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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
仙离府君脱妖胎换仙骨之迹,也曾下凡历劫过,而那禁地的冰棺中,躺着的便是他那凡世爱人的尸身。
他抬首望天,寒鸦掠过冰崖,腕间的妖纹突然灼烫起来。
这是当年弃妖丹、换仙骨时未能褪尽的印记,此刻正随着回忆灼烧血脉。
他虚捂住手腕,远处的冰崖上流风翻卷飞雪,仿佛又看见凡间那日——如血的残阳,被血浸透的旌旗,和躺在折戟堆之中、已然逝去的心上人。
那种噬心的痛苦,他至今刻骨铭心。
这一刻,他不得不承认,他与这位帝姬共情了。
“后来,我再也不敢再去人间极北了,那里总提醒着我与他的别离。”神玉灼回过头,眼位殷红,眸中闪过泪光,讲着自己那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她与那位凡间帝王的情爱,回到仙界的这百年间,她从未向别人讲解过只言片语。
她是仙界司战,在帝庭的人眼中冷硬如顽石。
别人敬她畏她,也有人恼她恨她,却无人静下心来,好好听一听她心中的情思。
但今日,也许是因为这位仙离府君与她境遇太过相似,也许是因为他们一见如故,她总是想把自己的内心拿出来,洗涤一下这些年的风尘。
“我其实有些不明白,为何有情人终难眷属,世间的一切悲欢离合、月亮的阴晴圆缺也总难完满。”即使是仙,即使已然度过了千百年的岁月,神玉灼仍然参不透这天地间的法则。
雪花打着旋,沾在赤红如火的嫁衣上,一触即分,却掩饰了三分赤红的恣意,使之露出几丝柔情。
仙离府君出神地望着身着嫁衣的清冷帝姬,原本他与故人约定好,那场战争之后,便结百年之好,可惜她终是在故去前,也未能穿上那身心心念念的嫁衣。
“也许,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越求全者越难全,庸人终究自扰之。没有谁能称心如意地一往无前,即使是仙也不能。”仙离府君开口,像是在开导神玉灼,实则也在开导自己。
可妄念哪里是一朝一夕之间便可剥脱而去的?能够直接抛却的便不叫妄念了。
“她非常美丽直率,我从未见过如此像骄阳、又像烈火般的女子,”仙离府君也忆起与爱人的初遇,“也许因为那时我正在历劫,是个凡人吧,凡尘之人的情感总是浓烈而张扬的,不像仙者,经过太长无欲的岁月,感受情感的能力淡漠,少有刻骨铭心的爱情。”
仙离府君打开了回忆的闸门,如数家珍地与神玉灼讲着当年与故人的情意。
听得久了,神玉灼才发现,他们的爱情是如此的相似。
也许是凡尘间的爱情便都是千篇一律的浓烈吧,神玉灼想。
反正她也只渡过一次劫。
二人说话间,已走出雪松小径,山野间延绵的殿府出现在眼前。
姒琢站在山口间等待着仙离府君。
冰松枝桠在寒风中簌簌作响,姒琢绣着桃花枝的绢帕被凛冽的雪粒子刮出丝缕裂痕。
往常,每年这时候仙离府君从禁地出来,她都会等在这里,这样,她便能与仙离府君在回去的路上说上几句话。
远远地,浓墨般的雪松与雪白的交相辉映间,出现了仙离府君和神玉灼的身影。
这一次的仙离府君并非自己一人了。
只见仙离府君与身着嫁衣的帝姬并肩而行,好似天造地设的一对壁人,他们站在一起,仿佛风雪都在为他们让路。
她望着蜿蜒雪径上愈来愈近的两道身影,忽然想起仙离府君换仙骨那日。
那时她跪在姜芜山洗髓池边,看着妖血从他指缝滴落凝成冰珠,也是这样锥心刺骨的疼。
仙离府君说了什么,原本是冷硬神情的帝姬嘴角却挂了一丝浅笑,他们之间的气氛不难看出,他们相谈甚欢。
姒琢从未见过这样的仙离府君,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
这样的他不再像是供桌上雕刻的玉像,而像是玉像走下神龛来,幻化成了一位附庸风雅的公子。
姒琢心中酸水直冒,妒意盖顶,指甲抠破了手心,流出了鲜血都未能觉察到。
曾几何时,她就连梦里都流连着他身边站着自己的画面。
可是就连梦里,他都未曾对她笑过,因为她想像不到他对自己笑的样子。
可现在,这一幕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她的面前。
他手边的位置是别人的,她只能远远地站在第三者的视角看着两人的郎情妾意。
这便是那高高在上的帝姬的本事么?
