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礼物
角公子何许人也?
他本是仙人随手做出的礼物,本为墨麒麟半块兽角所化,日听夜窥,终于得了机缘。
他长得几乎和闻仲一模一样,又通晓各种截教秘事。于是就被西岐留了下来。
仙人离去那天,他初通灵智,怯懦地环视着军营里那帮人。他们把他围起来,用诧异和欣喜的目光观察着他,啧啧称叹仙人的手段如何神通。
就好像站在他们面前的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份“礼物”。
仙人大方地予了出去,西岐受宠若惊地受着这份厚礼。万分谨慎,不敢有失。
连他都尊贵了起来,他们给他穿上洁白舒适的道袍,像贵人一样束发,又为他打造了与雌雄鞭几乎一模一样的兵器。
从此以后。他成了,“角公子”。
也有人在背后厌恶地叫他“闻仲”。
最开始,他只是怯懦地听从着他们的安排。
可是,他们逐渐发现了他这个“闻仲”是个不会讲话的哑巴。大概是仙人做的匆忙,这份礼物有些残次,这份残次让他看起来像是个天大的玩笑。
这怎么行。
他们会教他说话的。
然后他就被关在一间讯问用的营帐里,站在他面前的是西岐牢房里专门请出来的的老牢头,那老牢头几乎把所有他脑袋里面有关截教的事情都撬出来了。他手脚并用地画在纸上也好,趴在地上像狗一样叫一声叫两声也好,这是那个牢头给他设立的规矩。是就叫一声,不是就叫两声。
到了后面,那个老头甚至一个字也不用说,站在他面前,他就自己能慢慢地吐出来那些事情。最开始,他笔都不会用,就用手指蘸着墨汁,画了一幅又一幅的图。
后来,他们教会他用画笔了,他画得越来越像,他们甚至可以按照他给的纸去辨认出上面的人是谁。
他就坐在帐篷里的木椅上画,后面是一排刑具,那老头就冷冷地看着他。他尝过那些刑具的滋味,从此看见那老头冷笑就发怵,曾经被打过的地方开始隐隐做痛。
他把他的脑子都要搅干了,他曾经看过的每个画面,每个人都要生生地从他脑子里面剖出来。再用墨水画在纸上。
他们还是想教会他讲话。
好多“熟人”被带到了他的面前,都是他画里的人。无论是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还是痛哭流涕地怒骂他。
他麻木地穿着那身白色道袍沉默坐在那张木椅上。
闻仲?是我吗?
他无所谓地思考着。
麻木地看见他们被用曾经用在他身上的那套刑具拷打着,和他不同的是,他们会惨叫着,怒骂着,哀嚎着…死去。
事实上,他被他们保护得很好,被下令不能对他用重刑,每日在帐篷里衣食无忧,甚至有专门的军医为他治病开药。
而在那个牢头死去以前,他终于学会说话了。
原因是那个牢头发现,每次烧红的铁烙打在那些“熟人”身上的时候,他都会怔忡地望着,仿佛从麻木中清醒过来。
那个牢头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第一次,那烧红的铁烙用在了他的身上。
老牢头用铁烙烫他肩胛时,那块皮肉突然泛起金光——竟是一道仙人禁制,只不过只有危及性命才会触发。
"仙人倒是疼你。"老头嗤笑着压灭火星,"...可惜我没打算要你的命。"
那道禁制黯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烧红的铁烙印在他皮肉上的濒死痛感。
他为什么还没死呢?
那老头没打算让他死,他就死不了。
他几乎是在铁烙烫伤的痛苦中尖叫出来。
在无边的痛苦中,他听见了他自己的声音。
像那些被抬出去的“熟人”一样。
愤怒的,痛苦的,煎熬的。
那声尖叫如同新生儿的初啼,他终于血淋淋脱胎成人,
而他也正是在那一瞬间几乎是第一次有了像人一样的勇气——我要杀了你!
他轻而易举地夺过铁烙,用一样的方法杀死了那个老头,那个老头临终前似是不可置信,似是惊喜地望着他,好像在望着一份被他这个普通凡人修复好的“仙器”——不负所托,死而无憾。
赶来的那些人发现了老头的死,也发现了在那个老头的大胆尝试下喜人的结果——他会说话了。仙人的礼物终于完美无缺。
“厚葬吧,日后西岐养着他们三代家小”
他听见有人吩咐道,然后那个老头的尸身就被裹上白布抬了出去。轻而易举地,从他生命里消失了。
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原来这么容易。
本该这么容易。
甚至没有人追问他发生了什么。
他拿着铁烙,又坐在了帐篷里的木椅上。
他竟从中获得了快感。做人的快感。勇气的快感。
欣赏别人的痛苦原来是一件这么美妙的事。
他听到那些人又开始敬畏地叫他“角公子”。
西岐的“角公子”。
因为他们总是在告诫他,“你是西岐人“。
他心里肯定地想着:
我当然是西岐人,我在这里学会了拿画笔,学会了说话,学会了杀人。
如果我是一个人的话。
那么我这个人,便是由仙人在西岐把我造出来。又是由西岐的人把我教出来的。
*
深夜,一灯如豆。
白色道袍的青年舒服地靠在椅背上,手上思忖着握住一只狼毫画笔,心想,颜色似乎是要再深重些的青黑色。
纤细的狼毫蘸上名贵的颜料,聚精会神地打磨着,他真心喜欢画人,每次画,都像神仙对待他们的造物那样,全心全意,每一笔都力求完美。
看,他果然从无废稿。
青年对着那卷轴上微笑,一个青面獠牙乌发绿裙的少女不多时便跃然纸上。
“小师姐”他兴味地轻声道,笔下用青黑色轻描着她脸上的青鬼面具。
仿佛要透过笔触,去琢磨那个人面具背后的五官。
从眼睛的形状,到鼻梁的高度,再到嘴唇的颜色。
他应该是见过她的。
竟然想不起来,这是他第一个想不起来的截教人。
不过他听闻截教小师姐身上有玄铁令,大概是那个东西在作怪,他被扫兴般皱着眉头。
美人无面,就如同有了缺陷,怎么不是造物者的憾事呢?
