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之下

作者:满陇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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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盟初立


      夜风穿过洞开的房门,卷挟着院落中未散尽的硝烟与血腥气,侵入这间灯火昏黄的静室,却吹不散室内那凝滞而沉重的氛围。
      陆绎的怀抱带着夜露的凉意,双臂却如同铁箍,力道大得几乎让沈青瓷窒息。
      她僵在他怀中,脸颊被迫紧贴着他微凉的衣料,耳畔是他沉稳却比平时急促些许的心跳,还有那句低沉喑哑、却石破天惊的——
      “我知道。”
      “从你看甲叁号柜的眼神,我就知道。”
      他知道。
      他竟早已知道。
      这几个字如同惊雷,在她脑海中反复炸响,将她所有的伪装、所有的算计、所有在绝境中滋生的孤勇与怨恨,都炸得七零八落,无所遁形。
      从那么早开始……从她尚且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扮演着亡兄,在案牍库初窥沈家冤案与“玄翼”关联的那一刻起,她那自以为隐秘的惊惧与仇恨,便已落入了这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之中。
      那之后的种种呢?
      他雨夜值房的警告,是提醒,还是掌控?他默许甚至引导她查阅“巫蛊案”卷宗,是利用,还是给予机会?他赐下《金石谱录》与文房,是试探,还是助力?他一次次在她濒死之际现身相救,是保全棋子,还是……别有牵挂?那揽月楼马车内莫名的醋意与怒火,那砖窑中见她施展“流云步”时的震惊与冰寒,那将她软禁时的失望与决绝……这一切,在她坦承身份的此刻,又该作何解读?
      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温热了眼眶,浸湿了他肩头的墨色衣料。
      她没有出声,只是任由那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委屈、恐惧、孤寂,在这无声的泪水中悄然宣泄。
      她甚至忘了挣扎,忘了这拥抱于礼不合,忘了他们之间那看似不可逾越的上下鸿沟与信任裂痕。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陆绎终于缓缓松开了手臂,但并未完全退开,依旧站在她触手可及之处。
      他的目光落在她泪痕交错、沾染血污的脸上,那双深邃的眼里,翻涌的情绪已渐渐平复,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近乎疲惫的平静,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怜惜。
      他伸出手,指尖微凉,轻轻拂去她颊边一滴将落未落的泪珠,动作带着一种与他平日冷厉作风截然不同的、近乎笨拙的轻柔。
      “哭什么。”他的声音依旧有些沙哑,却不再冰冷,“沈渊的女儿,不该如此轻易落泪。”
      沈青瓷猛地偏过头,避开了他的触碰,用未受伤的袖子狠狠擦去脸上的湿痕,挺直了脊梁。
      那属于沈青瓷的坚韧与骄傲,在这一刻重新回到了她身上。
      “司丞既早已知晓,为何不早拆穿?为何要……纵容下官至今?”她抬起眼,直视着他,声音还带着一丝哭过的鼻音,眼神却已恢复了清明与锐利,“是为了看下官如同困兽般挣扎,徒劳可笑?还是为了……引出下官背后可能存在的势力?”
      这是她所能想到的、最符合陆绎身份与作风的理由。
      上位者的棋局,每一步皆有深意。
      陆绎静静地看着她,对于她尖锐的质疑,并未动怒,只是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并无讽刺意味的弧度。
      “若为引出你背后势力,何必等到今日,何必屡次救你?”他反问,语气平淡,“永嘉侯府倒台那日,便是最好的收网时机。”
      沈青瓷一怔。
      确实,若他只想利用她作为诱饵,在揽月楼行动之后,她这枚棋子的价值便已大减,他完全可以在那时便将她控制起来,严加审讯,顺藤摸瓜。
      “那究竟是为何?”
