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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规
高温处置舱的鼓风机开始运转时,梁勰正在默背《动物防疫法》第十七条。
金属叶片搅动空气,嗡鸣像昆虫的扇翅,在处置室空旷的后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盯着控制面板上跳动的数字,760度,足够让骨骼变成灰白色的碎片,却不足以蒸发记忆。
梁勰戴上医用手套吸附手汗,里面套上一层橡胶手套,橡胶表面还带着出厂时的滑石粉。
他戴上时总会有短暂的恍惚,如同这层薄膜能隔开的不仅是细菌,还有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方晓婷站在一旁扫描标签,她的口罩边缘被呼吸洇出深色的痕迹。
“十五岁的中华田园犬,淋巴瘤,”
她说,“主人留了封信......”
操作台面冷得像凌晨四点的地铁扶手。
田园犬安静地躺着,耳朵还保持着倾听的弧度,像是下一秒就会因为厨房拆零食袋的声响而竖起。
梁勰用棉签清理它的眼角时,一粒细小的结晶粘在了棉纤维上——不知道是泪还是盐。
“要剪毛发留念吗?”
方晓婷举着剪刀问道,刃口闪着特有的冷光。
梁勰摇摇头,手指轻轻拂过田园犬右耳后的皮毛,轻声低语:
“这里有撮特别的毛色,很像猎户座的腰带。”
高温处置舱的门发出沉重的响声,让他想起小时候老教堂,生锈的铰链。
温度上升时,梁勰继续背诵:
“......无害化处理场所应当配备专用运输工具......”
条文像咒语一样从他唇间流出。
方晓婷的笔在纸上沙沙作响,记录着那些法律要求但没人会看的数字。
骨灰冷却需要四十三分钟。梁勰盯着计时器跳动的数字,这个时长刚好够完成一份标准解剖报告。
他打开B-7格的信封,牛皮纸袋发出干燥的脆响。
纸张右下角有个被液体晕开的痕迹,在消毒灯光中凝结为琥珀色的时光切片,摸上去微微发黏,像被人反复摩挲后又晾干。
主人写道:
“它总把玩具藏在洗衣机后面......”
省略号之后的空白区域显得格外沉重,如同无尽的悲伤和遗憾被这个句子所浓缩在里面。
梁勰从白大褂口袋里取出一朵蔷薇花,这是他的秘密仪式。
法律规定要「单独火化」,但没说不准放些无关的东西。
干燥的花瓣在高温下蜷曲的瞬间,会散发出近似于童年晒被子的气息......
当田园犬第一捧矿物体落入樱花木的容器时,方晓婷突然说:
“你背错了,运输车辆标准是新版补充的。”
梁勰看着矿物体在木纹上留下的细碎痕迹,轻声喃喃道:
“去年修订的,第三十七条也有改动。”
窗外,一只流浪猫碰倒了空易拉罐,铝制容器滚动的声响在安静的环境里格外刺耳。
梁勰想起上周火化的那只三花猫,炉膛里飘出来的绒毛,看起来就像是一场逆向飘落的雪。
“结束了。”
梁勰说,声音轻得几乎要被排气扇的嗡鸣盖过。
他想,大多数骨灰盒最终都会闲置在阁楼积灰,或是被撒进某片不知名的土壤,连带着上面精心雕刻的名字一起,在风雨中渐渐模糊。
法律规定了如何处理死亡,但从不管活人怎么记住。
电子秤发出归零的提示音,比标准时长多了半秒。
梁勰摘下手套时,用温度计测试矿物体冷却速度。
他想起《动物防疫法》里从没提过,该如何处理那些滞留在手套与皮肤之间的,看不见的尘埃。
*
法学院的课堂里,阳光透过教学楼二楼的落地窗洒在深红色的木质桌椅上,墙上的钟表指针缓慢地滑动着,恍如无形的催促。
简绥坐在靠窗的位置,手指在笔记本边缘轻轻敲击,目光却始终没有落在讲台上的导师身上。
桌上摊开的《动保法案例分析》被他的手掌压住了一角,压痕在纸张上显得格外清晰。
导师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分析着一桩关于野生动物保护的案例,但简绥的思绪早已飘远。
简绥的手机静静地躺在桌面上,屏幕的微光在书页的阴影下忽明忽灭。他低头看了一眼时间,上午11:34分,距离上一次见到梁勰,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月。
简绥如坐针毡,手指在锁屏界面上滑动了两下,最终停留在梁勰的聊天界面。
对方的头像依然是一张纯黑的图片,那纯粹的黑色仿佛能吞噬一切,让人看不出任何具体的形象。
他在屏幕上停留了很久,还是没有点开......