他最恨缺陷的造物。
他恨她说他是叛徒。
“我不是叛徒,我是西岐人。”
他对着画上的青面獠牙少女自证。
“我是西岐的角公子。”
画上的少女不会说话。
青鬼面具泛着凶煞的冷青调,像是在反驳他。
“我不是闻仲,我记得截教,但我是西岐人。”
仿佛那画上的人是真实的,他对着那幅画皱着眉头认真地自辨着。
“你说要我等你清理门户,那你便来好了。”
他轻笑起来,似乎想到什么极为有趣的事情。
“哎,小师姐,春祭那天你可千万记得来。”
青年对着那幅画反复嘱咐道。
*
“先锋官大人!”姬诵端着一碟白糖糕溜进了哪吒的营帐。他大概是刚从后厨跑来的,脸上带着汗涔涔的潮红。
坐在堆积如山军报前的红衣少年,从军报中抬起了头,闻声看向姬诵,轻笑道,“太甜了,我吃不惯。你留着自己吃吧。”
还揶揄他道,“今日好生大方,你阿父不是一日只准你吃三块,你都舍得让出来?”
“这次的白糖糕不一样!你尝尝嘛。”
对上小少年那双灿然的眼睛里纯然无邪的分享欲,哪吒摇着头接过了。
“好啊,那你告诉我为什么非要给我”
姬诵听见这个如同大哥哥般的少年先锋官轻声问他。为什么呢?
他也说不清楚,其实只是觉得白糖糕吃在嘴里甜,先锋官哥哥或许会开心点。这帮阐教来的大哥哥里面,他总是看上去最不开心。
姬诵就这样告诉先锋官了。
先锋官却问他,“天底下到处是不开心的人,难道你要把它分给所有人吗?你自己怎么办?”
却以为先锋官还是不肯吃,姬诵诚实地告诉他,
“我没有那么仁德,我只想让在西岐所有不开心的人都有白糖糕吃”
哪吒叹了口气,对着那甜腻腻的白糖糕苦大仇深地咬了一口,无知无觉地咽下去,“哎,你这样的孩子,怎么会是姬发的孩子”
小少年笑起来,露出小虎牙,毫不介意地说道“先锋官大人是觉得我不如阿父那般胸怀天下么,我知道,阿父他心里不仅想着西岐…”
“恩…你阿父是西岐的好君主,你也会是…”哪吒不准备给他讲清楚,咬着无味的白糖糕口齿不清地对他说:
“不过,你知道在整个西岐,我为什么对你脾气最好吗?”
姬诵咯咯笑起来,“因为我不是先锋官大人的兵。”
他对哪吒在军营里的恶名也有所耳闻。
哪吒大笑起来,十六岁少年的脸上眉眼弯着,显出一种分外的轻狂气。
“你要不乖,就算是姬发的儿子我也照训不误”
然后,姬诵听见先锋官哥哥对他轻声说:
“不过你是个好孩子。”
“很好的孩子。”
姬诵却讷讷地站在原地,他词穷地告诉先锋官“先锋官大人,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不是你以为的好孩子了呢?”
他想起来阿父让他春祭要做的事情。眸光黯淡下来,沉默地垂着脑袋。原本往上翘起的小髻都蔫蔫的。
哪吒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这是西岐高层早就达成好的事实。
“这算哪门子?不就春祭那点事,你阿父让你做的你乖乖照做就是,我早就知道了。”
他故作轻松地宽慰着这个七岁的小少年,看着他酷似姬发的眉眼,轻声告诉他:
“有的真实,它在你心里。实在太难的时候,你守住心里的真实就好。你得知道它才是真的。”
“先锋官大人呢?也会有想要守住的真实么?”
哪吒听见那孩子问他。
他默了一会才开口,声音淡淡的,
“当然有,我每天都会想起,忘也忘不掉,样子都快模糊了,但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忘不掉…啃骨嗜肉钻心的难受。”
看见那孩子听见他描述时感同身受般地皱起眉,哪吒轻轻笑起来,像吓小孩般威吓道:
“所以你可不要像我这样,你要牢牢抓住,不要把它弄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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