷在耳边听到了一句虚弱的响声，她不能确定这到底是不是应答，是她在抗拒着身体上的疼痛和苦楚，还是在回应自己惶然的呼唤。

　　“不要睡过去，算我求你了。”陆婷抱着她的双手紧紧搂住了她的身体，这一睡或许就是永别，所以她一定不能睡去。倘若之前一早就听她的该多好，狠下心来放弃不知是否存在的讯息，那她也就不用经历现在这样的痛苦，更不需要体验站在生死的边缘摇摇欲坠的感觉。自己不光做了失败的选择，还在这里蛮不讲理的让她不能放弃，让她经历这流尽鲜血，刺穿血肉，生不如死的苦痛。自己可以说是个非常残忍的人了，然而她如此温良，一定会答应自己这样蛮横的要求，一定会的。

　　冯薪朵的脸颊靠在她胸前，能依稀听见她那颗“噗通噗通”疯狂跳跃着的心脏，这样猛烈地跳动，声音都连成了一片，是想在她耳边炸开吗？我也不想睡啊，你以为我愿意“看”你这样惊慌吗？奈何她的视线已是一片灰暗，其实已经被伤势剥夺了部分感官。她不是不想作答，可从腹部背后渐渐扩散开来的痛楚如洪水猛兽，再加上失血过多的症状已经浮现，她已经没有余力回答了。

　　你总是非要强人所难。然而冯薪朵再次睁开双眼，还是露出了坚持的意志。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迁就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陆婷终于把冯薪朵放在了治疗室的洁白床铺上，崭新的布料上慢慢晕开了鲜红的印迹。陈佳莹利落的剪开那身浸湿了的礼服，露出被捅破的腹部，创口平整，直径约在三至四公分，可是那把短剑造型厚实锋利带着两股血槽，简直就是为了放血打造的。如果没有伤及重要的脏器那是最好，但事到如今只是把口子堵上完全没有意义，失血过多才是她面临的最大敌人。

　　陈佳莹在旁指挥着帮忙的张雨鑫去拿什么东西，张雨鑫似乎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和她起了几句争执，可她不过是个文书，医疗方面也没办法质疑，只能连滚带爬的跑去翻了。

　　陆婷心思已经不在这些事上，随她们怎么治只要能治好，因此她也听不清周围的对话，记不得到底看见了什么，自己又在做什么。当她被那一声轻软的“大哥”唤醒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把她一放在床上，就双腿脱力一下子跪在了地上，着地的双膝冰冷麻木，一阵阵硬生生的发疼。她抬起头，在床边看到床上的人睁开了眼睛，那双原本透着璀璨星河的眼眸，此刻变得黯淡又死寂，她大概是在看着自己。说是大概，因为她可能已经看不清眼前的影像，只是冥冥之中知道自己一定就在这里。

　　止血的器械伸进了她的创口，由于腹部被贯穿，腹腔中的压力挤着脏器险些从创口冒出来，陈佳莹抹掉她伤口周围的血迹，不得不先把露出的血肉按住才能将器械伸进去寻找破损的血管。这本来是该麻醉后再做的事情，无奈现在实在是没有时间再做准备了。原本已经迷迷糊糊的人被这一按弄得身上一紧，旁边的医师们赶忙按住她的身体。她用尽了全力攥住陆婷的手臂，但在陆婷看来却还不如平日里牵手来得用力。冯薪朵压着嗓子不想叫出声，咬紧牙关把叫喊化作了哽咽，但额前和颈边瞬间渗出的冷汗已经昭示了一切，晶莹的汗珠随着她的颤抖缓缓滴落，顺着脸颊的轮廓淌了下来。

　　陆婷蹭着自己泪水的手都在发抖，她想说出安慰的话，让她坚持的话，到最后却都哽在嗓子里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大哥……”冯薪朵短促的喘了口气，在呻吟声的间隙里唤了她一声，她视线飘了一下，最后皱起眉头仔细辨认着陆婷的方位，找到了她在的地方。

