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日

　　迷津殿落座在山的正中，内里颇有乾坤的凿山叠着一重重，一阁阁，穿插大道与小径，姜约长吸一口气，脚下密密行，在长廊之中进了一间，房舍不窄，房梁高悬，墙面隐隐闪着阵法的光，地上排着几列方形小几，最前头置了张长桌，有序的摆了十几只平装小本。
　　姜约将一走入，心念一动，往一人身上看过。
　　“此去如何？”
　　那人并不动嘴，只是用眉毛眼睛向她挤动，传音过来。
　　姜约的面颊咬着笑，头低低的走到她身旁，撩起衣袍向着软垫跪坐下去，从储物袋里翻出大部头书放在小几之上，轻咳一声，目视前方，传音回去。
　　“见到了。”
　　“昨日你没来，陈夫子下了新课业，”门口又进来一青衣女修，中年模样，她收敛许多，也跟着姜约目视前方，“要炼化形丹，其余我都替你弄了，只是这七色草还需你费心，我找了几处都不见。”
　　姜约在一番思量，在心中有了眉目，前头的女修看了过来，她敛了目光。
　　“多谢，七色草我帮你摘，别传了夫子看过来了。”
　　并不信邪的同袍待要再说，嗡嗡声还没来。
　　“李芝，你来默了前次讲的，用当时的金文。”
　　姜约在心中快快翻过，对着记忆里缺斤少两的笔画暗中瞪了双眼睛。

　　“姜约，好想回到选课前。”泡了两个时辰古语课的李芝，还在脑子里不停闪过默书的尴尬走马灯。
　　“别这样说，能修到甲等也是说明你有天分，还有这份心。”
　　姜约慢吞吞地收着书，又探神识进去清点一番，才迈着步子跟上去。
　　众妙门的每门课都有等级之分，甲等说明已是这门课的翘楚，仍在迷津殿的几百名众妙弟子，古语甲等的也就这十几名。

　　踏出布置了隔音阵法的房间，走廊之中一派热闹，俩人汇入其中，走向长廊尽头，天地的光扑进眼帘，姜约还没眨明白眼睛便被叫住，又齐齐转身。
　　眼前的修士上半身只裹住胸膛，小腹与肩膀筋肉竖起，两臂之上有力的肉球相接，头发利落地束在脑后，笑得灿烂。
　　此人便是门内的体修：
　　“赵双信师姐。”
　　姜约看清之后又红着脸，眼睛四处动着。
　　十岁以前待在凡人界中，只晓得男女有别，如今局促之间，也不知女女有别在修士之中做不做数，虽然并不是初次见着这样打扮的赵师姐，但是、但是...
　　姜约还是收了心思，再过几年，她做修士的年纪就要超过当凡人的年纪了，她可不能再一惊一乍，又面露胆怯，像只雏鸡了。
　　“师姐怎么过来这边？”
　　“我替夫子送东西，才从武场过来，师妹们可是下课了？”
　　武场身处迷津殿另一头，自有夫子授课。
　　“别提了师姐，我倒是宁愿没上这一堂。”
　　姜约将目光又再度聚焦，拉回在赵双信脸上，笑道。
　　“她被训了，心里怎么都不痛快，”又轻轻地跟赵双信说，“其实是在恼自己。”
　　赵双信不由又笑，朗声道。
　　“李师妹不如来武场打两拳？心中郁结的话借此使劲畅快畅快。”
　　姜约看着她举起的胳膊，太阳晒在隆起的肌肉上面，感到一阵反光袭来，心中暗叹，恐怖如斯。
　　才不管她内心活动的李芝嘴巴一咬，便应了要去，姜约只笑，看她苗条之姿，又看她白脸蛋小嘴薄眉，身前的赵双信一人比她两个大，当即挥手告别。

　　入了夜后，姜约飞到太行山东边的一座山之中，在一片湿软的地上铺软垫，边缘放了她的那把短剑，又掐诀，消音、隐匿，还要保持干燥，取出一只青玉手镯套上手腕，趴在软垫上掐诀发飞信，在脑中将今日过了一遍，不出声，只是写，沈师姐，我运气真好，虽然今天很忙，但我还是很庆幸，有点知道你丢了妖兽又掉碎了法器，看见我之后，说的幸好了。
　　姜约撑了撑肩膀，继续组织道。
　　我在采药，天亮之后我会拿锅煮山鸡地瓜汤。
　　她抬眼看了看不远处，扭着鸡冠左右看的两足兽，让飞信从手中离开。
　　没一会儿，她神色一凝，软垫不远处，月色之中，一只四脚妖兽，将两只前脚抬起，立起的身量如侏儒一般，弓背，浑身毛发稀少，些许的缀在头顶、胸中、手臂之上，身体宛如骨头撑开的皮肉一般，褐色的皮肤在夜晚加深，忽然之间，回过头望向姜约，仿佛看见了她。
　　双目凸起、皱缩着的一张脸，朝姜约笑了。
　　响起来一段低哑、如同车辙滚上地面一般的声音，是通用语。

