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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茧成蝶
方若绮站在门口拍了拍肩头的白雪，推门进去。
“这么早就来啦，天气冷了，你可以睡到晚一点，反正我在这里。”
“没关系，今天是圣诞夜，您应该在家陪陪家人。”她将手中的伞放进一旁的置物桶，脱去大衣，店里的暖气开得很足，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纸香。
她在这家小小的书店里工作了半年。
半年前，她与那座伤痕累累的城市不告而别。
她在火车站买了一张车票，随便在其中的某一站下车，独自一人来到这座陌生的北方小城。这里和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不同，没有高楼大厦，没有霓虹璀璨，这里的一切都是古朴而安静的。她决定留在这里。
她需要重新找一份工作，可是她原本会的东西在这里完全派不上用场，她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做些什么。
她在一家书店的门口看到招聘启事，手写的字，十分苍劲漂亮。那时是初夏，阳光把茂盛的树叶映在小店的玻璃窗上，让她觉得平静而充满生气。
店里不大，却敞亮，木制的书架和字匾质朴而不乏精致，字匾里的字行云流水，与门口那张招聘启事出自同一人之手。进门处的柜台后面坐着一位慈眉善目的大叔，冲她和善地笑了笑。他就是这里的老板，姓沈。
她说看到外面的招聘启事，想来应征。她说自己今年二十三岁，从别的城市来，想找一份简单而稳定的工作。
他没有追问她的背景和工作经历，只是问她，喜不喜欢看书，最喜欢看什么样的书。
她有些窘迫，却很坦然地告诉他，她家境不好，没有受过太高的教育，但是如果有条件，她很愿意读书。
她就这样留了下来。店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顾客寥寥。他们渐渐开始交谈，沈老板告诉她，他的家里有很大的家族生意，可是他毫无兴趣，全都交给了兄弟打理，他只是想安安静静地读书写字。经营这家书店其实赚不到什么钱，只是单纯地在做自己喜欢的事。她绝口不提过往的经历，只说感谢他给了她这份工作，令她觉得生活满足而稳妥。
更多的时候，他们都不说话，各自看各自喜欢的书。夏天时，隐约能听到门外蝉鸣阵阵，冬天，北风刮在窗户上呼呼作响。
时间在沉默中悄然流逝。
她就这样绝情地与过去做了了断，连关古威都不再联系。她不需要隐姓埋名，因为Jane已经不复存在。
“说好了晚上回家吃平安夜大餐，”沈老板说，“你真的要留在这里吗？提早打烊也没关系的，今晚就来我家一起吃饭吧？”
“不用了，我可不想打搅你们共享天伦。在这里安安静静地看书对我来说就是度过平安夜最好的方式了。”
“好吧。刚刚来了一批书，能不能去整理一下摆上书架？”
“没问题，交给我吧。”她转身走进去。
门被推开，北风卷着雪花窜进来。沈老板看清来人，不禁愣了一下。他这个年纪当然不会太关注娱乐新闻，但是高明权，他还是认得的。
“抱歉，请问方若绮是在这里吗？”他没有打伞，发间肩头落着白雪，却丝毫不显狼狈，笑起来的样子醇厚和善，全无大明星的戒备和倨傲。
“啊，在的，”沈老板对着里面喊道，“若绮，有人来找你。”
“是谁……”最后一个音戛然而止，她怔在高明权面前，那些爱恨交织的岁月在眼前浮现，有太多的情绪涌上心头，却仍只是定定地站在原地。
他打量她——她穿着纯白色的宽松毛衣和泛白的牛仔裤，长发松松地斜绑一个辫子搭在肩膀，容颜素净，眼眸里波光潋滟，那是他熟悉又陌生的样子。他的眼睛里有光芒掠过，嘴角扬起她熟悉的温柔弧度：“若绮，我终于找到你了。”
她仍旧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久久开不了口。
沈老板识趣地给了她一个慈祥的眼神：“我进去收拾，你们慢慢聊。”
“若绮，你还好吗？”高明权问道。
“嗯。”她也想问他好不好，可是她不敢，亦觉得自己没有资格。
“这半年多我一直在找你，没想到你会躲在这里。”
她努力平复心情，对他绽开笑容：“最后还是被你找到了。”
“若绮，跟我回去吧。”
她知道他是想来带她走的，可是她也清楚，自己欠他的太多太多，不能再接受他的给予。
“我不会跟你走的，记得我当时对你说的话吗？就当我从来没有在你的生命中出现过，你回去吧，不要再来找我。”