原来他有了妻子是这样的啊。
纷杂的思绪漫过脑海,以至于姒琢走神间忘记了渐渐走近的两人。
“姒琢?”仙离府君看见站在风雪里发呆的姒琢。
姒琢回过神,他从未这样叫过自己的名字。
他叫自己的声音永远是冷淡且彬彬有礼的,可这一次,他的语调中带着些许还未沉寂下去的笑意,可见刚才两人之间的话题是多么的令人愉悦。
“大人……”她向前半步又生生顿住,帝姬嫁衣上流转的金线凤凰刺痛了她的双目。
可能女子的心终究是比男子略微细腻一些,神玉灼可没有放过这位貌美的桃花姑娘眼中那漫漫的情意。
不难看出,这位名为姒琢的姑娘思慕这仙离府君而不得已久。
可惜神女有意,襄王却是无情。
看着这如花美眷站在冰天雪地里黛眉微蹙,美眸中的泪珠将流未流,神玉灼都有些不忍心了。
“赶快给她一件外套罢,别再冻着这么美的姑娘。”神玉灼催促道。
“这么冷,怎么站在这里?”仙离府君说着,手中幻化出一件玄色的狐裘,递给姒琢,“早些回去吧,外面天寒地冻的,你身子骨受不住。”
不等姒琢回答,仙离府君又转身对神玉灼道:“你初到姜芜山来,本君也没去接你,今日本君便赔罪,为你摆宴,接风洗尘。”
说完,两人又并肩离去。
“接风宴设在观星阁可好?那里晚上能望见……”仙离府君的话音被风雪卷碎,姒琢却看清了他的侧脸,唇形说的是“极光”。
上百个寒冬里,她曾无数次提议去观星台赏雪,换来的永远是“修行之人莫贪享乐”的告诫。
姒琢看着二人同行的身影,又在原地站了良久,直到手中捧着的玄色狐裘间,独属于仙离府君的温热散进漫天风雪。
这一次,就连他下山时的路,也不再是由她相伴了。
原来,他爱别人时不经意间漏给她的光,她也愿将它当成那烛火、化身那扑火的飞蛾以命去追啊。
山间的雪又开始落了,新雪覆在旧雪上,把地上踩实的脚印填满,却填不住心中的沟壑。
————
宴开到了次日三更才歇,众人歇去,仙离府君却又接到了帝庭的召旨。
天后太过思慕帝姬,着仙离府君次日一早便携帝姬回帝庭去,说要见一见这对新婚的壁人。
仙离府君只得叫起刚歇下的神玉灼起身,准备次日上帝庭的事宜。
帝庭的金銮殿还是如往日那般仙来仙往。
金銮殿穹顶的九曜星图突然黯淡,神玉灼携仙离府君踏上殿来。
寿尧坐在上首,身边是着同色服饰的天后,威严正盛,众仙朝拜。
“贤婿,昨夜休息的如何?”寿尧一派和气地慰问,祥光在他身后的宝座上闪烁着,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她看着天帝宝座后浮动的祥光,突然想起,这些年来,每一个被帝庭审判重罚的罪人,都是这般寿尧端坐云端,用慈爱语调宣判了极为惨烈的结局。
坐在寿尧身旁的天后却是把寿尧对神玉灼厌恶的表情尽收眼底,心中一片得意。
“回天帝,自是甚好的。”仙离府君俯身行礼,广袖翻飞间,却是没压住吹向天帝宝座的风尘,言语上亦是没有半分敬重,端的是一派冷漠无情。
寿尧额前的青筋隐隐浮现,额顶垂落的鎏金冕旒微微晃动,将宝座后祥云的光晕折射成扭曲的幻影。
这仙离府君不愧是住在那极寒之地的仙者,与神玉灼倒真是十分般配,都是这般目无尊上。
“甚好便好,你既娶了朕的宝贝女儿,朕本意并非为难你。只是月前朕的司战被朕派去别处有事,那南海又闹了妖蛟,朕希望你能前去平乱。”寿尧不再抒情,手指摩挲着龙鳞戒,快速说出了此次召见仙离府君的目的。
南海妖蛟在南海一代称王称霸已久,其身上有一丝上古烛阴龙神的血脉,颇为强大。
月前那南海妖蛟又闹了起来,要举行盛大的封王仪式,这不是打帝庭的脸吗。
妖界倒是天性散漫,不去管束那妖蛟,仙界帝庭却是要插上一手的,这也正是给帝庭争面子树威信的好机会,所以寿尧不愿放过它。
