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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征
求职惨败的消息,立刻在亲友间产生了强烈的震动。它给家庭带来的触动,绝不亚于一场地震。
老母亲每天一大早,都会从乡下赶来,每天乘一个小时的公交车,柱着拐杖在气象局门前静坐,风雨无阻。只要看见长着皮球肚子的人从大门出来,不管是官不是官,都会缠着不放。保安见母亲年高体弱,也不便过多阻拦。功夫不负有心人,母亲七拐八弯地一路打听,很快就找到了局长的办公室。从此啥事不干,每天专在局长家里泡茶喝。
郑艳丽呢,用最短的时间把县城淘了个底朝天,只要有招聘的广告,就用手机拍下来,每天带回来几十条花花绿绿的纸片片供我选择和研究。
小妹在酒楼工作,每天都要接待一大堆大腹便便的雄性动物,敬酒时总忘不了给这些官儿介绍,说我哥硕士毕业,上下五千年他都知道,能不能在衙门找份事做。
同窗也是各显神通。除了做官的和经商的,公干太多或私干太多实在无暇顾及以外,教书的、进厂的、挖煤的、种地的、搬砖的、扛麻袋的,全都奔走相告,说要互通信息,替我留意留意有没有合适的职位,省得我一个人天南海北瞎跑,花冤枉钱耗费体力。
我的事还直接给乡亲们造成了影响。“研究生也找不到工作?是中国的人才太多了,还是研究生本来就没用啊?”这是我经常会听到的说法,说的就是我。那些天,我最怕回到乡下了,我怕自己的出现会成为读书无用论的生动教材和现身说法,会怕乡亲们一激动把它们的孩子们全从课堂上拉回来,如果因此而教室里空空如也,那不更是一种罪过?不过,也有好的影响,那次回乡,我无意中听说,我以前的同事们更敬业了,连食堂的炊事员都积极向组织靠拢,要求入dang了。他们实在是太怕丢掉工作啦。
我从小受到的教育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还有,我特别喜爱这一段:“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锺粟。安居不用架高楼,书中自有黄金屋。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这是宋真宗赵恒御笔亲作的《劝学篇》,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都特别有用。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时至今日,“绿衣捧砚催题卷,红袖添香伴读书。”的诗意早已不在,这年头,每个人都挖空心思挣钱,哪里还管读书?往往是书读得越多,钱就挣得越少。现在,纯粹靠读书成富翁的,已是基本绝迹。我读了那么书,还不是把自己读到了穷途末路?
失业的那些日子,对着天花板发呆,成了我每天的必修课。
但不管怎样,工作还得找。我每天都在找,但县城就巴掌大,一眼都能望到头。体力活遍地都是,搬家的洗车的刷盘子的,随时都敞开大门恭候,老板恨不得到街上去捆人。脑力活就少得出奇了,寻了好些天,皮鞋都跑得咧开了嘴,工作的事连影子都也见不着一个。好不容易在县城的西北角找到了一所巨小的学校,私立的。校长开出的工资让你永生难忘:每月800块,吃住自理!你这不明摆着让我倒贴嘛?我不干。
我不干,可偏偏有一大堆人抢着干。只要有招聘,门口都一律排着长队,清一色的“天之骄子”,手里捏着花花绿绿的纸片儿,那是他们奋斗了十多年的劳动成果啊,花了无数的金钱和精力换来的一张废纸!但是,这张废纸却维持着一个家庭的希望。
十多天后,郑艳丽喜不自禁地说给我找到前途了:银行旁边有所学校,校长是她的同学。校长让我去任教。
我想这学校肯定不怎么样,“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校长是郑艳丽的同学,高中肯定没念完,办学业绩和思路怎么也高不到哪去,在那种地方教书,不饿死就算不错了,哪还有什么前途可言呢?遂拒绝。
过了几天,郑艳丽又给我指定了城西的一所小学,她眉飞色舞地说,“小强啊,这下层次不底了,里面还有大学生哩。”我问工资多少,她说每月一千。
我又拒绝,郑艳丽不高兴了:“先干着吧。这个工作只要动动脑筋,好歹用不着去扛麻袋啊。”
我当然不会去做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有着远大的理想,就算不能叱咤风云上天入地,也绝对不能太委曲自己,想到整天要与一帮大妈大嫂一起,给一堆六七岁的娃娃们擦鼻涕,心里就堵得慌。在这样的学校做教师,我不但会彻底地忘掉苏格拉底和朗吉诺斯,恐怕久而久之连汉字都不认得了!