他的表情平静而笃定，看起来一点也不意外：“我知道，如果你想回去，就不会不告而别，让所有人都找不到你，关古威为了找你成天魂不守舍的，映彤也气得不轻，生病进了医院。”
“现在呢？他们现在还好吗？”
“映彤已经没事了，阿威也不像最初那么莽撞了。”
“是吗？我想很快他们就会忘记我的，你也一样，早点忘了我吧。”
“别傻了，我永远也不可能忘记你，”他笑，窗外的雪下得漫天漫地，他温暖的笑容却仿佛能消融冰雪，“若绮，我想你也许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是希望你回去，回到唱片公司，回到从前有朋友有梦想的生活中来，而不是要你回到我的身边。我早就明白，无论我对你的感情有多深刻，发生了这么多事，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既然如此，又何必一定要带我回去呢？我在这里生活得很好，简简单单的，有地方住，有书看，一日三餐可以吃饱，这样我就很满足了，别无所求。”
“如果是别人，这样也许真的就很好了，但是你不同，你不应该把才华挥霍在这样的生活里。”
“我已经不在演艺圈了，这样的才华是我不需要的奢侈品。”
“我知道你讨厌演艺圈，因为你在那里经历了那么多痛苦，可是这些都已经过去了。也许那些不堪的东西仍然会存在，但是做音乐还是会让你感到快乐不是吗？正因为如此，才会有这么多艺人和制作人在坚持，用好的作品传达我们的信念，所有不堪都会变得微不足道。
她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睛，心底不无动摇。
他扶着她的肩膀，直直地望进她的眼睛：“若绮，你是不是一直都觉得自己欠我很多。”
“是的。”
“既然如此，那就当是我向你提出的要求，回去吧。过去我教了你那么多东西，就是希望将来就算没有我，你自己也可以生活得很好，不要浪费了我的心血。如果你顾虑的是不想天天在公司面对我，那么也不必担心，我现在的工作重心已经在电视台了。”
“你总是为我想得那么周到，我欠你的只会越来越多。”
“不要总是给自己那么大的负担，如果一个人是心甘情愿地付出，那么就不会在乎欠不欠，只会在乎自己的付出是不是真的让对方生活得更好。我先走了，请一定好好想想我说的话，我最迟会在这里留到三十号，三十一号我要回去参加一场跨年活动，我希望可以带着你回去。”
方若绮站在窗前，看着高明权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大雪之中，心底有说不出的情绪剧烈涌动，像沉睡的岩浆，在冰雪之下灼热燃烧。他曾经带给她平静如水的生活，而现在，他的到来，又打破了她平静的生活。
沈老板拍拍她的肩膀，她从一片迷惘中回过神，眼瞳里有散不尽的雾气。
“他说得对，你该回去。”
她诧异地望着他：“您都听见了。”
“抱歉，我不是有心偷听的，”他满怀诚意地表达歉意，又语重心长地说，“我不知道在你的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不幸的事，但是你不应该埋没自己的才华。”
“您不也是如此吗？”
“哈哈，”他和蔼地笑着，岁月的沧桑爬上眼角，可是他的眼神依旧如年少时那么澄澈，“如果我把自己的时间都花在毫无兴趣和天赋的商场上，那才是对才华的埋没，这里才真正属于我，你也应该回到属于你的那个地方去。”
“我承认，我从没想过自己会有一天能创作出完整的音乐作品，我喜欢那种感觉，可是，我好不容易才离开那个地方，现在再回去，我怕又是一个错误的选择。”
“你只有去选择，才会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不选择的话，永远都是错误的。何况，如果你真心喜欢创作，即使做了错误的选择，也不会后悔。”
她环顾这间清明豁朗又带几分古韵的小书店，不禁感慨：“我真的很舍不得这里。”
“有时间常回来吧，这家店会一直开在这里。这里的书你有喜欢的尽可以带走，当是我送你的礼物。”
她想了想，说：“您能不能写一帖字送给我？”
“好啊。”
他不消多想，铺纸磨墨，望她一眼，若有所思地落笔。
******
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却足够令演艺圈的格局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方若绮清楚地记得，当年在回生医院黎湘离对她说的那一番话——演艺圈风水轮流转，不是发自内心热爱这个事业的，最终只会是昙花一现。