司战神玉灼替帝姬嫁去了仙离府,仙界又没有其他武力值颇高的、可以随意利用的人,所以寿尧便把这个机会交给了这位新“贤婿”,也是借机敲打神玉灼。
妖蛟凶悍,其住所在万丈之下的深海里,若是其躲入深海,根本难寻踪迹。
海里是妖蛟的天下,就是仙力强盛的司战汝瑶当年也未将妖蛟剿灭殆尽,更别提这仙离府君了。
待他从南海归来,若是剿蛟成功,估计也得身受重伤;若是全身而退却剿蛟失败,也能借个由头治他个剿蛟不利的小罪,让他夹紧尾巴看护仙妖两界的边境。
这也算是寿尧予仙离府君的一个下马威,他曾仗着自己于姜芜山的特殊地位胆敢求娶帝庭唯一的帝姬,就要有这个觉悟。
“贤婿可要当心南海的蜃气。”天后看似担心女婿,护甲间缠绕的云锦却紧紧勒进掌心。
她望着神玉灼面上那张变幻成天姣容颜的芙蓉千幻面,那本该是给天姣准备的嫁妆。
仙离府君冷静弯腰接旨,其身旁的神玉灼却一声冷笑。
那声冷笑声音不大,却在空旷的金銮殿上极为清晰,几乎把寿尧龌龊的心思摆在了明面上。
众仙皆朝这位帝姬望去,却见帝姬与平日倒是有些不同。
原本温柔傲娇又有些平易近人的帝姬今日气质冰寒,看着高位上的帝后二人眼中似乎夹着蔑视与不屑。
寿尧差一点绷不住脸面站起来,还是天后拉住他的衣袖,他才觉察,现在在众仙眼中,仙离府君身旁站着的是他的宝贝女儿天姣,而非那个让他厌恶又畏惧的神玉灼。
“姣儿啊,嫁了人要懂事,你就算心疼府君,也应该听你帝父的话,你帝父岂能害你?再说了,为帝庭征战可是府君的福气,待他凯旋归来,还不是你这个帝姬脸上有光。”天后忍着恶心说话,声音就像是个真正的慈母。
“呵,福气?这福气给你要不要?”神玉灼半分不给天后颜面,语气中冰冷带着嘲笑。
金銮殿上一片安静,众仙都不敢去抬头望天后的神情,就算是帝庭唯一的帝姬,也不能在这金銮殿上这样打寿尧天后的脸吧?
神玉灼却毫无顾忌,反正现在她披的是天姣的皮,做的事是由天姣来背锅。
她倒是喜欢故意来恶心恶心这帝后二人,反正他们俩自己拉的屎要自己拾起来吃。
这次差点绷不住的成了天后,寿尧又急忙去拉紧天后的袖袍。
仙离府君从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神玉灼斗这帝后二人。
这帝姬也不是传闻中那般贤良温柔啊,这金銮殿可不是别处,众仙都看着呢,她就敢这般顶撞天帝,天后也并不如传闻中那般疼宠这位帝姬,毕竟谁会让自己心爱的女儿的丈夫去做吃力不讨好的活啊。
“行了,你女儿也见了,女婿也聊了,我们这就回姜芜山去了。”神玉灼说着,天青色的裙摆翻飞,像是开在莲池中睥睨众生的菡萏。
她一个告退礼都不行,挥袖拉着仙离府君转身便离去。
天后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面上端看着像是忍耐女儿小脾气的慈母,手中却是忍得护甲差点把袖袍抠破。
她天生这般尊贵,靠着凤稽仙尊这尊大山一路走得是顺风顺水,每个敢惹她不快的人第二天必有报应,就连作为天帝的寿尧都顺着她,至今帝庭没有一个妃嫔。
可是现如今,却出了这么个堪比茅坑石头的神玉灼,让她这口气不上不下,几乎把她憋死过去。
天后在心里暗暗发誓,她一定要让这神玉灼栽在自己的手里,拂顺自己心头这口气。
殿外檐角悬挂的招风铃伶仃脆响,忽然刮起的风急促地吹进殿来,却被金銮殿结界隔绝了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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