　　陆婷撑着床边站起身，伸出手抚上了她的鬓发，她怕冯薪朵听得不清楚，因此面孔凑了上去，对冯薪朵低声说着，“我在呢……”

　　“大哥……”这是她在治疗台上第三次喊出她的名字，她有太多话想说可说不出来，这声“大哥”喊得令人心碎，她语气脆弱而隐忍，在陆婷耳朵里仿佛听见了千言万语，说着清醒的时候被器械扎进腹部翻江倒海到底是个什么感受。

　　她合上眼睛让陆婷贴上自己的前额，攒起的眉头慢慢舒展开了，即使身旁的医师还在翻着她开口的腹部，冰凉的金属器具捅进她的腹腔，这可比剑刺进去的那一下可怕得多。但她再没有挣扎，亦或者也已经无力挣扎了，全部的意识都在陆婷身上，除此之外什么也顾不得了。她似乎觉得面颊被什么东西打湿，淌在脸上有些痒，有些凉，“你哭了吗？”难以置信的，她鼓足力气说出了清楚的话语。

　　陆婷抓着床单的手握紧了拳，用分明在颤抖的声线说着，“我没哭。”

　　你哭了。冯薪朵没有拆穿她的固执，亦或者只是不想浪费自己最后的力气说这些争执的话语，她就是知道她哭了，而且哭得很难看。阿切拉的银鹿，在人前威武，在战场上沉稳周密，在守旧贵族面前桀骜不驯，却在她面前哭得不能自已。想想自己也是挺了不起了。她得意这份殊荣，却也不忍看她伤心绝望，不想做得这么绝情让她难过。

　　“大哥，舞……还是没跳完……”

　　本来一脸哀容的陆婷被这句话说得笑了一声，却又紧接着眉头锁得更紧了，“那有什么，以后再跳，我什么都愿意陪你跳。”不要说的如此悲伤，像是最后的话语，陆婷觉得自己的心被紧紧碾压着，迸出了血液。

　　以后。这个词显得那么沉重，冯薪朵似乎觉得自己有些承担不起了。“好。”但她到了最后，还是说着安慰她的话，即使已经没有自信撑到“以后”，她还是不愿说出颓废放弃的话语，让面前的人再度崩溃，做出什么她不愿看到的事。

　　“这都是我的错，我早就该听你的话……”陆婷的话语带着哽咽，带着深深的懊悔。如果她当初没有放纵鹰眼，如果她府邸的安保万无一失，如果她没有带她走去露台漫舞，如果她站定身子没有让她轻而易举的和自己换位。她知道世间没有那么多如果，时间也不会倒流给她重选的机会。她们都希望躺在这里的人是自己，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个什么“优待”，还要互相争抢。

　　这的确是个优待，能享受自己英勇就义的问心无愧，和对方悔恨至极的自责画面。冯薪朵抵着她的额角，轻轻摇了摇头，“别这样……”

　　身边的陈佳莹慌张之下打翻了药剂，玻璃瓶子落在地上发出了骇人的破碎声，陆婷还没有见过自家胸有成竹的医师慌张成这个样子，她偶然瞥向自己的眼睛立刻躲开了。仿佛是在躲避着自己的追问和注视，生怕她必须说出什么耸人听闻的答案。可她身旁的其他医师已经掩饰不住了，他们愣在一边面面相觑，手上的动作甚至缓了下来。

　　陆婷慢慢起身，环视了一周汗颜的众人。不要停下双手，移开视线，不要露出这副无能为力的表情啊。这是什么意思？要在整个阿切拉最欢庆的日子里，给她最坏的凶信吗？她不愿接受，也不能接受。十几分钟之前她们还在微笑着对视，拉着对方翩翩起舞，额角相触无限温情，这是不可能的……

