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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有一部片子,冬生特别喜欢。讲的是一个民国时期的故事。
如婳是当红的女歌姬,她高傲,美得摄人心魂。年少成名,光面的前途下是她身后一道道被日本人烙在脊梁骨上的疤。
她是一只本应在无垠的自由中尽情高唱的鸟儿,却被束在阵雨织覆盖的赤黑金笼中。
如婳本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直到容貌逝去的那一天,然而她在一场宴会上认识了一位画家。
老套的剧情都是这么发展的,如婳很快和画家坠入爱河。
交际舞会多的是利欲熏心早有所图的人,她作为身不由己的菟丝花,跟在军官身边用那幅精致到挑不出错的面孔应对着形形色色的勾斗和拉扯。
只有角落里的一个人不同。他戴着眼镜,留着齐肩的长发,手里拿着一杯酒,是不好意思拒绝侍从拿过的,如画看过去的时候,他一直盯着那幅画挂在门厅的画作,若有所思了很久后开始在纸上写写画画起来。
他右手还拿着酒,有点手忙脚乱地换了一只手后才从外套内层翻出笔,他就把纸张抵在罗马柱上,香槟酒浸湿了他的袖口也浑然不觉。背对着人群的身体自把此起彼伏的笑声和音乐声隔绝开来,虽然坐在昏暗的角落,如画却觉得在场的所有人都黯然失色了。
是连光都嫉妒的人。
宴会临近尾声,真正的交易场才刚刚开始。如婳在不需要她这个花瓶的时候离开了中心,去找了那位画家。
如婳不懂画。
她只是站在柱子后面静静地看着,她没见过画上这些金发碧眼的人,但似乎像是她听说过的古希腊神话里的人物。
她一直看到画家重新在纸上描摹了个大概,准备收拾东西走人时,轻轻凑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画家方才跪麻的腿一软,差点儿一激灵扑在如画身上,如婳轻巧一闪,画家就结结实实撞在柱子上,如婳眉眼弯弯地笑开了,她没想吓唬人,此刻画家正艰难地复苏自己小腿,脸一点点涨红了。
他悄悄抬眼观察着如婳,她笑得仰起头,几乎要岔气般撑在柱子上,碎光星星点点地撒在她眉眼。
画家有些无措和羞赧,等如婳笑够了,从地上拿起还剩半杯的香槟酒,才犹豫着开口,“嗯…小姐请问您有何贵干…?”
如画诧异地挑眉,“你叫我什么?”
他居然不认识自己这位当红歌星!
如婳难以置信地盯着他抿了口酒,画家的脸又开始散发热气,如画忙说:“这样更好。”
“这是你画的?”
画家点了点头。如婳等了几秒,见他没有介绍的意思,于是又绽开了笑容,“画得真好啊…”
画家低着脑袋,似乎要把自己埋到地里去,如婳没见过这么不经夸的,正准备转头继续品味品味画作,余光却瞥到画家双手僵硬得地梗着掩藏什么。
如画把笑憋住了,把头扭向窗外,夜雨下得温柔,她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同是豆蔻出头的少男少女,冬生在看这一段时,麻木的内心久违地生出了一些向往的叹谓。
画家的画很受上流人士的推崇,尽管他们或许并不了解流派主义等等。
如婳身边的那位军官就请了他为自己和如婳画一幅肖像。
柔软的刷毛触及粗糙的纸张,每一笔都精准,军官要他描摹怀中美人,油彩却背叛记忆,恬静的脸庞几笔就勾勒出雏形,却不是挽着他人的手臂的人,而是那个珠光宝气的,在无人的宴会一角对着他放声大笑的人。
是对记忆的质询和反刍,也是对当下的麻痹与服从。
他作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抗争。
那双捏起搞酒杯的手,主动递给他伞却不愿放手的手,在画像上失去了一颗埋在腕骨间的小痣。
他们的感情逐渐升温,在一次次的绘画中。如画作了疯狂的决定。
她要和画家私奔。
相约在一个雨天,如画没有带任何行李,找规划好的路线,深夜溜出了宅邸,和早在巷子里等他的画家汇合。
后来他们去了南方。
南方一个很潮湿的城市。
