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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梅晚悄无声息地离了李府,夜风吹起她披在外头的灰布斗篷,露出藏于衣襟下的金龙暗纹。
她没有立刻回宫,而是命暗卫带她绕城一圈。
从内城的深巷,到外城的粮行、药铺,再到百姓临街乞食的棚屋,一路走,一路看。灯下孩童啼哭,妇人骨瘦如柴,城郊甚至有横尸被掩于乱草之间。
“百姓都快没得吃了。”梅晚轻声说。
“可朝上还在争吵,是该立顾命大臣,还是该给谁升迁。”
她眼里没有愤怒,只有漠然,像是在看一出滑稽戏。转瞬又收回目光,淡声吩咐:“走吧,回宫。”
但愿左成能早些回来,她迫不及待要出去宰了这些蛀虫了。
*
翌日,朝堂如常喧嚣。下朝后梅晚慢吞吞的往偏殿走,前方是一道高大的身影。
又要上课了。
为了自保,梅晚每次都得拿出十二分的精神来应付沈执,唯恐被他察觉了什么。
沈执手执教本,正立于金銮殿外的偏殿中,厉声训诫。
“《贞观政要·任贤》写得清清楚楚,陛下竟读了三遍都不通?!”
“此篇论述‘用人之道’,乃治国之本,若连这都不懂,朝局如何维系?!”
殿中侍立的小黄门皆屏息敛声,跪伏不敢抬头。御案后,梅晚仿佛缩成了一只鸵鸟,眼神躲闪,咬着笔杆轻声回道:“是、是学生愚笨。”
“愚笨?”沈执冷哼一声,抖开手中策问,“你昨日应的题,说‘选将用兵,全凭忠心’,这话倒像是酒楼说书先生糊弄小儿的台词!”
他面沉如水,须发微颤,极少动怒的沈执,此刻竟几欲摔书。
“陛下贵为天子,却自毁太子之时根基!臣若不谏,愧对先帝所托,若陛下再如今日般怠惰,臣宁以死谏之!”
最后一句掷地有声,几乎震得窗格微颤。
梅晚连忙站起,规规矩矩一揖到底:“学生知错,先生莫动气。”
她头低得几乎贴到胸前,看起来十分诚恳。
沈执看着她,怒极反笑:“你这般敷衍,应付得了我,却应付不了天下。”
自从近侍被全部换掉以后,宫里人就知道陛下不喜人近身,只有谢鸢有胆子靠近。谢鸢在殿外听着,又茫然又无措。脑中那个有如天降的身影和殿内不似一人,让她一时分不清。
哪个才是陛下呢?
殿内声音越来越大了,连谢鸢都听得心惊肉跳。
一直退让的陛下好像怒了,端起了天子的架子,与帝师争吵起来,两人毫不相让。
片刻后,帝师一脸寒意,打开门,大步离去。
谢鸢硬着头皮进殿,之间那少年天子也是怒气冲冲,口中依旧念叨着“沈执太迂腐”“他凭什么这么说”之类的话,显然心绪不平。
她小心翼翼的说:“陛下,沈大人已经走了。”
“走了?走了最好,以后也不要回来了!”
梅晚气地牙痒痒。沈执实在是对她要求过高、期待太甚,恨不得她立时成为一位明君,稍有错处便要予以纠正。
她是藏拙了,可实在是受不了他这副古板的性子!
一想到他还要教她几年,梅晚就头皮发麻。纵是泥人,被这么骂也有了几分气性,更何况梅晚压根不打算纵着他。
与他吵一架,一方面让这位帝师降低下要求,另一方面,梅晚还想看看他究竟有几分真心。
是就此甩手而去,还是架空她,自己成为摄政之臣?
梅晚恶劣的想,要是他有不臣之心,她就恰好可以趁此机会除掉此人。没有弱点的人,用着不放心。
她在心里默默盘算着,谢鸢奉上一杯茶。
梅晚顺手拿了,抿一口,温度正好。
她回过神来,终于正眼认真仔细看了一眼谢鸢。
较之初见那日,她胖了不少,想来应该好好吃饭了。梅晚满意的招手,谢鸢乖乖的凑到面前,顺从的将脑袋伸到她的手掌下。
梅晚只好摸了两把谢鸢毛茸茸的脑袋:“你家的案子,可有什么证据?”
谢鸢愣了一下,小小地“嗯”了一声,才轻声道:“当年一把火烧了谢宅,许多文书都毁了,但……谢府后院的石库是我爹亲手修的,地底深,石板厚,我藏过一次东西在那里,应该还在。”
梅晚垂眸,手指在茶盏边缘轻敲,像是在思索。
“东西藏在哪里?”