势力庞大的郝氏集团树大招风，终于招致各大财团合力狙击，刚愎自用的郝友乾狼狈下马，不知去向。而卧薪尝胆的岳氏集团卷土重来，一举创立全球影业，由获得某国际影展最佳导演头衔的王瑞恩坐镇。
高明权入主日渐没落的PSTV，将其更名为SOSA电视台，以充满活力的风格深受年轻人的喜爱，大有赶超老牌电视台永振之势。
而在竞争最为惨烈的唱片业，经过一番漫长的博弈，EAMI凭借其多年积累下来的底气坐稳业界老大的位置，势单力薄的YOGO唱片公司以倒闭收场，而SUN唱片公司则由风格独树一帜的小熊取代季青平担任执行总裁和首席制作。
一轮新秩序的形成，为演艺圈带来了新的繁荣。没有人知道下一次变革又将会在什么时候，无论历经多少次新生，五光十色的舞台背后，总有无数人在为梦想而努力，无数人为权利而沉沦，无数人因虚荣而迷失方向，无数人因寂寞而醉生梦死。
方若绮坐在EAMI的办公室里，抬头便能望见挂在墙上的那一幅字——“人生如春蚕，作茧自缠裹。一朝眉羽成，钻破亦在我。”
三年前，高明权带着她回到EAMI，面对的是周映彤的勃然大怒。然而，老到的周映彤心中也有自己的算盘，在唱片业日趋白日化的时期，潜力无限的Jane也许会对EAMI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于是，她再一次把方若绮留了下来。
周映彤的这步棋走对了，方若绮也就踏踏实实地在EAMI工作了三年，从初露锋芒的创作人渐渐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的音乐制作人。
这期间，王瑞恩来找她，请她去全球影业行政部门任职。他从不曾忘记当日的承诺，现在他以更强的姿态回到这里，便要如约给她最好的保护。
她感动，但拒绝了。她对王瑞恩说，在EAMI，她还有另一个名字，Jane。原来，她已经开始习惯这里的一切，好的坏的，她的心中也与他一样，有了无可撼动的坚持。
后来，《钟湘》更名为《一代歌后钟湘》重新开拍，王瑞恩将整部戏的音乐制作交给方若绮。电影名利双收，Jane也声名大噪。
外界对Jane真实身份的好奇尘嚣日上，方若绮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拒绝周映彤提出的接受采访要求。但这一次，她与关古威合作的新专辑发行在即，关乎关古威能否坐稳小天王的宝座，为了替好友宣传，方若绮终于松口，答应接受一家平面媒体的独家专访。
获得独家采访的杂志社是公司经过慎重筛选之后决定的，记者的专业素质自然很高。一来二去，双方都渐入佳境，访问更像是一场用心的谈话。
“对很多人来说，演艺圈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在你年少的时候，是否会想到，自己将来会走上这样一条路？”
“从来没有。那个时候，生活颠沛流离，梦想的，只是一份安稳平静的生活。”
“可是你现在进了演艺圈，这里的生活恰恰与你所追求的‘安稳平静’背道而驰。”
“是的，所以我一度很抗拒它。直到我真正爱上音乐创作之后，才明白，只要坚持做自己喜欢的事，对现在所拥有的感到满足，心就是平静的。”
“很多歌迷说，你的歌之所以那么打动他们，是因为那些刻骨铭心的伤痛和历经沧桑之后的豁达让他们很有共鸣。今天见到你的时候，我特别惊讶，虽然事先我告诉自己尽量不要有太多想象，但是看到你居然是那么年轻的女孩，还是大吃一惊。你在这样的年纪就能写出那么深刻的作品，是不是因为你有着比他人更丰富的人生经历？”
“我想我们不应该与其他人去比较，因为每个人的人生都是独一无二的。确实，我自己经历过许多起起伏伏，我不知道这些是否成就了我的这些作品，我会走上创作这条路，本身就是偶然，所以现在的一切都是顺其自然的结果。”
“这些起伏里面是否也包含了爱情？我想，歌迷一定很想知道，你经历过怎样的爱情，能否分享一下？”
她思索片刻，说：“我经历过两段无疾而终的爱情，一次爱上了不该爱的人，一次伤害了深爱我的人。”
“那么你现在的状态呢？”
她莞然一笑：“等待。”
“谢谢你与我们分享了这么多事，访问到这里也差不多了，关于你接下来的计划，听唱片公司说，你将会为一位大牌歌手包办新专辑所有歌曲的制作，能否透露一下与你合作的将是哪一位歌手？”
“说真的，我自己都还不知道，所以抱歉了，大家再耐心等待一下吧。”
访问结束后，方若绮稍事休息，准备去会议室参加新专辑筹备会。打开办公室的门，半谢的阳光温柔地洒在走廊上，她站在走廊的窗前，看到天空澄澈蔚蓝，水一样静静流淌。