“简绥。”
导师的声音像一柄裁纸刀,精准地裁开了教室里的讨论声。
简绥抬头时,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黏在自己身上。
“请你来分析一下这个案例中,被告方的行为是否符合《动保法》第三章第十七条的规定。”
导师推了推眼镜,目光里带着一丝审视。
简绥怔了怔,目光落在讲台上翻开的案例册上。
油墨印刷的「野生动物」四个字突然扭曲成梁勰袖口的褶皱,他喉咙发紧,案例要点像被橡皮擦抹去的铅笔字迹般消失。
“我......”
简绥的目光在导师和同学之间扫过,最终低声说道,
“我......没有做好准备。”
教室里有人在轻笑。前排的师妹悄悄推过来一张纸条:
「刚发布的《野生动物保护法实施条例》,在P23。」
简绥翻开资料,纸张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他不停在摩挲手机,虹膜解锁快得异常,就像上周梁勰的呼吸扫过他耳垂时延迟的半秒。
齿尖陷进口腔软肉,血腥味漫开的瞬间。
但不到五分钟,他的手指再次在手机屏幕上滑动,最终点开了「聊天记录」页面。
他的指尖在键盘上悬停了很久,打出了一个问句:
「今晚要不要去河边?」
简绥盯着这条未发送的信息,手指在发送键上停顿了几秒,最终叹了口气,将手机扣在桌面上,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
他的思绪不断飘远,脑海中浮现出上一次见到梁勰的情景。
那还是两周前,梁勰推开门走进迷途酒吧,带着惯常的清冷和疏离。
他的袖口沾着细小的灰屑,像某种无法抹去的痕迹。简绥的目光落在他的袖口上,心中隐隐有些不快,但又说不出为什么。
然后是王志明的举动。简绥记得很清楚,王志明推过一杯琥珀色的酒,指尖似有若无地擦过梁勰的手背,语调里带着试探:
「下次别躲。」
简绥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低头盯着桌面,心里却像被什么刺了一下。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多想,但那一瞬间的画面却像一颗种子,悄悄地种下了。
从那以后,梁勰没有去河边,也没有来酒吧。他们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谁也没有再联系谁。
简绥告诉自己,这也许是最好的选择,但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
导师的讲解声依旧在教室里回荡,但简绥却完全听不进去。他的目光落在手机屏幕上,屏幕依旧是黑色的,像是一种安静的答案。
阶梯教室里的讨论声渐渐平息,导师合上书,宣布下课。简绥站起身,收拾好桌上的资料,准备离开。旁边的钬秋秋在桌面上轻敲了几下。
“师兄你到底听没听我说话呀?”
她推过来一杯奶茶,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正沿着吸管滑落,
“周六校友会......”
简绥的视线黏在亮起的屏幕上,是梁勰的纯黑头像浮在对话框顶端,像一滩泼在雪地上的墨迹。
他下意识用拇指挡住消息预览,却挡不住锁屏上跳出的文字:
「我从城西回来了,今晚要见面吗?」
“啪!”
简绥猛地扣住手机,力道大得让钬秋秋的奶茶杯都晃了晃。
芋泥的紫色从吸管口溢出来,在桌面上积成小小的沼泽。
“校友会我没空。”
他抽了张纸巾按在奶茶渍上,动作像是在处理感染性医疗废物,
“这周末要帮教授整理......”
“可陈教授说......周末没有安排。”
钬秋秋突然凑近,发梢扫过他手背。
简绥猛地缩手,撞到的平板亮起屏保,是梁勰发给他看的那只白猫,蓝眼睛泛着和ERROR提示相同的光。
空气凝固了两秒。
窗外飘落的紫荆花瓣轻轻拍打着玻璃,简绥的手机再次震动。
梁勰的新消息在屏幕上亮起:
「你要不要来?」
签字笔从手中滚落。简绥盯着消息末尾那个句号,突然想起上周在酒吧,梁勰用冰夹在杯垫上画的那个同样的圆。
当时无色的水迹正沿着杯壁滑落,就像此刻他耳后渗出的薄汗。
「好。」
他用了三分钟打这个字。手机屏幕自动熄灭。
简绥的拇指在屏下指纹识别区仓促一按,汗湿的指尖让解锁延迟了半秒。
这短暂的等待里,教室窗外的天光在息屏的黑色镜面上流淌,将窗棂的阴影投映成栅栏状的纹路。
那些明暗交错的线条,像极了梁勰雨夜里停在酒吧门口时,车窗上被雨刷划出的透明轨迹。
桌上的冰奶茶杯壁的水珠滑到虎口,凉意激得他指尖一颤,这才发现自己竟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画线,食指追着水痕描摹,一道弧线刚起笔,心脏突然重重一跳。
就像梁勰食指轻轻点在他的胸口一样......