　　“仙人。”
　　“你会说话？！”
　　姜约一惊，祁连山脉之中，她未曾见过会说话的妖兽，若会说话，便不算妖兽，应当称之为妖修。
　　况且，能人语，便已经是莫大的造化。
　　姜约立马坐了起来，端详着它。
　　“仙人，我自是会说话，”桀桀笑道，“你来采七色草，它只在天将白之时现出原型。”
　　陈夫子给的草药集里确实如此交代，姜约也并非不知情，只是目光还在它身上扫过，妖兽课她只学了通识，未曾找到对应之物。
　　“我并非仙人，只不过寻得了修行的法子，”姜约借着月色又看清它立起来的双足，赫然是两只五指的形状，构造倒与人无异，不过细小、尖利，皮肤如同树皮皱在了一处，姜约一顿，只再说，“说起来与你并无多大差别。”
　　它眼球上下转过一圈，复而露出它嘴里密密的尖牙笑道，“你只在这处，七色草并不多见，我带你去一地，遍地七色草，便可只等天亮。”
　　姜约不由笑了一声，并不意动，拱手道，“多谢，我在此处即可，遍地七色草于我而言并无多大用处，我只要这点。”
　　来者嗓子里又发出低低的吼声，似将喉咙抵在地上磨蹭着出来的一般，露出的牙齿不断抖动，眼中有精光闪过。
　　“你倒是坚定，这儿的七色草难寻，我担心你落空。”
　　“无碍，我最是有耐心，不过好意我也心领了。”
　　姜约尚未做出什么动作，便见那侏儒大的妖凌空来了一爪，碰在姜约几寸远的地方，弹了回去。
　　她叹息一声，“你伤不了我，既能看见我，便也能看见我的御敌法术。”
　　换成修士也不过练气的妖不甚服气，恼怒一般的，几次三番用利爪去劈，虚空之中荡起一阵阵光圈。
　　“你天赋甚好，我的所在与修为你应当是一清二楚，不过练气就有如此辨别能力，你在此处多久了，我竟然从未见过。”
　　恼怒的双眼如同球一般要顶出眼眶了，缓缓的，也只是收神色，嘴边不断抽动。
　　“两百年，从兽到现在。”
　　“你的眼力必不止如此，两百年，多少金丹、元婴的修士在此间上上下下，不可能未曾见过，你躲开了。”
　　它不语，只是在夜色之中绕着软垫走动，不时又让立起来的双足回到地面，四肢一起攀着草与泥，头扭着看向软垫之上的人。
　　姜约任由它绕圈，盘起腿来打坐，眼见她修炼，刚静下来的四周又噼啪作响，它急得到处拍动，却一无所获。
　　天将白之时，姜约才睁开双眼，那妖从远处四肢并用的闪来，露出尖牙笑。
　　“即便我出来了，你也打不过我。”
　　它并不恼了，只是说，“你再不来，七色草便消失了。”
　　姜约提起短剑，笑道，“不碍事，今日不行还有明日。”
　　也不再耽误，踩着她深色软靴走出之际，那妖扑面而来，一跳三尺高，旨在一击锁喉。
　　横过来一把短剑，将那妖长出来的指甲削了个遍，抵住又拍下，剑锋沾了红色的血，摔在地上的妖滚了几圈，又再度将前足立起。
　　“我不杀你，能在天地之中修炼至此已不容易，况且你已能通人言，造化不浅。”
　　姜约扯了一片长叶，将剑上的血抹掉，随手扔下，蹲在一巨树的根前，眼前的草随着晦涩的夜褪去之时，飘摇着由绿变到赤，转而又橙，姜约看着，待入迷之前握着短剑伸手要去挖之时，一只皱皮的手电光石火间，将这片的都掐掉了。
　　眼前再度回到青绿的断草横在树根之上，姜约怒目盯上罪魁祸首，它留着血的指尖还裹着青草汁的绿。
　　叹息一声，她放下剑，将软垫叠起，掐诀送了飞信。
　　沈师姐，今日未曾吃上山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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