“在靠墙的第二格地砖下,石板里凿了暗格……我爹说过,若谢家有难,就藏家族契册在那儿。”谢鸢顿了顿,又低声说,“我娘的药方也在里面。”
“嗯。”梅晚点头,像是已经记下了,忽而又勾唇笑了笑,“你藏得挺仔细。”
谢鸢抿了抿唇,小声嘀咕:“是我爹让我藏的。”
“你爹倒有些先见之明。”梅晚起身走到窗边,推窗望了眼天光,朝霞初升,金色一线照进殿中,她神情淡淡,背影却透着难以言明的锐气。
“今日沈执那一通斥责,来得也不是时候。”她喃喃道。
谢鸢听得有些迷糊,小声问:“陛下是在……试他?”
梅晚没回话,只是将窗扇轻阖,转过身来,面上已重新挂上少年帝王惯有的倦怠与疏懒。
“试他?”她语气微妙,“不过是发脾气罢了。帝师教得太累,学生有些厌学——这话你信不信?”
谢鸢低下头,摇摇头。
梅晚看着她笑了:“你倒是诚实。”
“不过,你若不信,就要替我保密。”她弯下身子,食指点了点谢鸢的额头,语调轻快,“别把陛下会思考这事说出去,我怕李清吓得睡不着觉。”
谢鸢“噗嗤”一笑,似懂非懂。
梅晚却已收敛神色,目光落在不远处铺开的案卷上,那是李清近日上奏的最新折子。她用手指轻轻滑过那工整俊秀的字迹,目光微敛。
“这棋,才刚开始下。”
*
不久后,沈执拂袖回府。
入夜后,沈府灯火通明,书房内烛影摇曳,墙上影子来回浮动。
沈府规矩森严,自父母去世后整个府中就是他一人主事。
沈执独坐案前,一盏清茶未动,卷宗摊满一桌。他拈起其中一卷,缓缓展开,神情却不似在看字,目光沉沉,仿佛透过墨迹在看一个更深层的棋局。
“他不是糊涂。”过了良久,他低声开口,语气笃定,“若是愚钝,当日被我斥责至此,理应惊惧、应和、妥协,怎会回以怒色?”
“可若说他是装的……”他眉头紧锁,似仍难以置信,“那装得也太像了。”
“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何以有这份城府?”
幕僚斟酌着开口:“大人疑陛下别有所图?”
“他藏拙,是为避李清?还是……”沈执眼中闪过一丝幽深,“……为掩护别事。”
“这几日朝堂争得凶,李清急着设内阁,接管实权,陛下却步步不退,似无所图……可若真无图谋,他又为何改了太子时的性子?”
他话锋一转:“更重要的是,他压根没信过我。”
幕僚吃惊:“大人何出此言?”
沈执淡淡道:“若信我,怎会纵我痛斥他至此?他愿受辱,却不愿我进寸。今日我们争执的事没有避着耳目,想必早就传到了各位朝臣耳中。他是在借我压李清的气焰,但绝不让我的声势盖过。”
“今日一番争执,他虽怒,却无一语失体,可见心性坚韧;而我拂袖而去,他亦不曾追我半句,也未遣人传话。”
“……他在立威,也在试我。”
沈执缓缓阖上手中奏章,指尖轻叩案面,声音低沉:“若此人真是天生帝王,那朝局将变得远比我所料复杂得多。”
幕僚迟疑着道:“那……大人该如何应对?”
沈执沉思片刻,语气忽而转冷:“看似天真,实则狡黠,若再任由李清扩权,势必会误国。若陛下真心求治,我当助他斩断前朝残脉,若他另有所谋……”
他目光一冷,声音不高,却如霜刃破空:“那便别怪我不念师生之情。”
烛火一晃,映得他影子陡然高大,如寒铁挺立。沈执忽而想起一事,皱眉问:“长公主,病了多久?”
“已有月余。”
“陛下为何一面不见?”
“……说是政务缠身。”
“政务缠身,却不遣人探视?他当初最是依重公主,如今竟半分不提,未免蹊跷。”
他语气顿了顿,语气微沉:“或许,该亲自去见一见了。”
*
沈执要拜见长公主的消息传来时,梅晚正在比对替身与她的容貌。
左成找的不是别人,正是暗卫中的一人。
“她前段时间在养伤。论忠心,陛下大可放心。”
梅晚对她的手艺很满意,没易容时看起来只能称得上清秀,易容后与梅晚像了十成十,并且会根据她的要求调整体态,活脱脱就是另一个梅晚。
“我将你提为女官,与左成一同侍候我左右,可好?”
暗卫被赐名“叶知秋”,闻言激动应下。
梅晚也没想到,替身刚找到,沈执就找来了。
“陛下,要我扮作长公主去吗?”
梅晚却另有想法:“不,我亲自去。你扮作我的样子留在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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