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枝末节

　　九月的阳光依旧把画室的玻璃窗晒得发烫，王佑树蹲在储藏室门口找松节油时，指尖蹭到个硬纸筒。抽出来一看，是卷没拆封的素描纸，包装上印着片紫藤花——和李淮枝画架上那幅的花瓣弧度，像得惊人。

　　“找这个？”李淮枝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手里拎着桶清水，鞋边沾着片香樟叶，叶脉上的小洞被填了半管群青，剩下的一半泛着浅灰，像道没写完的填空题。

　　王佑树把素描纸往身后藏了藏。“嗯，老师说征稿要用厚点的纸。”他盯着对方鞋边的叶子，突然想起上周在数学书里发现的那片，洞眼的位置和这个刚好能对上，像有人刻意留了半道题给他填。

　　李淮枝把水桶放在画架旁，金属桶沿撞出轻响。“我这儿有多的。”他转身从储物柜里翻出卷纸，包装纸的角落被颜料浸得发皱，露出里面浅黄的纸芯——和王佑树手里那卷的生产日期，只差三天。

　　王佑树的手指在纸筒上捏出三道印子。“谢了。”他接过时，发现对方的指腹沾着点柠檬黄，蹭在包装纸上，像颗没干透的星星。余光里，李淮枝的速写本摊在画架上，最上面那页画着半截调色盘，群青颜料旁标着个极小的“+”，旁边的灰蓝色标着“-”，像道没算完的算术题。

　　煤球从储藏室钻出来，尾巴扫过两人中间的地面，把李淮枝掉的棉线往王佑树这边勾了勾。灰蓝色的线在地板上拖出细痕，像条没胆子的蛇，绕着他的帆布鞋尖打了个圈。

　　“你的线。”王佑树弯腰去捡时，看见对方的颜料盒底层压着张便利贴，字迹很轻：“3青+1白=雾，少加松节油。”笔迹尾勾处的弧度，和自己昨天在草稿本上写的公式，重合了大半。

　　李淮枝慌忙把便利贴往颜料管底下塞，动作太急，碰倒了钛白颜料，管口的颜料滴在地上，晕成朵小小的云。“昨天调颜料时记的。”他的耳尖红得像被夕阳烧过，“怕忘了。”

　　王佑树没说话，只是把棉线往对方那边递。线在两人中间绷成道直线时，他突然发现李淮枝的指甲缝里卡着点粉紫——是紫藤花瓣的颜色，和自己裤兜里那片被压皱的花瓣，同个深浅。

　　第一节课间，贺时抱着篮球冲进画室，钴蓝色校服蹭过李淮枝的画架，带起的风掀动了速写本。王佑树眼疾手快地按住，却看见第23页画着个模糊的背影，穿着白球鞋，裤兜里露出半截香樟叶，叶梗缠着根线——和自己每天放学的样子，像得让人心里发慌。

　　“看什么呢？”贺时的手肘撞了撞他的胳膊，“李淮枝的画？他最近总躲着画，神神秘秘的。”

　　王佑树的指尖在纸页上顿了顿，把速写本合上时，听见贺时又说：“上次我看见他在小卖部买蜂蜜柚子糖，老板说他总买双份，你说他给谁带呢？”

　　颜料盒突然发出轻响，是李淮枝回来了。他把手里的塑料袋往画架上一放，袋口露出半截橡皮，米白色的，边角被啃得坑坑洼洼——王佑树摸了摸自己的笔袋，上周丢的那块，缺口处有个小小的三角形，而李淮枝这块的缺口，刚好能把那个三角形补全。

　　“借你的橡皮。”李淮枝把橡皮往他怀里塞，指尖在他手背上划了下，像道没写完的逗号，“上次在画室捡的。”

　　王佑树接过来时，发现橡皮缺口处沾着点群青，湿润润的，还没干透。他突然想起昨天午休，李淮枝蹲在香樟树下时，手里捏着块橡皮在地上划来划去，当时没在意，现在才看清，地上的划痕是道弧线，和自己画紫藤藤蔓时的弧度，分毫不差。

　　贺时突然凑过来，鼻尖快碰到画架。“你俩的橡皮都长一个样，是不是共用的？”他的手指点了点王佑树手里的橡皮，又点了点李淮枝颜料盒里的半块，“连缺口都能对上，像双胞胎。”

　　李淮枝的画笔“啪”地掉在地上，群青颜料溅起来，在他的白球鞋上印出个小小的点。“胡说什么。”他弯腰去捡时，校服后领的香樟叶掉了下来，落在王佑树的脚背上，叶梗缠着的棉线松了半截，正往下掉线头——和王佑树笔杆上松掉的那截，是同个颜色的灰蓝。

　　王佑树没敢动，只觉得那片叶子烫得像块小烙铁。他看着李淮枝把棉线往口袋里塞，动作慌乱得像在藏什么秘密，突然想起今早翻开作文本时，那片雾灰色的香樟叶上，多了道极浅的铅笔印，像是有人对着他的笔迹描过，尾勾处软乎乎的，和李淮枝画花瓣的线条，一模一样。

　　午休的阳光漫过窗台，在画纸上投下长长的影子。王佑树调颜料时，总觉得李淮枝在看他，抬头时却发现对方在盯着紫藤花发呆，睫毛上沾着点钛白，像落了层雪。

　　“征稿的画……”王佑树的声音有点闷，“打算画什么？”

