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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陵香
南明叩开房门时,狄玉仪早已起身。见她瞧着妆奁出神,南明怀疑道:“郡主莫不是在这儿坐了一晚?”
“怎会?不过是昨夜初到南明,还不大习惯。”狄玉仪半真半假地解释,“因在院中多绕了几圈,才睡得晚些。往后再不会了。”
她保证得像模像样,南明只能先喊她梳洗。
没过多久,南明帮狄玉仪挽好发髻,又浅上一层脂粉,要如往常一般在她额间描上花钿。她轻声阻拦,“既来了这里,便从它开始,忘掉从前那些习性。”
南明一顿,顺从道:“好。”
她应完便要停手,狄玉仪无可奈何,点着眼下薄薄一层脂粉,问她:“乌青这样重,怎好出门见人?”
“郡主原瞧见它了,我还当您不知呢。”南明这才肯替她遮去眼下痕迹,小声怪她不爱重自己身体,“郡主昨夜可是没用零陵香?”
“自是用了。”狄玉仪一指床头,笑道:“尚在枕下,你不放心的话,尽可去检查。”
南明苦笑着收拾妆台,“我知道郡主是最不愿这样的,可是总忍不住多嘴。”
“可不要错怪我,我并未嫌你多嘴。”狄玉仪声称受了好大冤枉,非要拉着南明坐下,与自己同看镜中,“你若能猜中我此刻在想什么,便作罢了。”
好一招反唇相稽,南明轻笑出声,拿她没有办法,摇头道:“猜不出来,郡主罚我吧。”
狄玉仪虚虚点着额心,问她:“未曾觉得不适应?”
南明仔细端详狄玉仪,看完镜中的,又转头看眼前的,末了还是摇头,“未曾。郡主什么样子我都见过的,每种样子都很好看,又怎么会不适应?”
“你这便是被我蒙了心。”狄玉仪口中称奇,独自望向镜中,告诉南明她究竟在想什么,“我在想,如今他们再见我,就讲不出我与父亲不相像的话了。”
她以指尖触碰额心,感受到与往日不同的光滑,竟生出几丝恍惚。
南明在一旁说:“可无论像谁,郡主都只是郡主,不曾变的。”
她还是她?
狄玉仪哑然失笑,原来少了那朵五瓣小花,最不习惯的竟是自己。
*
当初察觉和顺帝看见自己就要皱眉,狄玉仪很是不解。她这张面孔九成九随了母亲,好些地方甚至与和顺帝都很相像,他气成这样,难不成自己从来不曾照镜?
狄玉仪执着于寻个答案,暗自观察了好些天,很快发现,和顺帝的不悦在瞥见自己眉目时最为明显。
归家后,她将父亲母亲轮番拽到镜前,左瞧右瞧,想瞧瞧到底是个什么怪物蛰伏在她眉间,竟能让把自己比作真龙的人都蹙起眉头。
将将把自己看迷糊前,狄玉仪明白了症结所在。
单看时,她眉是弯月眉、眼是瑞凤眼,怎么都与母亲别无二致;非得是离远些,才能看出眉目间不显山不露水的一抹飒爽——是与父亲极为相像的。
和顺帝不喜父亲,狄玉仪一直知道这点,可那是头一次,她因此念生出惊惧。
狄玉仪尚不明白自己在害怕什么,已下意识央求母亲帮她描上花钿。她天真以为,遮住了、看不见了,和顺帝的厌恶便能少上一些。
那时她才过十三,母亲问她怎忽然想起描妆。她附耳过去,悄声说:“这里像父亲,好凶呀。”
一抬头,父亲正背手伸头,将耳朵贴过来,把她的悄悄话听了个全,“好呀,袅袅嫌弃我?”
“我就说他很凶嘛,对不对?”狄玉仪问母亲,见她点头,就得逞般向父亲炫耀。
父亲佯作伤心,嘴里念叨着不知所谓的酸话,念着念着便安静了,从一旁望着母亲在她额间作画。他忽而柔声说道:“只我凶就够了。袅袅你呢,就跟母亲一样,做株零陵香。”
狄玉仪问:“零陵香是什么?”
“它该伤心了。你天天戴着它,竟不知人家名字?”说话间,额上花钿已然成型,母亲让狄玉仪面向父亲,“你瞧?这下真是同你心有灵犀了。”
狄玉仪拨动坠在腰间的香囊,“是它吗?”
没人答她,看完花钿的父亲,正含情脉脉与母亲相对无言。
狄玉仪撇撇嘴,自行凑去镜面。
额上画的是朵五瓣小花,叶片圆润小巧。
“零陵香又叫灵香草,袅袅额上的,便是它开的花。”母亲说,“南明有许多零陵香,它们在高大的林木之下生得最好。”
“喔……”狄玉仪明白了,她们是零陵香,父亲便是高大的林木。可她拖长调子,偏要笑他们肉麻,“才不要,我也要做林木,比父亲还高大的林木!”
“那该如何是好?”母亲望着她,发愁道:“我原想,你若能一株零陵香,虽小而柔软,却可在山间随风摆动、自由自在,那便再好不过了,这才给你起名袅袅。”
“我希望袅袅只管开花,旁的都不用想。”母亲看起来实在苦恼,“可你若真的不喜,现下该将它改做什么?”
狄玉仪真的闭目沉思起来,思索半天后坚定摇头,她还是更喜欢袅袅。她装作勉为其难的样子,“那还是做零陵香好了,与母亲做伴,免得父亲弯腰都够不着你!”
