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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许谁
陆硚对这种地方向来没有什么兴趣,在接连躲过镂空衣下雪白的胸脯和劣质草烟的烟圈之后,终于长舒了一口气跑到门口。
靠近门口的地方挂着一个圆钟,指针刚刚好对准八点。陆硚往外走去,面对着的是一个十字街角,此时才夜晚八点,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熙熙攘攘的人和车流从路口穿过,亮黄色的路灯在各家店铺闪烁的彩灯之中被抹去原本的底色。
几辆黄包车从陆硚面前跑过,里面坐着各色的男人和女人。男人大多都穿着长褂或是西装,女人则多以旗袍和一些西洋风的长裙为主。
陆硚看着眼前景象,瞬间对这个神迹的时间有了定位——民国时期。
“先生,要勿要坐车啊?”
一个黝黑的车夫停在陆硚面前,龇着牙笑道。
陆硚一愣:在和我说话吗?不应该看不到我……
“去兴宝饭店。”
一个男人从陆硚身后穿过,三两步上了黄包车。男人穿着一身浅灰色长褂,面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很炙热精神,整个人像是一把未出鞘的刀,脊背笔直凌厉的撑起衣袍。
陆硚在虚空中对上那人的脸,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江、江、江双岸!”
这已经是陆硚第二次在神迹里看到江双岸了。照常来说,出于对修正员自身安全和契合力的考虑,中管署的外围监管系统会有意识的阻止现实中相识的人在神迹里相遇,同时也是为了保障修正工作的公正性。
可他居然两次在神迹里遇到了江双岸!
陆硚没多思考,果断的跟上了那辆黄包车。出于精神体的原因,他旁若无人的坐在了车把手的一侧,以一个相当懒散的姿势靠在了车壁上,右腿轻轻支起,随着车身的摇晃开始抖腿。要是能被看见,江双岸绝对要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一句:陆小硚你他妈的作什么死,想被摔死就直说!
不过此时此刻,就算陆硚在大街上跳一支脱衣舞都没人会看到。这也是陆硚更喜欢以精神体进入神迹的原因。
没过一会,黄包车停了下来。陆硚跳下车,看向正对的一家店面——是一个很小的饭店,门口的有些生锈的铁牌上印着两行规整的字:中兴路113号,兴宝饭店。
江双岸跨过木质的门槛,径直朝饭店角落里的一张桌子走去。桌子旁边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放松地喝着茶,嘴里轻轻地哼着小调。
“你好,我能在这里喝杯茶吗?”江双岸落座在男人对面。
男人停止了嘴里的小调,反问道:“那你想喝什么茶?”
“看谁付钱吧,要是我出钱的话最便宜的粗茶就好,”江双岸说着拎起桌子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满杯,“要是你出钱的话,就要喝最好的。”
说完,江双岸拿起茶杯灌了一大口,喝的腮帮子鼓鼓的,分了好几口才咽下去:“不错啊,哪的茶?”
男人笑笑,语调轻快道:“东君特制,仅此一壶。”
江双岸点点头,将空茶杯放在指间转了一圈:“你这次回来的要比去年早,去岁你去唤春,一直到过了四月才回,可是让我好等——东君,你有事瞒我。”
东君探了口气:“好吧,我就知道瞒不过你——你们尘世里的人都这么擅长洞察人心的吗?”
自从来了这里,他没有一件事能瞒得住江双岸。
“当然不是,擅长洞察人心只是一小部分人的特长,更多的人是熟悉之后才会猜到对方心里的想法,就好比我和你。东君,这个叫做了解。”
江双岸正视着东君,语调很轻缓:“说来看看,是什么事情,连我也要瞒着。”
东君沉默了几息。江双岸有些意外的挑了挑眉,他看着东君的沉默,又给自己添了杯茶水,小口的喝下去,待一杯饮尽,东君才开口:“我加入了赫英夫人的队伍,月末的时候就会和大部队一起去东北了。”
江双岸捏着杯子的手指一顿。
赫英夫人是时驻军总司令的二房姨太太,战场上出来的,是个女中豪杰,当年敌军大炮攻到城门口的时候,她二话不说拎着枪上了城楼,对着那些逃兵狠狠唾了几口,几梭子弹下去就崩掉了敌军头头的脑袋。
当时赫英夫人大骂:“他娘的什么玩意都敢来撒野了,让这帮畜生尝尝姑奶奶的子弹,城门往后哪是他们能惦记的!”