有熟悉的脚步声响起，一声一声，踏着时光的轨迹，和着她的心跳，向她步近。回过头，看到走廊的彼端，那个嘴角含笑的男子向着她款款而来。
刹那间，时光回溯，初见时的云淡风轻，告别时的缠绵悱恻，一切的一切，历历在目，却已成回忆，唯有面前的人，真实得仿若幻觉。
光阴瞬息，人事未变。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勾出一层耀眼的光晕，琥珀色的眼瞳里，温柔涌动。而她的容颜始终淡静美好，澄澈的眼睛里倒映着整片宽广的天空，还有他颀长的身影。
他朝她浅浅地微笑，温柔而缓慢地念出她的名字。
Jane。
（全文完）
2013.7.4 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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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动笔写《茧》的时候，我只是想写一个和以往不同的故事，却不想，这一写，便是一年半。这个故事被我建得太大太复杂，所以一度写得很艰难。尽管有太多太多不满意的地方，但能写完，我已经很满足。
连载的过程中，很多人不喜欢本文中的方若绮，这是预料之中的。“茧”的其中一层含义，即是方若绮的作茧自缚。她有过很多选择，却偏偏走了一条最艰难的路，很多人对此嗤之以鼻。可是倘若换成现实中的我们，也会有一些东西，让我们执着地义无反顾地去坚持。我认为，整件事情以悲剧的基调结束，并非方若绮一个人的责任，莫筱筠为保护她而隐瞒真相、高明权为爱她而沉默不语，这些都是导致悲剧的因素，即使是善意的谎言，有时也会造成伤害。
这是方黎在我笔下，第一次非完美的结局，也许很多人对正文的这个结局感到意犹未尽。开放式的爱情结局，是我在落笔之前就决定的，在第十九章的结尾处，已为此埋下伏笔。毕竟，在方若绮寻求真相的过程中，伤害了太多人，牺牲了太多人，倘若方黎最后再来个大团圆，未免太过理想化。
这并非是一个爱情故事，但爱情却令人不胜唏嘘。方若绮和高明权之间是否有爱情？我考虑了很久，无法得出一个绝对的结论，所以选择以模棱两可的方式结束他们之间的关系。方若绮或许只是为调查莫筱筠的死因而接近他，或许在相处的过程中将自己当成了莫筱筠的影子，但人非草木，我想，对高明权的温柔和包容，没有人会无动于衷。在他们的爱情结束的时候，我写下了这样的一句话——“她从来没有对他说过爱，但是在那场毁灭的故事里，他们深深深深地相爱。”。于我而言，方若绮是爱高明权的，但仅仅限于在那场虚构的爱情里，一切结束之后，他们的爱情也不复存在。至于你们，也许又会有不同的理解。
而方若绮和黎华之间是否有爱情？答案是肯定的。最初，方若绮带着仰慕的心情走到黎华身边，但渐渐地，他成了她灰暗的人生里的一息微光。可惜，方若绮为了莫筱筠而一再逃避和割舍这份感情，而黎华，他也许是爱方若绮的，只是他习惯了独善其身，在爱情里，他从不是一个会奋不顾身去争取的人，所以在方若绮一再的逃避中，他选择了独自离开。我想，他是爱方若绮的，但是他始终更爱自己。
结局的本意是想给大家留一个幻想的空间，但在番外里，我还是任性了一把，写出了自己心中理想的方黎故事。
还有童靖阳和古芊菁之间建立于欺骗之上的爱情，关古威和范晓爱之间屈服于现实的爱情，以及莫筱筠和贾志皓之间各取所需的关系，这些细微的感情渗透在本文的每一个角落里，正如我在实体书的番外中所写到的，这个繁华的城市里，每天都有爱情发生。城市很大，而爱情，却可以细微动人。
每一次写方黎的长篇，我都会对自己说，写完这一篇便不再写。可是每一次，总会又有新的故事在心中应运而生。这也许是因为在写作这件事上，没有人可以做到十全十美，遗憾的存在，让我无法停止。但最重要的是，方黎在我心中，是一个关于爱情最绮丽的梦。
接下来，停更一年多的《双生年华》会恢复更新，对于执着等待双生的大家，真是既抱歉又感激。在此之后，我大概会写一个明志系列的长篇，包括王方、关方、童方、黎方等。想写的东西太多太多，慢慢来吧，看自己究竟又能写出怎样全新的故事。
谢谢你们一路的陪伴，包容我所有好的、坏的、精彩的、任性的文字，也盼望在将来的日子里，继续通过文字与你们分享我的心情和故事。
2013.7.13 下午
PS：下周一将开始继续连载《双生年华》，请大家多多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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