*
狄玉仪起身,将枕下香囊取出,此刻凑近去闻,似乎仍有余香。
原先它被狄玉仪当作佩饰日日缀在腰间,父母离世后,她久难成眠,这香囊不知怎么滚落到床角。她俯身去拾,却因它的香气产生浓浓倦意。
狄玉仪紧握香囊,仿佛听见它在耳边劝说,有如母亲幼时哄自己入睡的低喃。她禁不住诱哄,乖顺蜷在床角,零陵香便为她送来一场梦境。
睡梦里仍不遗余力抖落着它的香气。
“南明,我竟以为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分明什么也不懂。”狄玉仪将香囊佩上,苦笑道:“无论是零陵香还是高大的林木,都不是那样好做的。”
南明没问她因何慨叹,陪她沉默一会儿,忽然说:“长公主不是讲过,它们在南明很是茂盛?虽做不了零陵香,但去寻它该是不难的。”
狄玉仪一愣,冁然道:“你一直比我看得明白。”
这时屋外有跑动声响起,樊月瑶的呼唤遥遥传进屋内,“玉仪姊姊!”
狄玉仪整拾好思绪,正想外出去迎,才迈开两步,话音方落的樊月瑶已到了屋里。她见了狄玉仪便大松一口气,“太好了!姊姊还未曾用早食吧?”
“正是,月瑶想邀我去哪里吃?”
“姊姊怎知道?”樊月瑶问南明是否一起,南明摇头,她便来牵狄玉仪,“今日立秋呢,外面可是热闹。我带姊姊去吃的保准会叫你喜欢!”
“月瑶将心思都写在脸上了。”狄玉仪笑答,任她牵着,加快步子跟上。
来的不止樊月瑶。她们出门时,谷怡然才走至院中,见到人后便停步不再往前;谷展怀没有贸然进来,在院门外站得笔直,朝她们点头。
最意外是樊循之。
昨夜气成那样,此刻却也弯着脊背,靠在院门合眼抱臂。他整个人没骨头似的,背部几乎与院门弧线贴合,就差没说一声“尚未睡足”。
狄玉仪低声问樊月瑶:“你兄长这是?”
“他呀,一大早闯进我院中,说我们叮铃哐啷将他吵醒了。”樊月瑶让她不要搭理就好,“然后便话也不讲,就这么没眼力见儿地跟过来了。”
“你们扰人清梦,管我一顿早食岂非理所应当?”樊循之睁眼望来,目光一下便凝在狄玉仪额间,将眉一挑。
眼力见儿好不好另说,他的眼力却是实打实的好,好到狄玉仪不想待在这人视线之下。
“若非怕某位郡主口不对心,回去便因争执哭红了眼,当谁稀罕来似的。”樊循之嘴上不饶人,却饶有兴味地看了好一会儿狄玉仪眉间。
等视线滑到她提着裙摆的手、大跨步也挺直的肩臂,忽又摇摇头,顿感无趣似的。狄玉仪当他还要指教一番,他却只是低下头去,没再说话。
无论是否愿意,往后都少不得要见樊循之。狄玉仪不愿再发生昨夜那样的争吵,实在很无必要,因此她并不打算理会樊循之的无礼言行,点点头就当打过招呼。
“现在看过了,满意了,可能离开了?”樊月瑶松开狄玉仪的手,上前去赶人,“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动不动就哭鼻子呢?”
“说了你得管我一顿早食。”樊循之没辩驳,任樊月瑶如何推都不动如山。
他们僵持不下,狄玉仪便与谷怡然同行,问道:“怡然今日怎未去校场?”
“整日待在校场也甚是乏累,何况今日立秋,外头自然是比校场有趣。”两人走到樊家兄妹身旁,谷怡然顺手拽走樊月瑶,“你不是攒了一箩筐话要同郡主说?”
无非是得了家中长辈交代,狄玉仪心中有数,也不多问,“连怡然都这样讲,想来今日必然很值得期待。”
樊月瑶反应一会儿,才明白狄玉仪是打趣自己,“玉仪姊姊,我说有趣便算不得数吗?”
狄玉仪悠然问道:“月瑶觉得有趣的事,排头一位的得是捉弄人或有好戏可看,对也不对?”
“自然不对。”樊月瑶急了,皱脸反驳。
“郡主好眼力。”谷怡然赞道,笑时比此前多了几分真诚。
樊月瑶“哎呀”一声,指控道:“怡然姊姊又在帮樊循之,是也不是?”
谷怡然表示她不背这个锅,“天地良心,我可是实话实话。”
眼见在狄玉仪眼中的形象不保,樊月瑶几步跟上走在前头的樊循之,一掌拍他背上,“还不是都怪他,整日里也不知给妹妹带个好头。”
又拍一掌,“况且我寻常只会捉弄他。”
“樊月瑶,再打?”樊循之骤然停下,阻着樊月瑶往前的步子,“你小心着点,今夜就将这只手剁去,喂大傻再好不过。”
谷怡然贴心提醒狄玉仪:“大傻是只小狗。”
他竟还养小狗?
狄玉仪侧目去看,被樊循之逮个正着。她并未出声,对方猜出她的想法,脸色沉沉,“我不养!”
谷展怀将堵路的人拉走,推他往前,“你这人,不是你自己非要来?郡主又不曾说你养了,如何要瞪人家?”
打打闹闹间,不知何时已是到了前院池边。眼前是莲叶丛丛,花正盛开,大家提起立秋时不自觉牵起唇角,池中花、叶似乎也被勾出向往,齐齐倒向院门方向。
樊月瑶已越过影壁,“玉仪姊姊,快来!”
“这便来。”
距采莲的日子又近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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