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骗术
木偶的躯体做得真实,胸口处装着炎日火气的机关让它有着活人该有的体温,但最让人称奇的——
是那身宛若生人的肌肤!
赤华以前见过人皮面具,但从未见过仿人皮具能做得如此“真”!
这身以假乱真的白滑肌肤,应是用动物皮肤炮制而成,但却肌理细致、富有弹性。
这手艺之前从未见过,不知造出这幅躯体的匠人能否针对不同性别和年龄,做出不同状态的皮肤呢?
赤华看向一旁的莫氏:“劳烦大娘在外面稍等,容我向杜郎君问些问题。”
杜锡不解,问何问题不能让自家老娘在一旁?
莫氏一脸莫名,看看杜锡,又看看女大夫,才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去。
新房的窗棂上贴着双喜剪纸,张贴的人粗心,双喜的边缘没有沾上浆糊,时间久了那剪纸的边缘微微卷起。
赤华把窗下的竹架放下,合上窗户,转身又把刚才莫氏出去时没有带上的门关好。
寝房里顿时变得昏暗。
杜锡急忙斥道:“有话好好说!关门做什么!”
男女授受不亲!孤男寡女关上门窗在寝房里是要做什么!
赤华不语,只径直走到桌前,打开医箱,从里面掏出一支火折子,扭开后又拔掉盖子。
只轻轻一晃,火折子的内芯燃起一簇红色的火苗。
火苗微动,才刚递近桌案上的灯盏,细白的灯芯被引燃,生起一缕呛人的黑烟。
“杜郎君请坐,”赤华指向一旁的长榻:“等下看到些古怪的,莫要惊慌。”
杜锡不知道这女大夫打什么主意,只一直倔着站在门边,唯恐这女大夫要耍什么花样。
赤华挑了挑眉:“那你等下别坐到地上去了。”
既然他不想坐着,等下可能得摔着了。
“你曾有个姓朱名芸娘的未婚妻,她喜欢穿一身粉色衣裙,擅画,但未及十五便病逝,你好不容易得取同进士,可未待吏部铨选,便要为父守丧三年,如今出得丧期,才有了你今日这桩亲事,对么?”
杜锡不耐:“这便是你要说的?这些事只要跟街坊邻里打听一下便可都知道,你究竟想要说什么?”
这女大夫光说话不治病,是要做什么?难道嚼舌根就能把病治好?
“昨晚你把新娘子认成了芸娘。”女大夫神色淡淡地抛出一句话。
“你到底想说什么?!”杜锡惊怒。
芸娘父母早已迁居别处,他父亲去世多年、而母亲现今对此事更是绝口不提,但昨夜人多,他酒后胡言,指不定是被亲朋好友听了去,闲言碎语也是有的。
“你不好奇,我从哪里听来的?”女大夫看着他。
杜锡背在身后的手攥紧成拳,耐住性子问:“哪里?”
女大夫抬手,指向床榻的方向:“芸娘刚刚告诉我的。”
杜锡循着她指尖所向——
她指着的并不是床上的新妇,而是上方的床幔?!
“胡搅蛮缠!哪里来的三姑六婆满口胡话!”他骂道。
赤华听他叫骂,却并不在意。
她素白的指尖在虚空中缓缓勾勒,约莫描出一个人的轮廓,不过一会儿,半空中有白雾悄然汇拢。
杜锡看着她的把戏,心想,看你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白雾似乎有意识,居然逐渐幻化出一个虚虚的影子来。
渐渐地,现出的影子一身淡粉襦裙,肩上还披着藕粉披帛……
似乎真是一个“人”影?!
而且……竟有几分眼熟?
杜锡只觉自己双腿发软,正想扶着墙往前走,可才挪了一下脚,膝盖一软,竟猛地跪倒在地。
赤华别过脸去,压了压嘴角:“你再认真看看,那是谁。”
跪坐在地上的男人闻言,强按住抖个不停的双膝,抬头便见粉色影子越来越清晰,他似乎能看清那衣衫上的纹路……
待视线上移,他立时便顿住了。
隐约间,那双清亮如秋水的眼眸,顾盼间似有莲瓣在微风中轻摇……
“芸娘!”他一眼便认出来——
难道“崔三娘”竟是芸娘!?
“我这是……”他难以置信地再次低头,眯紧了双眼,抓起袖子用力地擦了一把:“我这是宿醉未醒,头昏眼花了!”
虚空中的人影渐显,如画的眉目依旧青春正好,还是女子最娇媚的年岁。
“杜郎……”她的一声低唤如泣如诉,似是要将这些年的委屈都诉个干净。
就连嗓音都与芸娘相仿……可……芸娘分明已经去世多年!
杜锡心中又惊又怕,缓了许久才终于鼓起勇气想起身去察看,可是腿软的劲还没缓过来,扶着墙勉强站起来,才迈出两步,“噗通”一声再次跪到地上去。
他直直地仰望着半空中的那道粉影。
恰这时,院中又有动静传来。
“老夫人——”那人慌张的呼喊由远及近,伴随着急促且凌乱的脚步声,便知那人已经进到这内院来。
伏在窗外的那道身影急忙直起身,而寝房内,愣跪在地的杜锡回过神来,扶着墙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就近推开了窗。
他将窗支起的角度刁钻,堪堪够他瞧见屋外的人,外面答话的人纵能看见他,却半点也窥不见里屋的光景。
“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莫氏朗声斥起那踉跄跑进来的奴仆。
话毕,她皱巴着的脸上写满着急,神秘兮兮地凑近窗前,低声道:“儿啊,此事应从长计议……”
当她余光瞥到屋里头的赤华,顿时以手掩唇止了话。
杜锡背着手,强自镇定地问及那仆从:“何事惊慌?”
