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缠

　　穗宜不动了。

　　她垂着眼睫在原地静了半晌，最后松了劲阖上眼：“把你的手拿开。”

　　黍离终于听话了一回，将她的手松开，跪在榻边看她自顾自地揉手腕，忽然道：“小姐今日又丢了张帕子，可要臣再为小姐寻上一件？”

　　穗宜懒得理这罪魁祸首。

　　黍离倒是自顾自地开口：“今时正逢紫薇花开，海棠到底迟了时令，恰巧前些时日偶得一匹耀光绫，臣明日便替小姐寻来做帕子可好？”

　　榻上的人终于动了动，掀眸看向他：“整匹？”

　　“整匹，”黍离微垂下眼，显得更恭敬几分，语气柔和，“还有小姐喜欢的东珠，臣也一并为小姐送来，如何？”

　　“禁军到底搜刮出来了多少东西，充了国库手上还能剩下这么多？”

　　次日周粟见到黍离给穗宜送来的那一箱珠宝之后忍不住感慨。

　　“耀光绫和东珠留给我，其他你若是有想要的，拿去便是。”穗宜在锦绣堆里长起来，看到这一小箱倒是没多少反应，还分神吩咐着侍女煮茶。

　　“若是你私库的东西我便不跟你客气了。这些我可不敢拿，万一被那位扒了皮可怎么办……”周粟摇摇头躲到她身侧，穗宜歪歪脑袋：“他又不……”

　　话到一半，想起昨日轻易越过院中众人无声无息跑进她闺房的人，穗宜还是改了口：“也好，我让人带你去挑些喜欢的？”

　　“这倒不急，”周粟挨着她，“等我缺了什么来找你要就是，现在我要那么多金银珠宝又没什么用——我今日是来同你说，昨日皇孙不是跟着黍离进宫面见圣上了么，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直接被禁足了。连带着整个东宫都遭了累……估计就算那皇孙殿下想要来拜访你，也要没机会了。”

　　“嗯。”

　　“嗯？”周粟探头看她，“穗穗，你完全不惊讶么？”

　　穗宜点点头：“是他做的，倒不意外。”

　　“奇了怪了，”周粟挑下眉，纳闷地嘟嚷，“你和他分明也没有太多的交涉，要不是上元夜的那一次，我先前都没注意过你身边有这样一个人……怎么你倒是看起来分外了解他，莫非是我不在的时候多了什么事？”

　　“没，”穗宜抿着唇笑，学着她的样子歪头，“我与他的确并不相熟。”

　　周粟狐疑地看着她：“怎么觉得你这是在诓我呢……”

　　“我何时诓过你，我从来不喜诓人的。”话是这般说，穗宜一时却有些出神。

　　片刻后，她偏头看着周粟，问：“阿粟，若有一日京中不宁，清官亦难自保，你会怎么办？”

　　周粟看着她忽然严肃起来的模样愣了下，苦笑一声：“京中如今还不够乱么……”

　　这几日的太平也不过是为了丞相长女的赏花宴相让，其中还有多少来自前朝的暗流涌动尚不可说，迟暮的帝王要有大动作——她们都心知肚明。

　　“若是，我爹真的会卷入其中，”周粟声音低低，“那些能保住周家的事，他需要我做什么……我便去做。”

　　“我要去江南，你也不跟我走么？”

　　她猛地抬头，错愕地看着她，喃喃：“怎么……忽然又提及此事了？”

　　穗宜摇摇头没答，只看着她，周粟轻叹一声，摇头：“我不能抛下我爹，更不能抛下我家。至少在我爹想要离开朝廷之前，我会一直守在这里，不论发生什么。”

　　“好，”穗宜轻轻应声，看着她蔫哒哒的样子又拉过手安抚，“只是忽然想到此事，又不是马上便走了，这么垂头丧气的做什么？”

　　周粟听了她的话也还是没提起精神来，闷闷道：“你都问出这样的话了，定然是有了考量，我哪里能真的放心——是伯父担心京中争斗会牵连你们么？”

　　“不是他的主意，是我的。”穗宜低头看着那匹耀光绫，伸手翻过，另一面刻着一行小字。

　　年迈的帝王多疑，要借黍离这把刀血洗京都。

　　他太好用了。

　　在京都这错综复杂的势力中从来就没有秘密，黍离家奴的身份他们也都心知肚明。一个家奴，从最底层爬起来，成为帝王的刀剑，身后没有世家，是最好用的孤臣。

　　有这样的人在身边，帝王就可以毫不犹豫地将所有的脏事都扔到他的身上，等这把刀染透了血、钝了，随意扔了也无妨。

　　如此，他就不会再有忌惮。

　　周粟反应过来后打了个寒颤，喃喃：“我现在说服我爹告老还乡还来得及么？”