      陆绎转身,走到桌边,提起桌上微温的茶壶,倒了两杯水,将其中一杯推到她面前。
      简单的动作,由他做来,依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却又奇异地缓和了室内紧绷的气氛。
      “坐下说。”他率先在桌旁坐下。
      沈青瓷迟疑片刻,最终还是依言坐下,却没有去碰那杯水。
      她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在陆绎脸上,等待着一个答案。
      陆绎端起自己那杯水,却没有喝,只是看着杯中晃动的涟漪,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
      “最初留你,确有疑心与利用之念。
      你顶替身份,潜入青衣司,目标直指甲叁号密档,行为可疑。
      留你在眼前,便于掌控,亦可观察你与何人接触。”
      他坦白得令人心惊。
      沈青瓷指尖微蜷,这确实符合他冷面上司的人设。
      “然而,”他话锋一转,抬起眼,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她身上,“我很快发现,你并非任何一方势力派来的细作。
      你查案时的专注与敏锐,面对危险时的坚韧与机变,对律法的恪守,对无辜者的怜悯……这些,做不得假。”
      “你就像一柄被尘土掩盖的利刃,锋芒内敛,却终难自弃。
      我看到了你的才能,你的潜力,也看到了……你眼底深处,与当年我父亲追查‘玄翼’时,如出一辙的执拗与光芒。”
      沈青瓷心中一震。
      “玄翼”?他父亲?
      陆绎的眼中掠过一丝沉痛的追忆,但很快便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决绝。
      “于是,我改变了主意。”他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与其将你这柄利刃折断或弃置,不如……亲手打磨你,让你成为刺向‘玄翼’心脏最锋利的那把刀。”
      “所以,你默许我查案,引导我方向,甚至……在暗中保护我?”沈青瓷声音微颤,想起了赵司尉的话。
      “是。”陆绎坦然承认,“你的命,确实留着还有用。
      但这‘用’,并非仅仅为我陆绎,亦是为查明真相,肃清奸佞,告慰……那些枉死的忠魂。”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手臂的伤,“包括你的父亲,沈渊御史。”
      父亲的名字被他如此清晰地提及,沈青瓷鼻尖又是一酸,却强行忍住。
      “那为何在砖窑……你那般震怒?”这是她心中最大的芥蒂。
      若他早已知晓,为何在她身份暴露时,会表现出那般被欺骗的冰寒与失望?
      陆绎沉默了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良久才道:“我怒的,并非你隐瞒身份。”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我怒的是……你宁愿独自涉险,宁愿信任慕容那等居心叵测之辈,甚至动用那等隐秘的市井渠道传递消息,却从未想过……向我坦言。”
      他抬起眼,目光灼灼,带着一丝她无法忽视的锐利与……痛心:“沈青瓷,在你心中,我陆绎,便如此不值得信任?只配与你虚与委蛇,只配被你算计利用?”
      沈青瓷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
      是了。
      他气的,或许从来不是她的身份,而是她的不信任,是她在那场无形的博弈中,始终将他置于对立面,甚至试图在他眼皮底下另辟蹊径。
      这对于一个习惯了掌控一切、并且……或许对她已生出些许不同期待的上位者而言,无疑是最大的冒犯与背叛。
      那揽月楼马车内的醋意,那得知她与周平联络后的冰冷,那软禁她的决绝……一切都有了解释。
      那不仅仅是掌控欲,或许……还掺杂了些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被在意之人隐瞒与疏远的愠怒。
      这个认知,让沈青瓷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脸颊也有些发烫。
      她慌忙垂下眼睫,避开他那过于犀利的注视。
      室内再次陷入沉默,却不再如之前那般冰冷窒息。
      半晌,沈青瓷深吸一口气,重新抬起头,目光已变得无比坚定与清明:“过往种种,是下官……是我心存偏见,顾虑太多。
      司丞……大人之恩,青瓷铭记。”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坦然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陆绎看着她眼中那褪去伪装、纯粹而坚定的光芒,眼底深处那最后一丝冰寒,也终于悄然融化。
      “过往之事,不必再提。”他摆了摆手,语气恢复了平日里的沉稳,“既已坦诚,便该商议今后。”
      他神色一正,变得无比严肃:“‘玄翼’阁主,人称‘影先生’,行踪诡秘,势力盘根错节。
      十六年前先帝暴毙、瑞王谋反案,乃至我父亲——前任青衣司指挥使陆廷章的‘意外’身亡,背后皆有其影子。”
      沈青瓷屏住呼吸,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到关于“玄翼”首领及其罪行的描述,更是第一次知晓,陆绎的父亲,竟也死于“玄翼”之手!难怪他对此案如此执着!