　　这不可能。陆婷怔住了，泪水夺眶而出，隐没在被她鲜血染红的白单上消失不见了。她手心里那只瘦削的手还在回握着自己，柔软的触觉和依稀存在的温度穿透她的肌肤渗进了心里。或许最凄悲的，不是生死难测暴毙身亡，而是你明明还握着她的手，而她也握着你的，你却知道这是她即将熄灭的命火，在燃尽最后的温存。

　　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是最后的话语，她投向你的眼波，或许就是最后的凝视。

　　“陈佳莹……”陆婷抖了一下双唇，她从未用这样的语气念出她的名字，她在绝望中挣扎，就像在伸手够向救命的稻草，却恐惧那是个幻象，是个根本就不存在的幻象。

　　“我在试啊……”陈佳莹不愿欺骗她一切都好，但这句话已经让陆婷的心凉了大半。

　　冯薪朵虽然听觉不再灵光，但自己的身体是什么状态还是很清楚的，她不想让她继续苛求这些医师了，再怎么为难，这世上也有做不到的事啊。“大哥，我有些冷了。”

　　陆婷被这一声呼唤叫醒，她尚且无法相信这就是她们的终焉，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她换做左手握着她的手，擦了擦手上沾染的血迹，捧起她的侧脸轻轻揉了揉。“我……”

　　“不……你别走。”冯薪朵皱着眉头忍了一会儿，刚刚被陈佳莹的器械挑到了伤口，虽然现在也用了些麻药，这种时候到底还是来不及了。“别走……”她重新睁开眼睛，轻声说。

　　旁边的医师意会了其中的意思，去柜子里拿来了白单将她上身遮盖起来，只留下了陈佳莹操作的区域。

　　“好，我不走。”陆婷的指尖蹭着她那毫无血色的苍白脸颊，拭去她颈边的汗水，“你不会有事的，冯薪朵，我们还没……”她垂下头望着身下的人，看到了自己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碎珠坠落下去。“我还没……我还什么……都没能给你……”

　　我还有许多答应你的事还没办到啊，你以为我对你做的已经够多了，可我其实什么也没做到。我给你的无非是虚假的自由和有实无名的陪伴，你觉得自己只知索取无以为报，可我也没有给你什么啊。我还没有给你什么啊……从始至终不都是你在保护我吗，从未失手。卡伊瓦诺侯爵的时候是这样，独自面对鹰眼的时候也是这样，直到最后这一次也还是我被你救了，不是这样吗？

　　我做了什么……答应从月食的手里保护你，却最终落得这个地步；想要维护你在贵族面前的尊严，却在他们诋毁欺负你的时候一直坐在一旁袖手旁观；我连在大厅与你共舞都要忌讳三分，没胆去做；我说要与你站在一起，同荣共辱，可我站这里，而你躺在那里。

　　你答应我的都做到了，我答应你的，却一件都做不好。是谁只知索取不知回报，是你还是我？是我啊，明明就是我……

　　“你让我看到了梦想，看到了……我原本一生都不敢提及的梦，你给了我想要的，和不敢想的，所有的一切。你让我看到了一生都看不到的风景，难道不够吗？”冯薪朵的指尖摩挲着她的手臂，这样温柔的动作，此时此刻却像是戳穿她心房的剑刃。

　　陆婷的脊背塌了下去，凌乱的发梢落在脸侧被泪水沾湿，她从未像现在这样落魄。“不够啊……”哭泣的声音组成了词句，她挽着冯薪朵的颈边将头深深埋了进去。

　　不够啊。她在她耳边重复着，她还没有带她走过阿切拉的大街小巷，没有带她参加春季的王庭狩猎，没有带她看过维苏威的盛景，没有带着她享受过一天悠闲惬意的日子，没有带着她正大光明的踏上王庭。你不能如此易于满足，有点追求好不好啊？她想起了她们起舞的时候自己说的话。