　　李淮枝的画笔在画纸上顿了顿，调出的灰蓝色突然深了半度。“还没想好。”他往颜料里加了点白，颜色又浅回去，刚好和王佑树调色盘里的雾灰色，差半格钛白的距离，“可能画香樟叶吧。”

　　王佑树的心跳在喉咙口卡了半秒。他看着对方把颜料往画纸上抹，笔触轻得像羽毛，突然发现李淮枝画的叶梗，比真实的香樟叶多了道弯，像根没拉直的棉线——和自己昨天在草稿本上画废的那根，重合了大半。

　　煤球突然跳上画架，尾巴扫过两人的调色盘，把群青和灰蓝搅在了一起。李淮枝伸手去抱猫时，手腕碰到王佑树的手背，两人像被烫到似的同时缩回，却在抬眼时，看见对方的调色盘里，两种颜色晕成了模糊的紫，像极了淮枝总在画的暮色，那种“把群青和钴蓝各挤三滴，再加半格白”调出来的颜色。

　　“猫毛沾颜料了。”王佑树掏出纸巾擦煤球的尾巴，指尖碰到李淮枝的指腹，对方的手心里全是汗，把纸巾洇出个小小的圆。

　　李淮枝突然站起来，手里攥着那团纸巾。“我去扔垃圾。”他的脚步有点快，经过贺时的画架时，钴蓝色的校服外套扫过他的颜料盒，把半管群青撞得滚到王佑树脚边——管口的牙印小小的，圆圆的，在铝管凸起处排成一排，和王佑树空掉的那管，是同个位置的咬痕。

　　王佑树捡起颜料管时，发现管身贴着张新标签，字迹很轻：“别混太多松节油，会散。”他突然想起李淮枝早上说的“怕忘了”，原来不是怕忘了公式，是怕忘了告诉他。

　　下午自习课，王佑树的笔在草稿纸上画着香樟叶。画到第七片时，后颈突然被碰了下，李淮枝的声音压得像片羽毛：“叶梗画反了。”

　　他慌忙翻页，却把画着叶子的那页露了出来。对方的指尖在纸上顿了顿，没说话，只拿过他的笔，在叶梗末端画了个小小的结，灰蓝色的，像颗没说出口的句号。

　　“这样才对。”李淮枝把笔还给他时，笔尖沾了点群青，在纸上点了个小点儿，“香樟叶的梗，不会散。”

　　王佑树盯着那个点看了半节课，直到它在阳光下慢慢干了，留下个浅蓝的印子。他突然想起李淮枝的速写本第23页，那个模糊的背影裤兜里，露出来的香樟叶梗上，也有个一模一样的结。

　　放学前整理画具时，王佑树在“蓝色系”盒子里发现张便利贴。上面没写字，只画了两只缠在一起的棉线，灰蓝色的，打了个他从没见过的结——像朵没绽开的紫藤花。

　　他捏着便利贴往家走，裤兜里的香樟叶硌着大腿，突然想起李淮枝扔垃圾回来时，耳尖红得像画室角落的朱砂颜料，手里捏着根新的棉线，灰蓝色的，在风里轻轻晃。

　　巷口的小卖部飘出蜂蜜柚子糖的甜香，王佑树停下脚步时，看见李淮枝正站在货架前，手里拿着两包糖，指尖在包装纸上划来划去，像在数上面的紫藤花纹。

　　对方转身时撞见他，慌忙把其中一包往身后藏，动作太急，糖纸“哗啦”响了声。“买、买糖吗？”李淮枝的声音有点抖，“老板说今天买一送一。”

　　王佑树的目光落在对方手里的糖纸上，边角沾着点灰蓝色颜料，和自己早上在画架上看见的，同个深浅。“嗯。”他接过糖时，指尖碰到对方的指腹，像被夏天的雷惊了一下，麻酥酥的。

　　两人并肩往巷子里走，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偶尔碰在一起，又慌忙分开。快到分岔口时，李淮枝突然停下脚步，手里的糖纸被捏得发皱：“你的画……明天能让我看看吗？”

　　王佑树的心跳在喉咙口卡了半秒。他看着对方的耳尖在夕阳下亮得很，像被晒透的番茄，突然想起那卷素描纸包装上的紫藤花——原来不是巧合，是有人悄悄对着他的画，练了很久。

　　“好。”他听见自己说。

　　李淮枝的眼睛亮了下，像突然被点亮的画室灯光。“那我明天早点去。”他转身往另一条路走时，棉线从口袋里掉出来，灰蓝色的，在地上拖出细痕，像道没写完的笔画，尾端轻轻勾了下王佑树的影子。

　　王佑树捏着那包糖站在原地，糖纸里的糖果硌着掌心，像颗没说出口的心跳。他低头时，看见自己的影子旁边，还留着半个浅浅的、属于李淮枝的影子，两个影子的脚尖离得很近，近到能数清彼此鞋带上的结——他的鞋带打了个双环结，李淮枝的是单结，却在最末端绕了个小圈，刚好能套进他的环里。

　　晚风卷着桂花香飘过巷口，王佑树拆开糖纸时，发现里面的蜂蜜柚子糖上，沾着点灰蓝色的粉末，像有人不小心蹭上去的颜料。他把糖含在嘴里，甜味在舌尖慢慢散开时，突然想起李淮枝画的那道算术题——原来“3青+1白”调出的不是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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