      陆绎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倒出半块残缺的玉佩。
      玉佩质地莹润,却从中断裂,边缘参差不齐,上面雕刻着繁复的龙纹,那龙纹的形态,与沈青瓷之前见过的“飞鸟”标记,竟有几分神似同源之感!
      “这是从当年我父亲遇袭的现场找到的,应是凶手遗落。”陆绎将半块玉佩推到沈青瓷面前,声音低沉而冷冽,“我追查多年,发现这玉佩的纹饰,与‘玄翼’核心成员所使用的标记同源。
      你的父亲沈渊,当年可能就是因为查到了这玉佩的线索,或是触及了‘玄翼’以这等信物策划的阴谋,才被他们罗织罪名,灭口抄家。”
      沈青瓷颤抖着手,拿起那半块冰冷的玉佩。
      玉质温润,却带着一种血腥与阴谋的气息。
      她仿佛能透过这残玉,看到父亲当年在黑暗中艰难求索的身影,看到他与陆绎父亲一样,倒在“玄翼”黑手下的惨烈。
      家仇与国恨,在此刻,与眼前这个男人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她紧紧握住那半块残玉,抬起眼,眼中燃着冰冷的火焰:“大人,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我们”二字,她说得自然而坚定。
      陆绎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他沉声道:“‘玄翼’经此一连串打击,虽伤及皮毛,未动根本,但其行事必将更加隐秘疯狂。
      北境局势紧张,恐与其煽动有关。
      朝廷内部,其保护伞亦未完全清除。”
      他略一沉吟,做出了决断:“今后,你主内,凭借协理之便,继续深挖朝中与‘玄翼’勾连的网络,梳理所有可疑线索,尤其是与这龙纹玉佩、与前朝‘观星阁’遗物相关之事。
      慕容那边,虚与委蛇,或可反向套取情报,但务必谨慎,安全为上。”
      “而我,主外。”他目光锐利,仿佛已穿透墙壁,望向北方,“应对边境异动,宏观布局,清除其在军中和地方上的势力。
      同时,我会设法查清这另外半块玉佩的下落,以及……那位‘影先生’的真正身份。”
      内与外,暗与明,调查与清除。
      这是一个初步的同盟约定,也是基于他们各自优势和处境的最佳分工。
      沈青瓷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
      没有过多的誓言,没有矫情的承诺。
      在共同的敌人和目标面前,过往的猜忌与隔阂虽未完全消散,却已让位于更重要的东西——信任与协作。
      陆绎看着她清亮而坚定的眼眸,心中那处空悬已久的位置,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填满。
      他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水,一饮而尽,如同饮下这盟约的见证。
      “时辰不早,你身上有伤,早些歇息。”他站起身,语气恢复了上司的淡然,却少了几分往日的疏离,“此处绝对安全,外面皆是我之心腹,你可放心。”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向门外走去。
      “大人。”沈青瓷忽然开口。
      陆绎脚步一顿,并未回头。
      “多谢。”她轻声道。
      这一声谢,含义复杂,谢他多次救命之恩,谢他未曾拆穿之举,谢他此刻的坦诚与……同盟。
      陆绎背影微僵,片刻后,才低低“嗯”了一声,迈步而出,并细心地将房门为她掩上。
      室内,重归寂静。
      沈青瓷独自坐在灯下,手中依旧紧紧握着那半块残破的龙纹玉佩。
      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与方才那个拥抱残留的、微弱的暖意交织在一起。
      前路依旧遍布荆棘,黑暗依旧浓重。
      但这一次,她不再是一个人独行。
      同盟初立,血色之后,是破晓前微弱的晨光,与携手并进的决意。
      她将玉佩小心收好,吹熄了灯,和衣躺上床榻。
      窗外,夜色正浓,但黎明,终将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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