赫英夫人大名虞赫英,后来嫁给了杜司令,又不乐意被叫杜太太:“叫什么杜太太杜夫人的,我虞赫英又不是没名没姓。”
后来人们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叫赫英夫人。这个称呼虞赫英并不排斥,当地人就这么一直叫下来了。
今年东北战事紧急,上头下了命令,派虞赫英任命参谋长支援东北。
所以,东君这是要去东北战区。
“东北的春天来的晚,我赶过去时正好唤春。”东君继续说道:“这一去可能至少得两三年,江双岸,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江双岸一直上扬的嘴角慢慢放平,随后又僵硬的往上扯了扯:“怎么突然要跟着队伍北上?”
“我去了一趟东北,看到那边和我们这里很不一样,很萧条。街上几乎家家都关着门,里面大多都是一些老人和孩子。每一座城的城外都有一片乱坟岗,尸体摞着尸体,腐肉都黏在一起了……”
江双岸问:“那你跟着虞参谋长,去做文秘、后勤还是……”
“前锋。”东君纠正道:“我当然是上一线,哪有躲在多面的道理。”
江双岸:“你会用枪?”
东君抿了抿嘴:“……在学了。”
“手雷、炸药呢?”
“炸药倒是会用,点燃就好了。”
“点燃之后呢?”
东君一本正经:“当然是我拿着啊。”
“拿个屁!”江双岸气不打一处来,“点燃后当然是扔出去!拿在手里炸你自己吗?”
江双岸看着东君,一股无名火往脑子里涌。眼前这个人,才入世了几天啊,天天就操不完的心,实际上连韭菜和葱都分不清,还要去上战场打仗,给他心里添堵呢这是!
“都说神仙不管凡尘事,你怎么就不一样?”江双岸扶额道:“一天天的,咸吃萝卜淡操心。上个月还抱着隔壁家的猫发愁什么时候能生崽,现在又要跟着队伍去东北了……你,真的想好了?”
东君点头:“想好了,我从不和你说没有定论的事情。”他语气很轻,但很坚定,江双岸瞬间便明白他是认真的。东君继续说:“但是,江双岸,我不吃咸萝卜也不吃蛋的。”
江双岸捏了捏眉心,摇头叹气:“哎,你真的是要气死我了。”
闻言,东君愣了愣,开始琢磨自己刚才的那句话有什么问题。少顷,江双岸拍了拍他的肩膀:“明天和我去城郊的宅子里,教你用枪。”
西边城郊是一块半荒的地,早些年的时候总传一些闹鬼的事情,搞的人心惶惶不安,有包治小儿啼哭的功效,只要大人一句“再哭就给你丢到西城郊去”,再闹腾的孩子都能憋住眼泪。
这样一来,原先的地主就愁的不行了。那块地被传的邪乎,地主又是个胆子小的,不敢住也不敢开发,可也不想让地烂在自己手上,就想着忽悠个倒霉蛋把地卖出去。
好巧不巧,当时江双岸刚从欧洲留学回来,想在城里置办一块地,就稀里糊涂地当了这个倒霉蛋,一百大洋把那块地便宜买了。
后来了解到真实情况,江双岸不仅没觉得吃亏,反而兴冲冲的连夜敲了一晚上算盘,开始在地上动工——建了一座宅子又种了半块地的棉花。
当时江双岸的原话是:“这世界上哪有什么牛鬼蛇神,就算有到了我的地盘上也得当孙子。再说,我可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不过后来遇见东君,他就没再说过类似的话了。
“东君!枪口朝前!”江双岸用力掰过东君手里的枪,心几乎是提到了嗓子眼,大声喊:“谁教你的枪口对着自己摸扳机!我的祖宗,你这是射靶子呢还是要一枪崩了自个?”
说话间,东君食指已经带动扳机,一发子弹“噌”的飞了出去。
“东、君……”
东君单手圈过江双岸脖颈,伸出一根手指朝前指去:“呐,正中红心。江双岸,你说我是不是挺有天赋的?”