“奴、奴、奴,”仆从微垂着脑袋,瞥见院中众人皆瞧着自己,这时却不敢说话了。
莫氏见状,忙打发了院中奴仆,又让王阿婆引着婶娘去前头休息。
待院中人散尽,那满脸仓惶的仆从才磕磕绊绊地开口。
“奴按着昨日去迎亲时走的路往亲家崔员外家中去,没承想,那西山没有什么崔府,只有一座瓦砾遍地的荒宅,连个人影都没有。”
“你可有走错路了?之前……”杜锡皱着眉头,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闭口不言。
那奴仆见状继续说着:“奴原本也想着可能走错了路,可奴在那个岔路口上走了几次,鞋子都磨破了,也是只有那座荒宅。”
他脚上的鞋,原是主家赏的旧鞋,如今破旧的鞋面上沾满了泥巴,左脚上的鞋尖还开裂了。
“奴实在找不到,又恐主家等得心急,便开始往回走,谁知道回程的时候居然遇见了崔家二姑爷的奴仆德叔。”
“郎君可记得,迎亲那日二姑爷家有个牵马的,长得人高马大,眉头上一颗大黑痣,那便是德叔,”他比划着那奴仆的身材,又在自己的右眉上点了点:“他刚巧也要上山去崔宅。”
“奴当即就上前去问了,结果他们家是去报丧的,说是崔二小姐昨夜突发恶疾病亡了!奴当时担心是自己走错了路,于是便又跟着他们走了一回。”
“结果,”他慌乱地觑了一眼上首的主家:“……奴真没走错路。”
杜锡又问了几句,这才满腹心事地让那奴仆下去歇息。
莫氏刚想开口,杜锡神色凝重地摆了摆手:“阿娘莫要再说,儿自有主张。”
她无奈,眼神一飘,又瞧见屋里坐着的赤华,这才彻底住了口。
“咔”,窗扉被重新阖上。
杜锡的手撑在窗框上,兀自陷入沉思。
这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自家这是被骗了。
而身后的那抹虚影,究竟,是什么?
是人?是鬼?
不,只能是鬼了。
思而及此,他指尖无意识地用力,拇指在窗框上慢慢划过。
良久,他看着指甲盖下积着的棕色漆末,才发现自己竟在新上漆的窗框上刮出了几道印痕。
他满不在乎地轻弹指尖,那粉末筱筱落下。
待再转过身来,男人的神色不似方才惊惶,虽脸上还透着一股惊魂未定的惨白,可缓缓抬起的双目中却透着十分的坚定,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芸娘,”他喉头滚了滚,眼底涌起的深情似乎随时都能淌出来:“当真是你吗?我……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芸娘被他这么一问,悲从心来,哑着嗓子、柔柔地诉说起过往境况。
赤华挑了挑眉,只似看戏似地坐到一旁,一边从糖盒中捻起一块桃李蜜饯,一边静静地听着。
蜜饯入口,甜腻的糖层下,令人作呕的酸腐气息在舌尖上肆意蔓延。
赤华用手绢掩着吐了,又拣了一颗……
额,也是坏的……
……
芸娘病亡那年,魂魄便被一个会术法的怪人收了,后来还被变着法子塞进各式木偶里四处行骗。
兜兜转转了这些年,居然回到了最初的地方,又被那怪人安排着“嫁”给了杜锡。
“新婚”第一夜,她的魂魄本应被那怪人隔空从木偶里抽出来,只是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她居然能死死“缠”在木偶的躯体上,让那怪人束手无策。
那怪人未免打草惊蛇,只得在她的魂魄上下了禁制,让她无法如往日一般控制木偶,好待来日“下葬”,他好去回收。
言及昨夜险些又让那怪人收了去,芸娘顿时泣不成声。
赤华这些年游走四方,曾经遇到一些骗子,会用人偶骗郎君家的聘礼。
不过,会花这么大本钱,造出这么精美的人偶来行骗的,她还是第一次遇到。
芸娘的魂魄被拘着,无法完全脱离木偶,虽只能在木偶周围飘着,此时还是“跪”了下来。
“求娘子救我。”芸娘跪俯在地,姿态低微。
赤华的目光落在她的魂魄上:“你魂魄被缚,是你能留在人间的唯一原因。”
“若束缚被解,那怪人给你下的隐匿禁制就会消失,届时,你的气息暴露,冥府的牛头马面就会将你带走。”
“娘子,我想留下。”芸娘朝前膝行两步,再次乞求道:“求娘子救我。”
赤华看着她这幅低微惶急的姿态,杏眸中还是不由透出一丝困惑。
为了这么一个男人么?
姓杜的一副精明算计的样子,而窗外还有一道不懈鬼祟偷听的身影。
“你这是何苦,”赤华叹道:“魂魄滞留人间,来日下了冥府是要受刑的。”
粉裙少女语声轻柔,却带着执拗的笃定:“我无悔。”
赤华唇角的弧度深了几分:“我有法子能够助你脱困,只是,这诊金不少……”
芸娘听闻,愣了愣,幽幽眸光朝那默不作声的杜锡一递:“杜郎……”
杜锡被唤回几分神志,神色复杂地看了芸娘一眼,随即低下头去。
若不是赤华瞥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烦躁,或许会以为他只是被芸娘这番光陆怪奇的经历吓到魂不守舍。
只见他双手攥紧了身侧衣袍,好半晌再次抬头,尚算清隽的脸上写满了款款深情:“那自然是可以的。”
赤华看在眼里,咧嘴笑了:“如此便好,不过芸娘魂魄上的禁制是用血咒所写,要想魂魄不散地解开禁制,解铃还须系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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