后来,郑艳丽又给我找了不下二十份工作。这些工作林林总总五花八门:有看门的,打字的,搬砖的,刷墙的,发单的,甚至还有送信的。我见她找的工作太离谱了,遂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一张纸条,向她郑重地宣读了我的“七不”原则:
一,体力活不干。
二、月薪低于四千的不干。
三、没有双休日和法定节假日的不干。
四、每天工作时间长于七个小时的不干。
五、整个单位找不出一个漂亮妞的不干。
六、领导年龄比我小的不干。
七、单位里没一个硕士的不干。
郑艳丽怕听错了,抢过我的纸条又看了看,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林小强啊,你这条件,皇帝也不符合啊?你以为是要你去做皇帝啊?告诉你,你现在就是去擦皮鞋扫大街你也得给我去!你以为你是谁啊,你现在是无业游民一个!还有条件跟我挑肥拣瘦?你胆敢再跟我提半个“不”字,你随时准备给我滚蛋!”说完,她意犹尽,继续对我狂轰滥炸:“你一个大男人,整天在家无所事事,吃喝拉撒都不能自行解决,你还算男子汉吗?”
后来,我们又多次交火,每次都是我败下阵来。但我有我的策略,任你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郑艳丽的话,我左耳进右耳出。时间一长,郑艳丽就向我母亲告状了,说我是个天生的不合作主义者,说我飞扬跋扈不可理喻,这日子没法过了。听说儿媳女要离婚,老太太大惊失色,好象郑艳丽是我的救世主,怕我得罪了她从此下半生没了依靠,连夜租车赶了过来,和郑艳丽一起,对我轮番进行轰炸。
见我整天只吃饭不作事,而且没有任何从“良”的决心和计划。郑艳丽开始动真格了。她郑重其事地说:“林小强,家庭不是旅馆!不是你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永远记住这一点:买房子的时候,我可是花了大头的!我给你联系了城南小学,和校长都说好了,你明天再不去上班,就给我滚出去!
我口袋里没钱,离开了郑艳丽,还真的连个吃饭的地方都没有,在她的威逼利诱下,我只有答应去城西小学试试。
一进校门,就被一大堆小朋友追着看稀奇:“这个叔叔戴眼镜,一定是读了好多好多的书吧。”原来整个校园,没一个戴眼镜的。而且果然如我所料,整个学校就我一个雄性。一个大妈给我分配了任务,让我教幼儿园小班的国文和算术。想到孩子太小,我想抗议,但大妈随后就发话了:“年轻人,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了,我们这里,新来的老师都要从最低的年级教起的。谁都一样!”说完,又指了指办公室里的几位中年雌性:“我们这里的老师,都是排资论辈的。你想知道哪位老师在学校干了多少年,只要看她教的年级就行了,一目了然,相当省事!”我算了算,这所小学连幼儿园算一起,应该是七个年级,她教了五个七年都不止了,我想,她就是传说中的校长了。
第一节就是我的课。上课一开始,就有个小朋友高高地举起了手:“老师,我要尿尿!”
我示意她去。刚打开书,又一个小朋友站了起来:“老师,我要拉便便!”
“去吧去吧。”我挥了挥手。
“我不会。老师跟我去!”见我略一迟疑,这小家伙居然哭了起来。
我只有跟他去,幸亏他是个男生,要是个女生,我该怎么办?
回到课堂,刚要讲课,一个男生哇地哭了起来。我大惊,问他什么事。
“老师,他打我!”原来是同桌的男生用手肘轻轻地碰了她一下。
还没走到讲台上,又有一个男生举起了手:“老师,他拿我的笔。”
我大声地说:“不许拿笔!”
结果全班女生都吓哭了。一个胆大点的男生站了起来:“老师,你好凶!”
我只好脸上挂着笑。
好不容易清静了几分钟,又一个男生站了起来:“老师,我饿了。”
我打算挥手让他出去,但发现根本就没到吃饭的时间,只要又让他回到座位。谁知,刚一落坐,他又哭了。
怎么啦?
“我的鞋带松了。”
我又帮他系鞋带。
刚起身,旁边一个娃娃哭了。
怎么啦?
“我想妈妈了。”女孩哭着说。
这我就没办法了。我总不能租个人来当她妈,或者从学校随便找个人来当她的妈妈。
我的就业计划就这么悲壮地失败了。
休整了几天后,郑艳丽又开始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我自知理亏,每天都认认真真地做好饭,专等她回来吃。郑艳丽呢,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下班总是不准时,要么早要么迟,上下要隔一两个小时,或者干脆不回家吃,事先也不通知你。饭凉了我就热,太热了就往冰箱里放一会。好不容易凉热合适了,想请她吃,她又爱理不理。“人到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每当这样的时刻,我就把饭端到床头,把碗筷亲自递到她手里。她还是不吃。
我百般讨好,郑艳丽就是闷闷不乐。经常不是冷嘲热讽就是摔碗扔碟。
照这样下去,要是她打得过我,打我的可能性都绝对存在。
都说家是港湾,我却只读出了惊涛骇浪!
我决定离开!去深圳!
去深圳的前晚,我一个人跑到酒店里,偷偷地喝了很多很多的酒,然后跌跌撞撞地回到家。房间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郑艳丽不知又和谁开心去了。差不多有一个月了,这个女人经常彻夜不归。我心里顿时悲凉悲凉的,提起笔来,无比悲壮地给郑艳丽丢下了一封信。
信有些晦涩,不知她能不能看懂:
如果我成功了,请为我诅咒;如果我失败了,请为我欢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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