简绥倏地站起身离开,揪住挎包背带,帆布纤维里还沾着梁勰工作间的福尔马林味,那股冷冽的气息缠在指间,让他呼吸都滞了滞。
钬秋秋再次敲了敲桌面,打断了他的思绪,
“师兄,你到底怎么了?你今天看起来有点心不在焉。”
简绥勉强一笑,试图掩饰内心的雀跃,心中却在挣扎着权衡。
他手忙脚乱地拿住手机,动作太大,撞翻了那杯奶茶。
液体漫过《非自然人权益保护法》讲义第37页时,他荒谬地想起梁勰说过的失水休克的动物尸体,肺叶会变成淡粉色。
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进走廊,简绥甩上出租屋大门时,声控灯骤然亮起,照亮他腕表上跳动的ERROR:37.1——这个数字上次出现是,还是齿间蹭到梁勰耳骨那晚...
简遂快速换上了干净的衬衫,轻轻拂去上面的细小灰尘,就像这样就能让自己更接近那个冷静的存在。
简绥深吸一口气,像是在跟自己告别,告别白天的焦虑与迷茫。
他走出门口,门缓缓关上,带着一声低沉的声响,就像封存了这十几天的自己,也开启了一个新的开始。
目光早已锁定那辆停在路边停车场尽头的奥迪R8 V10。
手指轻触车钥匙,冰凉的金属感传递出一丝真实。
他走向那辆熟悉的跑车,车身在日光下闪烁着冷静的光泽,宛如一头沉睡的猛兽。
坐进驾驶座,简绥深吸一口气,发动机低沉的咆哮声瞬间填满了车内的空间。
指尖滑过方向盘,心跳逐渐加快。
车灯划破暮色,车轮碾过簌簌作响的樟树老叶。简绥透过挡风玻璃,看着枯叶在灯光下如褪色的信笺般翻飞。思绪在落叶间游离,梁勰的身影在脑海中浮现,冷静而疏离,却又让人无法忽视。
“今晚或许会有所不同。”
简绥在心中默念,手指稳稳握住方向盘,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
车流逐渐密集,红绿灯交替变换成了节奏的鼓点,催促着他的心跳。
简绥的目光时而落在后视镜中,眼神中掺杂着不易察觉的柔和。
他想起河边的夜风,想起梁勰嘴角那抹似有若无的弧度。
然而,现实总比幻想多了几分波折。车子缓缓停在前方的红灯前,前方的车流如潮水般涌动,堵车的烦躁逐渐侵蚀着他的兴奋。
手指不自觉地敲击着方向盘,夹杂着樟树籽坠落在车顶的清脆声,在车内显得格外清晰。
车载广播突然响起,新闻播音员那冷静而沉重的声音穿透车内的寂静:
「据城西环保局最新通报,昨日某工厂仓库内发现大量动物尸体被遗弃,现场情况惨烈,目前相关部门已介入调查,原因尚不明朗,社会各界高度关注此事件。」
简绥握紧方向盘,眉头微微皱起。那批流浪动物的命运,似乎与他今晚的去向隐隐相连。
他的思绪被突如其来的新闻打断,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既是焦虑,也是无奈。
手机突然震动,屏幕亮起。简绥拿起手机,屏幕上赫然是梁勰的名字。
他点开看到那条消息:
「抱歉,今晚可能去不了河边,殡葬中心突然来了批流浪动物要处理,估计忙到很晚。」
简绥的视线落在模糊的街景心头猛地一沉,胸口的温度似乎也随之下降,期待如同被冷雨浇灭。
他沉默了几秒,脑海中闪过两人一起走过河边小路的画面,那个瞬间在他心底悄然滋长。
随即,他平静地调整了呼吸,拇指在屏幕上敲下回复:
「那我去找你吧。」
待信息发送成功时,胸腔里突然翻涌起一股莫名的热流,让他不得不松开领口的纽扣。
窗外飘来的花香里夹杂着汽车尾气的味道,却莫名让他想起第一次去梁勰工作间时,推开门闻到的混合着福尔马林与干枯蔷薇的气息。
车流缓慢前行。简绥降下车窗,让微凉的空气流过皮肤,如同梁勰工作时被汗水浸透的袖口擦过他的指尖。
导航显示距离目的地2.7公里,刚好是步行最适合的距离,让人有时间整理好所有想说的话。
发动机再次启动,车轮碾过午后发烫的路面。
路灯的光透过树叶间隙,在简绥的手背上投下跳动的光点。
他轻轻转动方向盘,朝着工作室的方向驶去,心跳随着里程表的数字一点点加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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业·人菜瘾大·余。
最近看了两本存在主义的书,有点打乱了节奏,剧情推进有点慢...十分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