如画拉着画家的手,柔情蜜意地说;“画一幅真正的我吧。”
画家静静看着如画带着笑的眼睛,是那样坦荡与赤诚,如明镜一般,一晃就让人丢盔卸甲,把心照不宣全都揭示出来。
那些暗喻像潮湿的爬山虎,在脆弱的心室里疯长,画中人左手缺失的痣,是地图上被刻意抹去的坐标。
只有此时此刻画家笔下的如画猜是真正的如画。天翻地覆间,颜料被打翻,桌案上一片凌乱,画家压着如画激吻着,他们双手紧扣,他轻轻摩挲着如画手背上凸起的那颗黑色小痣。
他们就这样站在滴着水的屋檐下,如画温婉地撑了一把伞,在雨中静立着,如一朵开在清晨的睡莲。
细细的雨雾织成江南最上乘的丝绸,和如画青墨一样的发丝洇在一块儿。
如果电影在此处戛然而止,那么就只是势所必然,不足为奇的一部文艺片。
如婳和画家被抓,昔日光鲜亮丽的歌姬和一个不修边幅的落魄画家,一个被当作汉奸千人唾万人骂,一个重新被关在笼子里做不见天日的无脚鸟。
可笑的是,那副汉奸为娼妓画的肖像却因工笔传神,被拿到展行拍卖。
卖国贼的画儿又怎样,□□又怎样,那些上流阶层的人们常以反对艺术歧视标榜自身,根本不会把心思分给除了从洋人手里扣钱,穷人兜里榨钱之外的事上,拍下,卖出,这就够了。
如婳低着头坐在军官的怀里,有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坐下,军官笑着揩了几下她的肩膀,如画便自觉地附到西装男身侧,然后开始静静地看台下所有人,连同她身体外紧紧相贴着的陌生人一同竞拍那副画着她的画像。
竞价的数字累积的飞快,这里没有穷人取之如锱铢的苦涩,好像货币在这就只是流动的河水,想要多大的水花,就往水里多用力地掷一块石头就好了。如婳紧绷的嘴角随着此起彼伏的报价声逐渐开始颤动,画上那个淡雅恬静的女子此刻却被暴露艳俗的服装禁锢着,从一开始她便是没有自由的无脚鸟,世界上本就没有伊甸园和乌托邦。
眼泪蓄成一滩小小的湖泊,但却不是他们在江南院子里那方,而是下一秒就能掀起山洪那样扯地连天。
“诶诶干什么!”“人呢干什么呢?!把他赶出去!”
看台下突然嘈杂起来,似有什么动乱发生,如画也抬头看去。
一个脚上拴着镣铐,蓬头垢面的男人疯了一般冲上拍卖台,用力地扯下覆盖在画像上流光溢彩的丝绒布,抓着画框的手是那样用力,嶙峋的骨头仿佛能扎破皮肤一般瘆人,他没有任何犹豫,用力地舔舐画中少女的眼睛。
颜料的苦涩和舌尖的血腥融合在一起,直到画家被人粗暴地拉走,他才痛苦地发出凄惨的嚎叫,如画浑身冰冷地钉在原地,眼泪已经挂了满脸,突然间,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推开男人,往出口跑去,身后的怒骂声如雷鸣般传来,她听而不见,眼看着那截枯槁的身体要被拖出会厅,她竟着急地翻上了楼梯的围栏——无论如何,她一定不能再和他分开…
将要纵身一跃之时“砰”的一声枪响响起,整个会场开始四处逃窜,如婳仿佛被静止在了原地,鲜血汩汩在她胸前流出,她绝望地看着画家挣脱后僵在原地的神态,然后直直地从二楼砸下来。
冬生爱这部片子的特别之处就在于他处处都显露着青涩,男女之情间的,和拍摄手法上的,不同于每一部力求轰轰烈烈的爱情片,没有歇斯底里,没有过多难懂的隐喻镜头,画家只是在四处逃窜的人群中艰难地来到如画身前,从脖颈凸起到额间的青筋,肿胀通红的眼球,他像一只快要爆炸的气球,用轻飘飘的身体抱起如画,转身要走出会场。
又是一声枪响。
血从头顶流到画家的眼里,绝望在此刻噤声,两具骨架轰然倒塌,带着所有回忆。
冬生其实在如画被枪毙后便没有再继续往下看,因为这类剧本的结局永远都猜个八九不离十。
他爱上的是缄默的、压抑的,如死水般却充满挣扎愤怒的表达。
是男演员用身体遏制住山洪般的生动演绎。
他爱这样扭曲崩坏的面孔。
轻佻的面孔和那张绝望的脸渐渐重合,他竟不知为何想起了阿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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