　　“无妨，他不会伤你们，”穗宜失笑，“就算会出事，我在江南等着你。”

　　“好穗穗，幸好有你……”周粟稍松口气，抱着她的胳膊，“也幸好黍离是站在你这一边的，还能让我有准备的机会。”

　　“这倒是不一定，”穗宜哼笑，淡声道，“我和他也不过是各取所需。”

　　周粟：“嗯？”

　　她还困惑着，穗宜却不想谈了，把那匹耀光绫收好，拉着她起身：“走啦，趁眼下还有时间，再陪我逛一逛去。我荷花酥都吃完了……”

　　“嗯？今天又要去留香斋？”周粟的注意力瞬间被她拉开，“那不如让人带个食盒去，多留些点心，我们找地方听曲。今年这般折腾的，许多消夏的宴席都没人办了，好生无趣。不知道江南有没有……”

　　“江南也有盘踞一方的世家，有世家的地方，就不会少了宴会，”穗宜慢吞吞道，“何况程家的大多分支还在那边，先前听我爹说族中姐妹还算热闹，只是我一人在京都，就算回去了怕也生疏。”

　　“那我们穗穗也是最招人喜欢的那个。” 周粟弯着笑，穗宜无奈摇摇头，和她一起上了马车到留香斋。

　　却没想到才一进门，她们便被告知先前那位做荷花酥的厨子已经不在。

　　穗宜的脸色立刻便难看起来，掌柜苦哈哈地看着她：“那位并非是我们斋里的厨子，先前的那些点心也都是他做成了送来我们斋中售卖，眼下他只告知我们一时不会再来，是否还能再有便不好说了……”

　　“那人何等相貌，可有名姓？”身侧的晴雪开口，掌柜摇摇头：“除第一日他是戴斗笠前来之外，之后都是遣不同的人来送。”

　　“不同的人……你们如何敢笃定之后的点心都是先前那人所做？”

　　“那人前来时留了一样信物，让我们日后以信物使人。”

　　“是何信物，可否给我一观？”穗宜静静地听他们交谈，忽然开口。

　　掌柜看着她纠结片刻，穗宜没有犹豫，偏头道：“晴雪，随伙计清点一番今日斋中剩下的点心，都送到府上去。”

　　她吩咐完，再转头看向掌柜的时候，后者已经喜笑颜开，连忙道：“贵客稍等，我这就把那东西拿来。”

　　他转身折进后院，有小厮连忙递来热茶，穗宜没接，只安静等在旁边。

　　周粟倒是尝了口，随后扁扁嘴放下来，小声道：“怎么京都的人都喜欢这样苦哈哈的茶。”

　　“唔，”穗宜煞有介事地思索片刻，“文雅？”

　　周粟的脸差点皱在一起，好在店中的小厮有眼力见，忙递过来一块甜糕，掌柜也终于从后院绕了出来，手上拿着个小布包。

　　布包打开，是一枚白玉佩，种水透亮，中央刻着的应当是一个古字，穗宜看着那歪歪扭扭的字形有些难认，干脆放弃，听掌柜说：“那些人送来的食盒中都会有这枚玉佩上的图案，我们便是依靠此物认人。且这图案细节难记，我也从未假手于人，都是亲自迎接，这两年来也未曾出过什么岔子……只是这般，贵客若是要寻那人，怕是难些。”

　　穗宜郁郁地“嗯”了声，没难为他，看着晴雪那边的清点差不多，便起身告辞，随意留了一盒带着到了茶楼。

　　这几日没了禁军，茶楼中又热闹不少。楼下有说书先生在讲些爱恨离愁的话本子，她们还是直上雅间，喊了人来弹琵琶。

　　弹得穗宜昏昏欲睡。

　　“怎么都是这些苦情的调子，近日京中流行的就是这些么？”听到最后还是周粟忍不住开口，坐在屏风旁的伶人指尖一顿，连忙低眉顺眼地欠身：“近日楼中客人所听皆是这般，两位小客人若是不喜，妾便换些活泼的调子。”

　　周粟颔首答应，转头跟穗宜对视一眼，低叹。

　　“这闹剧也不知何时能结束。”

　　“——今日说书的是哪一折？”穗宜看着楼下随口询问。

　　伶人拨了下弦，道：“今日是篇新本，讲的一位寒门出身的将军与官家小姐的故事，两位小姐若是感兴趣，可以听上一听。”

　　穗宜：“那将军和小姐在一起了？”

　　伶人一愣，旋即点头答道：“才子佳人，也无非如此。”

　　“好生无趣。”

　　琵琶声轻了些：“那依小姐所想，这话本该如何写才好？”

　　穗宜看了她一眼，葱白指尖轻扣着桌面，描摹出方才看过的文字。

　　“觊觎上者，本该诛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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