　　陆婷脑海里闪过支离破碎的画面，每一个都是关于她的。

　　她看见了冯薪朵刺杀自己的那一夜，那是她们唯一一次用剑指向对方；她看见了被捆绑的人吞下吐真剂时虚弱的模样，叙述着黑单红单的时候自责的语气，和提到赎回同伴就与她再也不相往来时的潸然泪下；她看见了自己放她自由的时候，她那双难以置信的双眼充满了埋怨，埋怨自己为何不给她个痛快，还要让她自生自灭；她看见了自己将剑塞进她的手里，说把剑刺进自己胸膛的时候，她眼中的不忍；她看见了那个在漆黑落雨的森林里，险些放弃生命的人，看到自己出现的那个瞬间如释重负却又不肯轻言妥协的纠结样子；她看见了一次次拒绝自己的好意，明明有一万个理由接受，却因为一个理由将她拒之门外的她，因为不想成为自己的弱点和累赘而将自己生存的希望都抛弃的她；她看见了她不眠不休寻找月食，却怕自己因此责备她而将头埋下去的委屈模样，看见了她说不敢喜欢自己的时候，那副隐忍又落寞的表情；她看见了相知之后她时常露出的天真笑意，温柔的眼波，偶尔俏皮的调侃，和对自己最真诚的信任与爱慕。

　　她出现在自己生命里的时候纵然属于月食，但眉目凌厉身形矫健，她与自己一起，固然释放天性活得一身正气，却落得了一命呜呼的下场。她选择了自己，可结果，她却反而要因此丢掉性命。

　　我救了你吗？不。如果不是我你本可以活得更久，哪怕还是个满月。

　　“不要觉得自己错了，我们都没有错。我很好，真的。”冯薪朵在她耳边呢喃，然而她的声音渐渐羸弱了下去，随着越来越惨淡的呼吸声，变得难以辨识了。“你说……你说到做到，我知道你承诺的……都会做到的。够了。”

　　“冯薪朵……”

　　她偏过头蹭了蹭陆婷湿漉漉的面颊，继续说道，“我答应要保护你，这是我最想守住的承诺，我做到了。够了。”

　　正因为你做到了而我什么都没做，所以你才不能这么残忍，剥夺我履行诺言的机会啊。“可我……”

　　“真的够了。”她无比诚恳地说道。

　　的确。她还有许多事没有做，没有和陆婷一起做。

　　例如，结伴出游，不要带上你身边这群看戏的朋友，一边说着晒一边还不肯走开；我说我做的面好吃，你还一直不信，也不给我个机会让你试试；你说你比我厉害，这件事还没分出胜负；我还是想跳完那支舞；我也没有再弹一首你喜欢的曲子。

　　我不想食言，想要一直陪着你。

　　我想看你说的“一定做到”，想等到你“足够强大”的那一天，可你已经够强了，还是不要质疑自己吧。

　　我想要做完那些所有未完成的事，也包括刚刚被刀剑打断的那一件。

　　或许答应与你相伴这件事，才是一件最遗憾的“未完成”，它也不会完成，直到终老。

　　但是冯薪朵心里想着这些话，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她说的“够了”不是虚言，她想要这些，可她不在乎有或是没有，因为她有陆婷就够了。这些话对她这个将死之人无足轻重，可她就是说不出口，因为她怕自己说了，这个人会记一辈子。

　　“大哥……”她最终还是没有说，只是轻声唤了她一句。

　　“嗯。”陆婷听不下去她渐弱的声音，觉得心都要被挤碎了。

　　“大哥。”

　　“嗯。”

　　“陆婷。”她念了她的名字，念得清楚又温柔。“没事，就是想叫你……”冯薪朵气若游丝的说了一句，意识彻底从身体剥离之前，最后的一句，“别伤心。”

　　想叫你的名字，听你叫我的名字。

　　还想再叫一次，再叫很多次。

　　“冯薪朵！”陆婷最后的呼喊，或许她已经听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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