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映雪白

　　晨光微熹，山寨的雾气还未散尽。李昭宁推开窗，看见唐启正站在院中，手中握着一卷竹简，眉头微蹙。
　　“醒了？”他头也不抬，声音淡淡的。
　　李昭宁抿了抿唇，昨夜聚义堂墙上的刻字仍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闾阎饥贫，缘朱门之大过"，二哥留下的反驳则是“天下贼害，因乱匪之小私"。
　　她不服气。
　　“唐启。”她走到他面前，仰起脸，“你带我去看看你的山寨。”
　　唐启终于抬眼，眸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轻笑：“怎么，唐国公的三小姐，想看看‘山匪’的窝？”
　　“我想看看，你到底凭什么说我父兄对不起百姓。”她固执道。
　　唐启合上竹简，唇角微扬：“好，那便让你看个明白。”
　　说着，唐启朝着院外招了招手："双儿，想和昭宁姐姐玩就进来，外面冷，小心凉。"
　　唐启解下青衫外氅披在鱼双儿肩上，三寸长的补丁针脚细密如星轨。小丫头冻得发红的手指攥着李昭宁的织锦袖口，小鞋在积雪里踩出两串并蒂莲花。
　　"让双儿带着昭宁姐姐逛逛咱们山寨好不好。"唐启一脸宠溺地揉着小丫头的脑袋，两个小啾啾如同两个团子一般灵动可爱，在小丫头头顶上晃来晃去。
　　"好呀好呀！"鱼双儿开心地牵起了李昭宁的手，"启哥哥、昭宁姐姐，快跟我走！"
　　转过山坳的刹那，李昭宁惊得倒退半步。吕梁山北坡竟开垦出层层梯田，冻土被刨成鱼鳞状沟壑，每道垄沟都撒着草木灰与腐殖土混合的黑褐色颗粒。数百农人正在田间穿梭，头戴的竹笠上垂着防风麻布，远看像群振翅欲飞的黑颈鹤。
　　"这是..."李昭宁俯身捻起一撮泥土，指尖传来诡异的温热。
　　"唐寨主教的火耕法。"鱼双儿母亲不知何时跟来，粗布襦裙沾满泥点，"把腐草烂叶埋进三尺深的沟，再浇上人畜粪尿，冻土下头能烧出暖气儿。"
　　李昭宁瞥见农妇手背冻疮，不禁心生怜悯。唐启用剑鞘拨开积雪，露出垄间星星点点的绿意："这是陇西运来的冬麦种，配上火耕法，能在雪下抽芽。"
　　鱼双儿突然撒开李昭宁的手，小鹿般蹿到田埂边。她扒开几处雪堆，露出底下青翠的麦苗："昭宁姐姐快看！唐哥哥说这是'雪下春'！"
　　寒风卷着冰粒掠过梯田，唐启广袖翻飞如展翼青鸾。他俯身用剑柄丈量麦苗间距，青衫袖口被霜花模糊了棱角。
　　"去岁大寒，太原官仓冬麦霉了三成。"他指尖抚过麦叶上的冰晶，"这些种子本该在去秋播种，却被户部扣下换了大虫皮的地毯。"
　　李昭宁正要反驳，忽见远处山民扛着木制器械走来。那物似犁非犁，五根铁齿弯如鹰爪，辕木上缠着浸油的麻绳。唐启接过器械示范，铁齿入土的瞬间，冻土竟如豆腐般翻起褐色浪花。
　　"这叫'破冰犁'。"他手腕轻抖，犁头在冻土上勾出深浅一致的沟壑，"铁齿经历了百遍淬火，辕木用的是松木——可惜本该用来造犁的柘木，都被工部拿去制了琵琶。"
　　鱼双儿母亲鱼陈氏从背篓掏出包种子，灰褐色的颗粒上沾着药粉："唐寨主配的防虫药，用硫磺混着艾草灰。"她布满裂口的手掌摊开，几粒麦种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光泽，"这要搁在太原城，得是达官贵人供在佛前的'金菩提'。"
　　李昭宁突然发现梯田走向暗合九宫八卦。每七层梯田便有个石砌蓄水池，池面结着薄冰，底下竟有游鱼翕动。唐启剑尖轻点池面："凿穿山岩引的地下水，池底铺着煅烧过的观音土——这本是官窑烧瓷的秘法。"
　　山风送来阵焦香，十几个少年抬着陶瓮走来。领头那个用木勺敲击瓮口，田间农人立即聚拢成圈。李昭宁凑近一看，瓮中稠粥里浮着切碎的野菜根，竟还有零星的肉末。
　　"田鼠熏干磨的粉。"唐启舀了勺递给李昭宁，"配上沙参和野葛根，最能抗寒。"见她迟疑，自己先仰头饮尽，"去年腊月，这粥救活了两百多个孩子。"
　　鱼双儿捧着陶碗小口啜饮，忽然从怀里掏出个草编的蚂蚱放在李昭宁掌心："姐姐不怕，唐哥哥试过毒的。"小丫头指尖的冻疮渗着血丝，眼睛却亮如晨星。
　　日头西斜时，李昭宁在田埂发现块残碑。拂去积雪，碑文记载着前朝在此屯田的旧事。唐启的剑鞘突然压住碑上"课税"二字："大业七年，此地产粮三千石，运到长安只剩八百。押粮官说路上遭了匪——你猜匪是谁？"
　　碑文裂隙里生着株倔强的荠菜，唐启用剑尖小心剔去碎石："今年这些'雪下春'若能丰收，够五千人熬到来年麦熟。"他屈指轻弹剑身，龙吟声惊起群鸦，"我要让长安城的贵人知道，真正的珍珠，长在百姓的饭碗里。"
　　"可是，这不现实。"李昭宁轻轻一叹，"你救得了吕梁，却救不了全天下千万生灵涂炭。"
　　唐启沉默了，这似乎也是一直以来困扰他的问题。
　　"烽烟蔽日山河裂，陇上饥乌啄断椽。九鼎动摇王气散，八方鼎沸战云连。豪雄仗剑除苛政，壮士横戈向洛川。待扫阴霾开玉宇，苍生拭泪望长安。"李昭宁轻吟道，"这是我二哥常同我唱起的，他也说，当今天下生灵涂炭，当有人站出来救百姓于水火。"
　　"好诗好诗！"鱼双儿在一旁一蹦一跳地附和着，"昭宁姐姐的二哥一定是一个如同启哥哥一样好的人！"
　　唐启没再说什么，只是抬首仰望天际，不知在想些什么。
　　"二哥这话只对我和三姐夫妇说了。"李昭宁补充，"大哥、四哥都认为根本没必要去管百姓的死活，父亲也不肯为此涉险，二哥也是两难之地。"
　　"这么说。"唐启沉思了许久，"你二哥确实与一般的富家子弟不同，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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