江双岸咬牙切齿:“是、啊。”
“有天赋到拿枪口指着自己的脑袋,你可真是天赋异禀。”江双岸一边拿过东君手里的枪换弹夹,一边凉嗖嗖的说:“今天把这两夹子弹打完,但凡有一个没中靶心你就和大喜一起抄书去。”
大喜是江双岸收养的一个小孩,从小父母双亡,流浪乞讨活下来的。江双岸第一次遇见他时,看背影还以为是哪家秃了皮的麻杆立在街角,走近一看才发现,哟,是个人。当时江双岸不知怎么想的,许是喝了点酒脑子不大清醒,就问他:想和我回家吗?
大喜愣了愣神,一声不吭地仰头看着江双岸。
江双岸就站在那里,又重复了一遍:想和我回家吗?
大喜点点头:我想回家。
于是江双岸就把人领回家了,从此开始了一个人拖着两个人的日子。被拖着过的那两个人,正好一大一小,小的那个是大喜,大的那个是小东君。
东君平日里最耐不住写字,主要是写出来的字又大又丑,除了江双岸和大喜基本没人能认出来。一听江双岸说“抄书”,东君立马正色了几分,中规中矩地打完了两夹的子弹。
两夹子弹共二十发,经东君手里的枪打出去,到真的弹无虚发。
江双岸承认,东君确实在很多事情上都非常有天赋。
后面连续几天练习,从固定靶到流动靶,江双岸甚至买了两架西洋的机甲来当活靶子,一直到三月中旬的时候,东君已经把用枪打靶学的炉火纯青了。
“江双岸,我这算不算是出师了?”东君左手捏着筷子埋头嗦面,右手还捏着一块咬了一半的豌豆糕,头也不抬的问。
“算吧。”江双岸支起腿靠在窗沿,说。
然后他扭头看向窗外正对着的一排桃树。这个时节天气尚且有些冷,但桃花已经开了大半,大片的粉红连在一起,像是一片浅淡的霞彩。
“等到四月,这里的桃花就该谢了,你说有没有没什么办法能让它一直开着?”江双岸侧目看向东君,“比如说你施个法之类的?能吗?”
东君连连摇头,两颊被豌豆糕塞的鼓鼓的,一边嚼一边说:“留不住的,过了那个时间没了就是没了。”
江双岸继续问:“你让它留也不行吗?你是东君,着手化春都在你抉择之间。”
“不行的。而且我不是化春,是醒春,花开与不开都是它自己的意愿,强求不来的,所以才有言曰‘万物有灵,四时有序’,各自有各自的规律。”
东君歪了歪头,沉吟道:“你若是想常见花开,我给你做一树纸花挂在树上怎么样?我瞧前两天老刘头拿来在后山头生火的纸就不错。”
“生火?”江双岸疑惑道。
后山头上全是草木,长的郁郁葱葱的,有什么要在后山生火的必要?而且鉴于老刘头年事已高,又有曾经用一盆炭火四两拨千斤地烧了自己房子的前科,江双岸眼皮一跳,重复了一遍:“生火?后山?”
东君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对啊,前两天他抱了一捆纸去后山,黄色的,对着一块石头边烧纸边被熏的流眼泪,我上去问他要不要帕子擦擦,他还不理我。”
江双岸:“……”
后山的那块石头,是老刘头妻子的墓碑。而东君说的生火,应该就是上坟,好看的纸,是黄纸……
“那是在上坟,老刘头的爱人就埋在石头下面,所以他才会边烧纸边哭,”江双岸扶额,“东君,你先前没见过吗?”
东君摇头。
“那你有为谁哭过吗?”
东君继续摇头。
江双岸意料之中的叹了口气,蹲了下来,双手落在膝盖上:“你现在还不懂七情六欲的厉害,等哪一天你明白了,就再难回头了。说不定等百年之后,你也会为我烧纸哭坟呢。”江双岸说着,脑子里虚想出东君在他坟前哭的稀里哗啦的场面,噗嗤就笑了:“说不定你会比老刘头哭的还凶,哈哈哈……如果那时候你能还记得我的话。”
“会记得的,不过百年而已,过的很快。”东君认真道。
江双岸嘴角慢慢僵了下去。
对东君来说,百年不过弹指一挥间,在未入尘世之前,东君已经走过太多个百年了,与江双岸的一起走的这一段时间,不过是沧海一粟,不过是百年而已……
江双岸苦笑一声:“也对,对你来说也不过百年。”
可他这一生始终,从睁眼到最后白骨一具,也不过百年而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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